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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惊雁落虚弦(四)功败垂成

    羽林郎这番话,蒲鲁虎虽听得似懂非懂,却忍不住心里一紧,面上那点沾沾自喜之色顿时烟消云散:

    什么情况啊,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居然还像个没事人儿似的扯东道西,闲话碎语!

    自己刚才可是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怎么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啊!

    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吗?

    他对自己的箭法就那么有信心吗?

    可恶!这种壮声势、撑场面的鬼话,自己居然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起来,更毫无道理地认为这家伙能说到做到!

    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提蒲鲁虎心间如何七上八下,只说宇文策头贯天、足通地,沉肩拧臂,水平一线,翎羽、弓弦、侧颊三者逐相贴靠,是为“五平三靠”。如此行端志正,箭欲出,弦近崩,恰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此刻心无旁骛,脑海内一片空明澄澈。野草惊风飒飒,恍然间,宇文策已神游物外,似又重返安养寺后的那一片青林。

    那年他心魔难去,画地为牢,箭术境界一跌再跌,十箭不中者八九,恰如人生不如意事。

    如此挫折整整困扰他了半年之久。直到宇文策无可奈何间结跏趺坐于树下,前后十天冥思静想,看流云舒卷,观落花飘叶,最终醍醐顿悟,无师自通,参透了被他名之以“存心”二字的箭道奥义。

    射之一艺,贵乎存心。

    所谓存心者,心端则体正;心敬则容肃;心平则气舒;心专则视审;心通故明时;心纯故谨让;心宏故胜而不张,负而不驰。七者俱备,射术大成。

    至若鹄者,唯本心也。无求于外,但求于内,射己之心,中箭之鹄。是故箭虽未发,心已知其必中。

    宇文策得此三昧,更杂糅以佛学真谛与长兄教诲,反复体悟后箭术便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十六岁时风里穿杨视若等闲。时至今日,他已是从心所欲,念起箭至。

    这时远处骑手臂扬手张,将另一只寒鸦抛飞至半空。同一时间,宇文策瞳孔微缩,箭镝稍移,随后胸开背紧,撒放“点睛”,一箭穿风破空,不偏不倚直奔鸦首而去。

    如无意外,那寒鸦虽背有双翼却难逃一死。正当人人皆以为此箭万无一失之时,没想到头顶上方却突然传来一声兔伏狐骇、雀惊雁愁的长空鹰唳。这一声响彻云霄的鹰唳,好巧不巧出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吓得那寒鸦半空中身子猛地一个激灵,竟因祸得福、只差毫厘地避开了宇文策那势在必中的一箭。

    “啊——”异口同声的惋惜声,从多少张合不拢的嘴巴里漫了出来。

    “实在可惜!”

    “唉,这输得也太冤了吧!”

    “这可恶的扁毛畜生儿!害老子折了赌本,他娘的!”

    “嘘——别乱说!小心被割去舌头!”

    “啊,这鸟是海东青呀!莫非——”

    对大多数人而言,眼前这个始料未及的结果实在是叫人大跌眼镜,难以接受。人们像是丢了宝贝似的唏嘘、失望并抱怨着——这倒不是说在场者都是宇文策的拥趸:事实上,嫉贤傲士的、幸灾乐祸的大有人在。但哪怕是这些人,仅是出于观众的立场,也并不愿意这一场扣人心弦的比试如此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木已成舟,箭已离弦,再难以接受的事实也得硬着头皮接受不是。

    “啊哈哈——”蒲鲁虎仰天狂笑,只觉自昨日以来满膺忿忿之气一扫而尽。

    “雄库鲁!是雄库鲁显圣!真不愧是神使啊,哈哈哈!天母神在上,请接受您最虔诚的子孙——纥石烈蒲鲁虎最衷心的感谢!”喜不自胜的蒲鲁虎将射弓丢到脚边,高张双臂半跪于地,仿佛要将那鹘鹰弄影的一捧碧空揽入怀中一般。之后他又伏拜于地,嘴里不知所云地念叨着些什么。

    “宇文策,是我赢了!”待从地上爬起,蒲鲁虎情绪亢奋地看向正凝睇苍穹、仍处变不惊的羽林郎,扬眉吐气地放声道。

    “……哦,是吗?”遥望那“孤飞一片雪”疾风迅雷般紧追着寒鸦一头扎入林间,若有所思的宇文策收回目光,朝右侧骑阵垓心骚动处看似随意瞥了一眼,面上若有所思,这才不置可否地应道。

    “当然,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说好的十箭分胜负,我十箭十中,你十箭九中。结果如何,谁不心知肚明,难道你还想睁眼说瞎话?”蒲鲁虎正期待着这只斗败公鸡会是何等窘态,眼见对方面色竟如此平静、回答竟这般敷衍,倍感失望之余,心里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手下败将,还在这里装模作样个什么劲儿啊!老子费劲巴力好不容易才报了这“一箭”之仇,到头来你却不咸不淡的,自己又到哪去耍威风,夸本事啊!

    “输赢已分?呵呵,我看未必!”宇文策单手背负于后,另一手举弓向日,正有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凌云志气。之后,他侧头对蒲鲁虎胸有成竹道:“十箭虽过,但弓在我手,事在人为!擅下定论,为时过早啊!”

    “啊?”蒲鲁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饶是他通晓中州言语,却愣是没听出来对方这又是在搞些什么名堂。

    “那只海东青,显然是入林追捕寒鸦去了。哼,既然是它坏了我的好事,那这笔账就算到它头上吧!只不过,海东青乃名贡珍品,当是陛下宠物,又是你们辽地的神鸟,因而偏又伤它不得。唉,真叫人头疼啊!”宇文策先是自言自语,后又摇头苦笑,说完更一转身朝右侧岗下人堆处走去,把一脸莫名其妙的蒲鲁虎直接晾在了一边。

    “你、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宇文策,你不会真的气急攻心,发失心疯了吧?还什么算账!哼,说来这事可怨不得雄库鲁,怨只怨你这人诡诈阴险,活该遭这天谴!喂,你又要去干什么,搬救兵吗?哈哈,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哪怕你能请出天上神人,又能怎样?”

    “何劳神人相助,我一人足矣!蒲鲁虎,若我只引弓虚发,不费一矢,叫那海东青应弦而落,却不伤它毫毛,是否不违‘十箭分胜负’的规矩?”

    “只开弓不放箭,射落神使雄库鲁?哈——“蒲鲁虎愣了片刻,继而又好气又好笑,实在想不通刚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何以就说出这种荒诞不经、蠢不可及的疯话来,“我看你真的是发了疯,昏了头!唉,既然你自己不嫌丢脸,大白天说梦话,我也不拦你!莫说是开一次弓,就是开十次又能怎样?我蒲鲁虎从四岁起便摸弓,这些年射箭不计其数,还真不信这世上会有这种匪夷所思之事!”蒲鲁虎叉腰看着宇文策的背影,就像是在看一个明知会演砸却偏要丢人现眼的杂耍艺人。

    诚然,他蒲鲁虎赢得侥幸,对方输得冤枉。也正因如此,素来心高气傲的蒲鲁虎反倒乐得宇文策这般胡闹下去——自己根本没必要斤斤计较,落人口实。只当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正可堵住悠悠众口。

    你要钻牛角尖,老子便让你钻个够,难不成还能钻出个天大的窟窿去!

    至于宇文策所云什么虚弓落雕,什么不劳箭矢,蒲鲁虎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莫说蒲鲁虎不信,在场者成百上千,也罕有人会信、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