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图
繁体版

第6章·感时思报国(一)鸿鹄之志

    与当朝朱紫相比,晋王宇文晃素重节俭,不竞豪奢,不仅屡屡进言赈灾救民诸事,更身体力行,减省用度,出金帛、购米粮,竭尽所能,不遗余力。

    于贵人而言,今日特置肴蔌[肴蔌:肉类与蔬菜]宴客,已属破例之奢。

    若非三人难得齐聚,贵人一日三餐所食,不过菽麦菜羹、干鱼片脯而已。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贵人力行躬亲,绝非沽名钓誉、矫情饰态,实是忧疾国事,爱恤黎民。

    仅此一例,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跟错人!

    宇文策正暗感欣慰,忽见晋王投箸举樽,郎朗清吟道: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眼见晋王举樽悬空一递,宇文信心领神会,随即念出下一句,同时伸手握住酒樽一足。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宇文策紧随其后,同样伸手握住酒樽另一足。

    “虽有矰缴[矰缴:此指猎取飞鸟的拴绳弓箭],尚安所施?”三人鼎持酒樽,异口同声道。

    全诗念罢,榻上主客相视一笑,依次同饮樽酒。

    “还记得咱们初咏此歌时,我离藩入京才止一年。那时士行峥嵘初露,孝珩尚属白身……”晋王感怀道:“何曾想,今日再吟《鸿鹄歌》[《鸿鹄歌》为汉高祖·刘邦所作,汉高祖十二年,刘邦病重欲立赵王刘如意为太子。但因吕后用张良之策,请出“商山四皓”辅佐太子,使得高祖自知太子根基稳固,难以撼动,于是他让戚夫人跳楚舞,自己则高歌数阕,从此再无改换太子之念。],前后相隔,竟然不过三年!”

    左右二人闻言,俱是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按说我三人经年未见,正怀重逢之喜,本不宜咏此英雄迟暮之作。昔日汉高祖知太子羽翼已丰,吕后权势根深,嗣君不可改立,遂击筑作歌,令赵王母戚夫人伴舞。其情其境,凄切悲凉,今人读之,仍不免黯然销魂!”晋王抚古怅然,却哀而不伤,旋即语调自抑而扬,昂然道:“只是时过境迁,汉月虽在,秦川已改。这首《鸿鹄歌》,于吾辈而言,不仅非复慷慨悲歌,更为壮心豪语!”

    “殿下!”东道主旧事重提,下文呼之欲出,两位宴宾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士行、孝珩,”晋王肃然端坐,视线似乎穿透了厅堂台榭,直抵遥不可及的夜色深处,整张面孔也被烛火镀上一层异样的光晕:“吾之羽翮已就,是该一举高飞了!”

    “臣等候殿下此言久矣!”宇文策与宇文信四目相接,彼此都能读出对方眼中的雀跃与激动,于是他二人立即伏榻拜倒,齐声道:“六翮之约从不敢忘!臣等誓助殿下横绝四海,虽死无悔!”

    “何须如此,士行、孝珩,快快请起!”晋王见状赶紧将两人扶起,一左一右拉住对方手掌,动容道:“你我三人名为主臣,实为手足兄弟!此途艰危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则万劫不复,我宇文晃何德何能,有你二人矢志相随!今后我三人甘苦与共,生死相托,但求壮志得酬,终能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殿下仁厚感天,必得诸佛庇佑,得偿夙愿!”宇文策由衷道。他望着对方那双寒星般深邃幽亮的眼睛,只觉纵使刀山剑树,千难万险,皆不足惧,眼前虽浮云蔽日,但有志者同心齐力,拨云见日,期不远矣。

    “孝珩所言正是!恕我直言,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殿下其谁?”宇文信意气豪迈,神情飞扬,颇有睥睨天下、不可一世之态。

    “孝珩、士行,切莫过誉!”晋王闻言不禁莞尔,随后沉声道:“我为陛下第三子,生母仅是宫婢,十二岁便离京就藩,自此远离庙堂,久居异地。如无意外,终我一生,不过是安享富贵,为国为民略尽绵薄而已,又几曾与大位有半点瓜葛,更何曾起半分奢念!”他微眯着眼睛,眉宇间拧着一抹复杂与沧桑:“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太子引祸身死,嗣位数年空悬,国家又多事凋敝,我这个根基浅薄、徒有空名的支子藩王,自负有励精图治之志,便要与诸兄弟夺嫡争储,未免不自量力!然而谋事在人,三年来吾辈韬光养晦,蓄势积力……如今情势有变,此时不发,更待何时!”晋王情不自禁地攥紧拳头,语气决绝无可动摇。

    “刨除已故太子,父皇尚有五子:次子秦王宇文烈、我、四子燕王宇文骏、五子宋王宇文定、六子鲁王宇文敏。鲁王年幼暂且不计,方今有力逐鹿者,便是我与其余三王。”宇文晃不疾不徐地陈述着,同时举起右掌,竖四指而蜷拇指。

    “先说秦王,”晋王象征性地动了动食指:“秦王年长,生母又是琼华夫人,止此两样,已非我能及。况且他又坐镇关中,独掌一方,诸王之中,属他势盛权倾,咄咄逼人!”晋王有意加重语气,神色却淡然自若,随即不以为意地轻笑道:“可惜秦王性急气躁,锋芒太露!”

    “因有太子前车之鉴,父皇对诸子守藩也心存芥蒂。若非关中乃帝业肇基,天府四塞,非宗亲藩王无以托付镇御,琼华夫人亲族乃开国勋贵、关陇豪门于氏,世袭公侯,门生故吏遍布雍秦。秦王若无此倚势,本应如我和燕王一样奉诏入京才是。诚然,父皇对秦王确曾寄予厚望。也正因如此,他更该谨小慎微、低调行事。可秦王却得意忘形,自视储君之位非他莫属,不仅在关中威福自专,礼秩逾制[礼秩逾制:指礼仪等第和爵禄品级均超过应有的规定],更广树党羽、私交权贵,大造内外声势,俨然以太子自居。唉!岂不知居高有失,如日月之食,朝野皆见!这次关中大震,朝廷上下奏议措置,可见一斑啊!”

    “殿下明鉴!士行兄你入京时短,或许有所不知。”眼见宇文信尚不明所以,宇文策便主动向其解释道:“所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汉·董仲舒《举贤良对策》]。’关中地震,秦王本已处境微妙,灾后偏又养恤失措、赈济不利,致使黎庶流离,民变跌起,自是授人以柄!若按朝廷姑息惯例,尽管秦王难辞其咎,也大抵是避重就轻、大事化小。谁想这次朝廷却严惩不贷,关中州郡长官将吏,下狱问罪者多达五十余人,多是秦王党羽亲信。而陛下更连下两道问罪诏书,历数秦王不物不轨[不轨不物:轨:轨道,引申为法规;物:典章文物。超出常规和不合乎法则。《左传·隐公五年》:“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玩忽职守,其中如‘失德寡道’、‘有悖君父’等言词,据闻乃陛下金口亲授。如今秦王已被勒令改逾制,停俸禄,闭门思过,灾情善后诸事则由朝廷遣专使处置。为此琼华夫人一连数日泣伏阙外,欲为秦王求情,可惜从始至终却连天颜都未得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