哨兵双手搭在哨塔的栏杆上看着远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夏季已经进入尾声，傍晚的澄澈的碧蓝天空和被夕阳烧的通红的层云，显得又高又远；而空气中，已经能嗅出一丝丝秋天的凉意。远远望去，阿迪尔群山上的树木，已经逐渐开始变黄，树林中散落着松果，时不时传来鸟儿欢乐的叫声。

    花开叶落，年复一年。

    对于精灵来说，时间不是什么特别宝贵的东西，哨兵在家乡的老人们，这样的景色可能有的已经看了不下三百遍。和居住在山脉东部的人类不同，他们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并且从不觉得这是一种浪费——数百年的时光，谁又能去定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对于哨兵来说，重要的只有森林。

    精灵们从小就和森林进行对话，通过空气中流动的自然之力，他们可以知道森林的情绪，这片古老的土地并不是没有意识的泥土与草木的结合体，实际上，森林有自己的意志。当春天的鲜花盛开时，它雀跃欣喜；当夏季的暴雨来临时，它兴奋不已；当秋日的落叶凋零时，它悠远安宁；当冬天的初雪降临时，它悄悄沉寂。

    对于精灵来说，森林是几乎和自身一般重要的存在，他们将自己意识的一部分和森林共享，由此分享森林的厚重感情，并稀释自身的愤怒，悲伤以及焦虑；他们爱着这片森林，就如同森林爱着他们。

    但是最近的森林，焦躁不安。

    精灵和人类开战，已经快两年了，疯狂的平原人类国王埃戈兰三世，率大军进犯精灵的领地，却被精灵们挡在森林之外前进一步而不得。

    这也难怪，这些野蛮的猴子，既不会和自然沟通，也无法使用真言魔法，体格也远不如被自然精魂洗礼过的精灵；号称战无不胜的平原之师，经常被百来人的精灵小队打的东逃西窜。

    最关键的，由于阿迪尔山脉的群山天险，人类的数量优势没办法得到很好地发挥，大批的人类军队无法进山，被精灵们守在山口痛打。

    森林和大山，向来是精灵的主场。

    想到这里，哨兵撇撇嘴，这些短命的尘土造物，总是疲于奔命，嗜血好战；愚昧和贪婪是他们最好的代名词，他们将树木砍倒，做成房屋；将草皮烧光，变成石头铺成的道路；对于自然的哀嚎，他们充耳不闻；这样的造物，不如尽早灭亡；即便没人动手，自然的愤怒也早晚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脚步声从哨塔底下传来，看来是有人来查岗了。

    “呦，辛苦了。”

    哨兵听出来，是队长的声音。

    “哪里，这些都是分内之事，队长才是辛苦了，每天都要挨个巡视。”

    “嗨，算不上什么苦差事，权当每天散散步，和前线的兄弟们比，我们都算享福了。”队长慢悠悠爬上塔顶，手上拎着一瓶液体，在林间夕阳的照射下，透亮的液体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上好的蜂蜜酒。

    “喝点？”队长晃晃手里拿着的两个酒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哨兵腼腆的笑着，领导的酒杯总是让人难以拒绝，何况是琼浆佳酿。

    队长也不摆架子，打开瓶盖给两个杯子甄满，一杯递给哨兵，一杯拿在自己手里，两个人惬意的靠在塔顶的栏杆上，默默的品着酒，一时间只有林间的草木沙沙作响。

    “没有什么异常吧？”队长打破了沉默。

    “啊，没有，两个月了，每天都只有鸟叫和风声为伴。”

    “也是，这里离前线还有一段距离，平原猴子的军队卡在山腰上进退两难；先头部队被我们的先锋打的东逃西窜。”

    又是一段沉默，精灵们并不健谈，他们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共享给了森林，对于他们来说，沉默不意味着不言。

