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巧侥幸而已，假如与蒲鲁虎沙场相见，我同样避之唯恐不及。倒是肃慎王因地制宜、扬长避短，竟能以弱克强，其用兵之道，真可谓出奇无穷！不怪乎肃慎军一鼓作气、所向皆克，几破平壤。化外之地，一时英雄辈出，豪杰用命，此天以兴肃慎乎？”

    “肃慎人勇悍喜战，性坚韧，耐饥寒，跃马岩崖如飞，济江河伏马即渡，人数虽寡，却锐不可当。只因其先四分五裂，故役属于高句丽，所成一军虽战备粗劣，但勇锐无匹，与铁甲精骑并称两部雄军，昔日征辽时深为我军所患。不过肃慎人也并非无敌，譬如其长于野战，却拙于攻城，袭扶余乃趁人不备，破国内赖内应开城，至于南苏、木底等城皆是望风而降，不战而克。唯平壤倚城死守，虽内祸横生、兵无斗志，但肃慎连攻数次不下，只得长期围困，个中原因虽多，譬如平壤城坚、肃慎兵寡等等，但攻城非其所长显然是不争之实。然则肃慎撤兵渡江前曾大掠敌境，不仅将青壮男女掳掠一空，还纵火焚毁村邑农谷。而今高句丽不过苟延残喘，更有百济、新罗觊觎在侧，高句丽应付两国已分身乏术，又如何能与方兴未艾的肃慎互相牵掣？视看三五年内，海东必是肃慎一家独大，其强较于高句丽极盛时怕是犹有过之！所以我才说冯暄所谓‘妙计’绝非良策，不过冠冕堂皇、自作聪明耳！好在辽东、安市等城在握，倘若朝廷能未雨绸缪，用人得当，使各城严防要害，守望相助，储粮厉兵，杜绝妄动，如此虽难扼肃慎炽盛之势，但保幽、营无事，将其遏于辽水以东，料也不难！异日有变，再徐徐图之，则不枉三征劳师动众，不然反受其害！似许珽、郭轨之流，恃勇无谋，跋扈骄横，绝不可久留辽东，任其贻害国事！”

    “唉，本来以士行之才，如能独当一面，足保海东半壁无忧！可惜‘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冯暄党同伐异，你与我既是友婿[友婿：姊妹之夫，即连襟。]，更是亲党，利害冲突终究不为他所容！如今冯暄正炙手可热、权倾中外，燕王尚且忌惮他三分，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暂且避其锋芒，待鸿鹄志遂，誓要激浊扬清，亡羊补牢！”说话间晋王已伸臂揽住两人肩头：“人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今虽不免失之东隅，或能收之桑榆。青州旱情深重、蝗灾肆虐，以致饥民遍野、盗匪蜂起，巨寇张百岁、王刀儿之流惑民造反，抄掠州县，如今从者甚众，渐成燎原之势。原青州刺史许珽今泊军在外，又已积功擢授它职，父皇遂命我亲赴青州，暂代青州刺史以行镇抚事。我虽自负治理有余，可惜不谙军事，正寻一良佐助除匪患，士行既归，可谓应时！虽不免大材小用，但一将难求，况且青州本齐王旧藩，昔日士行入境平叛颇树威信，正可借以震慑群贼，少生杀戮，望士行勿辞劳苦！青州云扰多事已久，如能一举安定，不仅是一境百姓之福，于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为殿下效鞍马之劳，我正求之不得，有何劳苦可言！殿下入京迄今首当大任，此去青州济民保境，正是大展经纶之时，自然不容有失！殿下只管专心民政，非我夸下海口，一二宵小胆敢为祸作乱，我必朝夕讨灭！日后海岱清定，殿下平治齐鲁之功，正可与秦王酿祸关陇之过成霄壤之殊，届时天下举目共见，民心自有向背，于殿下裨益不可限量！”宇文信闻言当即转忧为喜，双目精光流溢：晋王久居京师，看似清贵闲散，近达天听，实如龙困浅滩，难得变化，此去代天巡牧如蛟龙入海，正可呼风唤雨。且青州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北则翼蔽幽燕，南则凭陵江淮，实为水陆四达、中原要冲，绝非辽东穷僻可比。晋王受命治略如此津要，毫无疑问是朝野属望、天子倚重之象，数年潜心筹谋，如今初见成效，岂不使人欢欣鼓舞！

    “有你鼎力相助，于我如鱼得水！”晋王神情为之一舒，转而朝宇文策语重心长道：“肃慎或为日后之患，但突厥素为中夏之敌，向日争贿和亲[争赂指历史上突厥强大时，北周、北齐为结援打击对手，争相结好于突厥，倾尽财货进献可汗，突厥他钵可汗曾信口直言：“但使我在南两个儿孝顺，何忧无物邪！”；和亲指宇文氏为联合突厥消灭北齐，与阿史那氏联姻，其中周武帝宇文邕娶突厥木杆可汗之女为皇后，赵王宇文招之女千金公主嫁他钵可汗为可贺敦。]之辱、犯边侵轶[侵轶：侵犯袭击。]之仇，我宇文氏子孙铭心没齿！如今突厥余孽死灰复燃、狼心不死，妄图染指西陲乃至席卷塞北，孝珩此行，可谓任重道远！本来前途艰危，不宜孝珩献身犯险，但事关社稷黎庶，西域、塞北形如左膀右臂，如突厥失而复得，则河陇难安，边塞失顾，个中利害不言而喻。且御敌于外、攻心于内乃我之主张，遍观朝野，除孝珩智勇双全、忠肝义胆外，我自度再无旁人可堪此任，只得托付于你了！”

