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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江山此夜寒(一)单刀赴会

    春夜二更方过,当空玉钩高悬。箕斗阑干,清辉微寒,宇文策一袭紧袖深色胯褶,腰系银鞘凤环长刀,踏着如霜月色,独自向龙城东南行去。

    此刻阖城宵禁,万籁俱寂,偶有兵士举火巡街往来,城头望楼岗哨灯火如萤囊星点,在徐徐清风中隐约浮闪。为避人耳目,宇文策故意穿行曲折,因而额外花费了些时辰,这才抵达此行的目的地——龙翔台旧址。

    史载:“晋永和元年夏四月,一黑龙一白龙见于龙山,(慕容)皩率群僚观之,去龙二百余步,祭之以太牢。二龙交首嬉翔,解角西去。”而这座龙翔台,据说当年正是因此而建,曾高达数百尺,登之一眺,即可见龙山横黛,尽收三燕发迹于眼底。

    然而,北燕末年的无情战火,令此台几为乌有,独有石基尚在。尽管沧桑阅尽,但台基岿然如旧,高阶苔痕斑驳,纵使人迹杳然,龙翔台仍不失为龙城临高去处。

    宇文策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默数足有百步,方至台顶。

    他猛一抬头,先是被漫天繁星点亮了眼眸,然后便见有一人负手居高,独立月下。那人身躯伟岸,遥看着远峦聚散、星汉灿烂,浑身似有一股气吞山河、包藏宇内的雄气勃勃而生,仿佛是那顶天立地的盘古氏复现眼前。

    “散亦孛,你果然没令本王空等一场!”那人察觉到宇文策走近,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露出那张冷峻刚毅的面孔,正是肃慎王纥石烈羽荣。

    “大王诚意相邀,在下岂能不至?却不知大王约在下来此一会,究竟所为何事?”宇文策直截了当地问道。

    “哈哈,散亦孛莫非担心本王意图不轨,会设伏暗害你吗?放心吧,除你与本王,以及蒲鲁虎外,此地再无旁人。今夜特邀散亦孛来此,不过是略备薄酒,共赏夜景罢了。”肃慎王摊开臂膀表示并无歹意,有意无意地瞥着对方的宝刀揶揄道。

    宇文策这才注意到,原来纥石烈蒲鲁虎也身在台上,只是悄声隐没在残迹暗影之中,活像一只一动不动的雕枭。

    “大王颇费周章,约在下来这古台遗迹,难道只为临高共饮吗?”

    “不然呢?呵呵,本王此来辽西,眼见了不少中原衣冠人物,可惜英雄难觅,不免大失所望啊!直到本王有幸结识了散亦孛,才觉得不虚此行!然而肃慎一国草创,军事政务千头万绪,本王也无暇在外久留,不日将请辞重返辽东。时不我待,本王既识英雄,若是就此不欢而散,岂非一大憾事?所以本王这才暗通关节,诚邀散亦孛登台一会!”

    “大王未免高看在下了!”宇文策自谦道。

    “高看?本王唯一的失算,却是低估了散亦孛啊!”肃慎王半自嘲地冷笑。

    “其实在下也低估了大王的神通广大!且不谈大王究竟如何于神不知鬼不觉间藏密书于寝褥,单说以大王之身份,却能在这龙城出入来去形同自家门庭,真令在下钦佩不已啊!”

    “不如此,本王如何请动散亦孛大驾!哼,实不相瞒,本王在朝堂之上,可是有不少贵人呢!”

    “哦?既然如此——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那在下便麻烦大王赏几杯酒了!”宇文策闻言眉尖一挑,心想:对方还真敢下本撒饵!不过自己也是别有用心而来,正好借酒为引,听其言观其行,且看今夜还会有何收获!

    “快人快语!如此甚好!”