    两杯酒下肚，队长脸上泛起些微红晕，附近酒庄生产的蜂蜜酒因为独特的酿造方法，度数可不低，一喝多，话匣子就慢慢打开了。

    “小伙子，再坚持坚持，再有两个月左右，山里就要降雪了；人类的军队无法在冬天驻扎，等他们撤退，就是我们回家的时刻了，哈哈哈哈。”队长拍打着哨兵的背。

    “嗯，是啊，不过这样冬去春来，何时是个头啊；没想到他们今年驻扎了整整六个月，队长，你说明年他们还会来吗？”

    队长一时没回话，皱着眉头默默思考着，哨兵看见他的额头形成的皱纹——队长年级也不小了，按照人类的算法，也有一百六十多岁了；在精灵社会，一百五十岁以上的人通常都被尊为长者，一般都会从繁重的一线工作中退下来，做一些教育年轻人或者和森林沟通之类的职务，突如其来的战争让这位长者不得不再次披甲。

    “我觉得很难，军部那边时常有消息，人类那边情况也并不是很好。疯子国王在战争前期投入了太多了人力和财力，但是面对我们的防卫取得不了丝毫的成果。”队长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酒杯。

    “据说人类王都的贵族们已经发起过两次大的示威，相当多的家族都联名上书说不会支持明年的大远征，这帮无利不起早的家伙，这次是碰到硬骨头了——就是咱们，哈哈哈哈！”

    “是吗，那太好了。”哨兵松了口气，“最近森林很焦躁，我从来没感受到森林有这样的情绪；晚上也睡得不太好，如果这次人类撤军能一了百了，那真是再好不过。”

    “哦，果然你也感觉到了？森林有这样的情绪确实是罕见，我之前感受到这样的情绪，还是五十年前‘边境危机’的时候，森林总是比较敏锐的，可能持续的战争也让他感到厌烦了吧。”队长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而且最近听说人类在山里营地上搬上来很多奇怪的玩意儿，不知道他们又想捣什么鬼。”

    “‘奇怪的玩意儿’？”哨兵问道。

    “啊，据斥候报道，是一个被他们称作‘抛石车’的东西，这帮猴子，把木头用斧子砍倒，做成这奇形怪状的东西，据说用来抛射石头等重物，就因为射程很远，一群天杀的。”队长低声诅咒，哨兵当然知道队长为什么火大，几颗生长良好的树木，因为战争就被砍伐下来当做工具，没有精灵能在感情上接受这种做法。

    “有什么用呢？要知道这么简单一件事情，我们使用真言就可以轻松做到，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越我们，却在徒增自然的痛苦。”队长对天长叹一口气。

    “天色不早了，我就先走了，给军部递交的每日报告还没写，站岗就交给你了。”队长再次用力捏了捏哨兵的肩膀，“最后一段日子了，大家一起苦一苦，都辛苦了。”

    哨兵想送队长下去，被队长婉拒，礼节性的道别之后，哨兵又独自一人坐在塔顶的椅子上发呆。

    能有什么事呢，人类和精灵开战两年了，一步也没有踏进过森林，既然之前不行，今晚肯定也不行。

    太阳渐渐西沉，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起早的星星在蓝色的月亮旁边闪着光；林子深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微凉的风从阿迪尔山脉的山口吹来，哨兵闭着眼睛听着风声，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哨兵突然大叫了一声惊醒，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突然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他盯着地板定了定神，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大颗的落在地上。

    他是被森林的惊叫吓醒的。

    他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恐惧和焦虑交织在一起的产物，长久以来，精灵和森林建立意识的共享，就是因为森林的情绪总是很稳定，这些参天的树木经历了千百年的洗礼，处在一种祥和宁静的状态，几乎没有什么能够造成森林感情上的涟漪。精灵们的情绪受到波动时候，他们就把自己投射到意识的海洋，与森林链接，让这个古老的精神稀释掉一切的恐慌和不安。

    但是今晚，他被森林的情绪惊醒，是什么东西能让整座森林都感到恐惧？

    精灵的意识渐渐回到现实，敲击耳膜的阵阵心跳声逐渐平静，然后他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

    嘈杂的人声。

    确切的说，人声一直都在，只是精灵在睡眠中和森林的意识捆绑的太深，又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惊醒，一时间没能接收到外部的信息罢了。