    “天下安危，义不容辞！敬请殿下放心，我必不负所托！”

    “怎么，难道孝珩即将奔赴异域？”

    “嗯，区区不才，欲效名臣长孙晟公之故事，深入异土探敌虚实，以助朝廷抚定西北大计！”

    “孝珩……唉！国事攸关，殿下与你必是谋定而后动，我自无可置喙……也罢，唯愿孝珩此行谨慎为念，务必平安归来！”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晋王韬光晦迹以待天时，一俟动手即是大笔如椽[大笔如椽：原指夸赞别人文笔雄健有力或文章气势宏大。现多指大作家，大手笔。典自《晋书·王珣传》:“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曰:'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晋孝武帝司马曜)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江山指画。入青州，出征塞，镇东安西，皆是荷国之重，心系苍生。两者若能大功告成，则晋王声威德望必如日中天，藉经济天下之功绩，拥青并二州之雄资，足以与诸王一争高下，正是离渊龙跃、一飞冲天之始！

    宇文信自忖若是换作他将深入虎穴，哪怕明知是九死一生，只要有裨于大事，自己也同样会奋不顾身！而殿下若非别无选择，也绝不甘愿陷宇文策或自己于累卵之危！所以他紧抿嘴唇，暗咬银牙，把险些脱口而出的种种忧虑和劝阻强行压下，一时言不尽意，情非得已，唯有牢牢握住宇文策的双手，仿佛于恶风飘摇中抓紧纸鸢的一根细丝般用力。

    “殿下鸿图方展，我又岂敢自轻？士行兄无须担忧！倒是青州积弊非短，朝廷鹰犬当道，殿下欲标本兼治，只怕不易……”

    “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青州之所以糜烂如此，非唯天灾，亦有人祸。而今上下交困，奸邪横行，治之如医膏肓痼疾，非妙手灵丹不可救也！”晋王颔首凝神道：“齐王败亡塞外后，青州惨受殃及，以致兵祸连岁，都邑萧条。许珽本一武夫，又贪酷凶暴，于刺史任上不仅大肆征敛，更屡兴刑狱，百姓实已苦不堪言。加之征东水师起自青州，官府为之大发徭役，一再夺占农时，而许珽又倾尽台库以供军资，致使百姓家无存粮，郡县仓无遗粟，遭此旱蝗大灾，正如积薪遇火，遂一发而不可收拾！唉，若非青州灾难深重，庙堂诸公避之若浼[避之若浼【měi】：指躲避惟恐不及，生怕沾污了自身。]，这出镇方岳[方岳：指州郡，传说尧命羲和四子掌四岳﹐称四伯。至其死乃分岳事﹐置八伯﹐主八州之事。后因称任专一方之重臣为“方岳“。]之任也不会落于我头上！”他淡淡一笑，神情矜重而不失傲然：“我虽未入境查勘获实，但欲赈治青州灾乱，唯有宽严相济，公私同力。蠲免[蠲【juān】免：除去;免除[租税、罚款、劳役等]]税赋、减除徭役之请已得朝廷恩准，弛山泽禁令、简郡县用度也是应有之意，捕除蝗害、剿平匪患由州府僚佐与士行分劳，想来不足为虑。然则青州顽疾所在，乃义仓空竭，人地失业，公赈调拨恐难指望，而灾民却与日俱增，数十万人饥馁乏食，百里内哀鸿遍野，情势已刻不容缓！好在我与赵郡李氏素有往来，其族子李暾【tūn】生财有术，治产积居，数年间即聚财千万，为天下巨贾。而今他……他仗义解囊，愿出私谷三十万斛[斛：一斛约重62.5千克，125市斤，《汉书·律历志上》：“十升为斗，十斗为斛。”；根据《宋书·刘勔传》载：“二万人岁食米四十八万斛。”则一人一年食米二十四斛，一月食米两斛。]为义贷，正是雪中送炭，一解青州燃眉之急！有这三十万斛粟，我便能招怀抚纳，安稳民心，之后平抑物价、遣吏慰问、核情周恤、劝分[劝分：劝导人们有无相济，《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载：“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穡，劝分，此其务也。”]捐输[捐输：捐纳，因国家有困难而捐献财物。]等等，我早已定策在胸，相机制宜即可。至于从灾民中挑选青壮，或借缉盗之名编入乡伍，或入邻境代服力役，于境内则募人工兴治陂[陂【bēi】：水池]堰、疏浚沟渠、修缮舍廨[廨：官署，旧时官吏办公处所的通称]，不仅惠泽长远，更能令百姓重归正业、整顿流散。待灾乱初稳后，我当督遣有司官吏清丈田亩，均平赋役，给予百姓牛种以开垦荒弃，利导商贾流通贩市，同时斥黜贪酷、搏击豪强、矫革浮淫[指轻薄淫佚、不事正业之徒]、厘正宿弊，只要万民与吾辈上下同心，共济时艰，至多二、三年休养生息，青州必能岁丰民乐，百业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