    于是两人背残垣,围倒石,置酒具,铺兽皮而坐,一边共赏月下景色,一边对饮叙话。双方一个经文纬武堪称当代奇英,一个经风见浪确属不世枭雄,两人谈天说地、纵古论今,虽天差地别、敌友难论,却意外投契俨然至交好友。酒酣耳热之际,两人俱是形骸放浪,推诚相待,气氛十分融洽。

    “大王,恕在下酒后多嘴,在下听闻靺鞨尚无文字,却不知大王与蒲鲁虎远离中土,却为何能讲得一口流利正音?而大王更是熟知经史,谈吐见识不亚朝士,又是何故?”宇文策抿了口酒,忍不住一吐心中疑惑道。

    “呵呵,此事说来话长啊!”纥石烈羽荣微眯着双眼,仿佛在看向久远的过去,“我本为黑水部族长纥石烈仲礼次子。少时我父已有一统靺鞨之志,多次征讨得胜,为远近所忌,遂遭诸部群起围攻。我部寡不敌众,被杀得大败,男丁伤亡过半,妇孺多被劫掠。彼时我年方十三,负伤坠马为敌所擒,所幸身份未被识破,故而被敌酋辗转卖与高句丽一位城宰为奴。高句丽官民皆习用汉字,那城宰又喜附庸风雅,好说汉话,手下更有不少北逃的汉人文士。我跟他们朝夕同处,不仅用心学会了汉字汉话,更见识了中土文化的博大精深,当真是受益匪浅啊!嗯,至于蒲鲁虎的汉话,”肃慎王转头朝身旁的族弟一瞥,“自然是跟我学的!你别看他这副模样,却天生一副鹦鹉喉舌,不仅能仿鸟兽鸣叫,学起诸族语言也是手到擒来,远非我这个授业之师可比啊!此行我之所以命蒲鲁虎随同护卫,除其骁勇外,也正因此故。”

    “哈,原来如此!蒲鲁虎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宇文策促狭地瞟向一旁望哨警戒的蒲鲁虎,“不过大王既已提起昔年落难之事,在下对此甚感好奇,却不知后事如何,大王可否详细说来?

    “都是些陈年旧事啦,不值一提!不过既然散亦孛想听,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纥石烈羽荣抹了抹颌下酒渍,将后事娓娓道来:“我既通晓汉文,又有一身勇力,自然获得了城宰的赏识,由一个军奴破例提升为亲卫长,终日酒肉无缺,倒也活得快活!然而,我却始终没忘记打探黑水部的消息,后来总算从一个新来的同部俘奴口中获知实情:原来黑水部战败后,我父仲礼率残部逃亡寒北,不久抱恨而终,族长之职由我兄纥石烈祚疏接任。黑水部历经多年休养生息,渐已恢复元气,长兄遂率部众南下寻仇,正与宿敌安车骨部于休伦河畔打得不可开交。我身为纥石烈氏男儿,事关我部安危,又岂能坐视不管,继续寄人篱下!好在多年来我结交笼络,手下已有不少亲信。于是我们赶在城宰新纳侧室、大宴宾客的当夜突然动手,一举活捉了城宰,把赴宴官吏当场杀光,再煽动军奴流民作乱夺城。事成后,我处死了城宰及其爪牙,下令搜罗物资,焚毁城邑,带着兵甲精良、甘心效命的六百余人乔装成高句丽援兵,一路打着助剿黑水部的名义,凭着城宰的符印旗号,不仅轻而易举地行经敌境,混入敌营,还被奉若上宾,与敌酋共谋前线战事。彼时安车骨部新得号室、拂涅两部助阵,士气正盛,形势对我黑水部极为不利。我一边与他们虚与委蛇,一边派人持信物潜出与长兄取得联络,择机而动。待时机成熟后,我便趁敌不备,于夜宴中斩取敌酋首级,并率那六百人于营中杀人放火,与长兄所领族兵内外夹击,把群龙无首的三部联军杀得大溃,进而乘胜追击,将其部众、土地、财物等悉数吞并,总算是大仇得报!而在外飘零十一年的我,也得以重归本部,先是辅佐长兄壮大实力,东征西讨,后是继承父兄遗志,降服不臣,前后历时十年有余,终于完成了一统靺鞨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