    他低头向下望去，林地上到处都是奔跑的族人，场面一片混乱，有的人在大声的对着其他人说着什么，还有人在急着寻找着什么东西，有的人穿着盔甲全副武装，而有的人甚至连常服都没穿好就在东奔西走。

    精灵很疑惑，他们在忙什么？现在应该是深夜，难道人类打过来了？可是又没有听到刀剑和喊杀声。

    然后他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整个空地被光照的透亮，盔甲反射的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要知道，现在应该是深夜。

    哨兵下意识抬头，看到了真相。

    巨大的树冠，正在熊熊燃烧。

    自己对面一颗高达百米的巨大橡树，树冠上跳跃着炽热的烈焰，焦黑的浓烟遮蔽了夜晚的天空，火星向发了疯一般的四散奔逃。

    不止这一颗树，环顾四周，哨兵发现大片森林的树木都被引燃，烈焰的噼啪声响彻林间，甚至草地也没能幸免，稍远处，火舌张牙舞爪的向森林深处前进，在其身后留下一片焦土。

    “喂，快下来！”

    哨兵听到有人呼喊，俯身向下一看，是队长在向他挥手，他回屋穿好盔甲拿好武器，三步并两步跑下哨塔。

    “队长——”

    “快，跟我走。”不等哨兵询问，队长就打断了他。

    “去前线吗？”

    “不，后方，军部让我去通知后方的军队，十万火急，今晚可能要连夜行进，做好心理准备。”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森林在燃烧？”

    “是人类！”队长吼道，“他们用投石车装上石头，在其上裹覆了一种漆黑的可燃物质，然后用火把点燃，将其投入森林。”

    “我们的部队呢，没阻止他们吗？”

    “没能够阻止。”队长脸色一沉，“他们这次显然是准备许久，抛石车前方由重装步兵打头，并且用巨大的盾牌挡住四周，几乎没有死角，我们的魔法无法完全破坏他们的阵型，然后他们的弓箭手就在后面射箭，让我们的人非常难办。他们人数众多，这次大概是倾巢出动。”

    “然后，他们将抛石车推进到足够近的距离，点燃之后发射，大量燃烧的石块滚进森林，甚至直接砸在树上，很快就让森林燃起大火。”

    “这帮畜生！”哨兵意识到自己声音都是颤抖的。

    “所以我们要赶快通知后方支援，火势蔓延很快，一分钟也不能耽搁，现在又是干燥的时节，如果不能阻挡大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前线人手不够，我们的部队虽然能够以一当十，但是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哨兵沉默着点点头，和队长在草地上飞奔着，时不时就有人和他们擦肩而过奔向前线的方向，显然是去救火或者支援前线的，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快一步抵达后方的军部，让支援能够尽早抵达。

    脑海中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传来。

    哨兵一个趔趄摔倒在草地上，这种疼痛让他控制不住的大叫，余光中，他看到队长在不远处也跪倒在地，痛苦的闭着眼睛，发出阵阵呻吟。

    哨兵已经无法去思考疼痛的原因了，剧烈的痛楚很快带走了他和队长的意识，两个人就这样昏倒在草地上，和他们一同的，还有无数在前线救援的兄弟手足们。·

    哨兵和队长之后的命运，没人知晓，但是这场人类引发的大火燃烧了整整七天，三分之一的西部大森林在烈焰中化成焦炭与灰烬，无数精灵因为无法承受森林的痛楚而失去意识，有的在火灾中丧生，有的在火灾结束后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精神再也无法恢复正常；最后，在精灵法师们的联手和大雨的帮助下，大火被熄灭，人类最终也因为入冬而撤回了自己的领地，但这件事却成为了精灵们内心永远的一道伤疤，自此之后，精灵内部对于向人类复仇的呼声越来越高涨，这个深居于大陆西部森林中的古老种族，终于因为愤怒而慢慢觉醒，仇恨的目光转向东方。

    命运的棋子已经落下，而历史的齿轮，即将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