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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囊中颖脱锥(十六)悲欢离合

    四个家仆根本没把宇文策放在眼里,以为作势恫吓几下便足以令对方腿软膝弯,束手就擒。谁知对方手起足落,几个回合,便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委地哀嚎。并未痛下狠手的宇文策翻覆之间解决了诸家仆,转而看向脸色铁青、悄然后退的元怀光,语气尽量和缓地说:“元大人,我并无冒犯之意,此举实属无奈,还请见谅!我自知出身卑微,难入您的法眼。可我与铃扇姊两情相悦,私心暗许,有白首同心之愿,还请您酌情成全!若能开恩赐允,宇文策定当感激不尽,情愿投门入赘,为牛做马!”

    “阿策……”元铃扇痴愣愣地望着身前人,只觉柔肠百转,竟不知是喜是悲,是叹是怜。宇文策此言,显是把家门香火与男儿尊严一并押上,作为换取阿爷稍予考虑的可怜筹码。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博取富贵、跻身高第的堂皇说辞,价如敝履,一文不值。可少女却知道,对一个矢志振作、奋扬宏烈的人而言,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何必呢,赌上自己的抱负与整个人生,只为留住一个注定无法挽回的女子!

    自己真的受得起这份让步,配得上这份深情吗?

    “哈,笑话!愿入赘我元家者,上至官绅,下至豪富,不说万计,也有百千,又岂止尔一人?宇文策,我晓得你的来历,一个乱臣庶种,破家孤儿,怕是巴不得抓个机会甩掉这身包袱,改换门庭吧!好个痴心妄想的竖子,竟欲以花言巧语诱骗吾女,污浊吾门!你们那点私情丑事,我看在亡妻之面、家门之荣本不欲深究,谁想你自己不知好歹,竟胆敢混入魏王准妃的闺内撒野!真是无法无天,不可饶恕!魏王府卫何在!光天化日之下,此人欲对吾父女逞恶行凶!”宇文策纵然言发肺腑,可元怀光全然不为所动。他越说越愠怒,直至厉色戟指,更把一枚玉扳指摔得粉碎,整个人气急败坏,哪还有待客迎宾时的雍容气度。

    宇文策原以为元怀光怒摔扳指仅是泄愤之举,待听到“魏王府卫”四字,听到房外脚步大作、甲叶铿锵,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当看到一众全副武装的卫士持刃杀到时,他便明白原来元怀光预有后手,而自己怕是身逢险境,凶多吉少了。

    好个宇文恂!好个元怀光!

    铃扇姊说的没错,自己根本就没可能带她逃婚远走!

    若不是他们早将婚事板上钉钉,已成默契,堂堂魏王府卫,何以会留居京城,护卫外姓?且不论元怀光此举究竟是怀有节外生枝之忧,还是出于巴结讨好之意,单说那魏王宇文恂的急迫心思,却已是昭然若揭。他是巴不得铃扇姊孝丧一过,便远行洛阳,嫁入王府!

    枉自己还天真地认为有机一争,还以为尚有回旋余地!

    宇文策啊宇文策,你真是痴人说梦,可笑至极!

    心如死灰的宇文策干脆放弃抵抗,任由魏王府卫将他摁倒在地。在元铃扇的哭喊声与元怀光的冷笑声中,他被人用剑柄猛击后脑,随即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等他被一桶冷水当头浇醒时,宇文策发现自己已身处庭院,被人剥去上衣,赤膊绑在一株槐树上。那四个之前被他打翻的家仆正立在周围,抻甩着鞭子,抡动着胳膊,不怀好意地冲着他咧嘴冷笑……他被那几人轮流鞭挞,几次疼晕过去,又几次被冷水泼醒,直到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才被丢入一间柴房里,奄奄气弱。

    从相逢悲喜到离分苦痛,宇文策身心俱伤,如遭火炙冰浸。想到自己如今任人鱼肉九死一生,而元铃扇也定难逃脱远嫁他人的命运,他深感万念俱灰,顿觉了无生念,连怨天尤人的心思也懒得起了。也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里熬了多久,宇文策半昏半醒间,感觉似乎有人从门外偷偷溜入柴房内,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后,便有一双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着。宇文策原本一动不动,仿若死尸,可伤口被人反复触碰,吃痛之下,禁不住轻哼出声。来人听到这声动静后双手蓦地一僵,片刻后,那双手轻轻颤抖着抚上宇文策的脸庞,同时那人也俯身靠在他身旁,鼻息渐乱渐促,情绪很是异常。

    “铃扇姊……是你吗?”宇文策缓慢地睁开双眼,却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凭着心中直觉,他费力地问道。他感觉嗓子里像是有一把烧得通红的匕首,他每蠕动下喉咙,就被割一下、燎一次,以至于短短几个字,说出来都是如此艰难。

    漆黑一团的柴房内,断断续续回答他的,只有压抑的啜泣悲声。

    宇文策本想抬起手,触碰下那人的脸颊,或者轻拍下对方的后背,可任他百般使力,也仅仅能稍动一动手指而已。

    我还真是没用啊!宇文策心里发苦,眼角发涩。

    如此情景,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了,索性哑然不语,感受着那一滴滴洒落在脸上的冰凉。

    熟悉的淡雅体香浮动在鼻侧,似乎能让自己暂时遗忘掉内外纷扰痛苦,无惧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森黑暗。

    “你一定要活下去!阿策,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哪怕夹杂着少许哭腔,可宇文策仍能听出对方话语中的那份决绝与坚强。

    随后,那双温凉如玉的手,再度袭上宇文策的周身。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对方的掌心指尖,已抹上一层细砂似的粉末,试探着,找寻着,在自己的伤口上下游走涂抹。

    “啊,嘶,啊啊!”宇文策虽咬牙忍痛,可那些粉末好似化作无数虫蚁,在各处伤口啃噬撕咬,令他难以自制。

    就在他疼得直冒冷汗之际,一团柔如苏、软似酪的东西,轻轻印上宇文策因痛苦而微张的干裂嘴唇。

    那到底是何物呢?宇文策觉得那是醉人的琼酒浆,是祛痛的麻沸散,他贪婪地嗅吮着那两瓣含羞带怯的娇花,品尝着那温热且甘甜的津液,虽然身上时不时传来钻心剧痛,可他仍生出一种宛然幻梦的幸福与甜蜜。

    他莫名地想起妙无和尚曾给他讲过的一则寓言:某人不慎失足坠入深谷,下方黑潭中正有一只恶龙张开血盆大口,欲把他吞吃干净。四周石壁遍布毒藤刺蔓,下落者扯拽自救不成,反被割划得血肉模糊。跌落临死之际,那人混乱中不知怎的竟抹到一把蜂蜜,仍不忘贪婪地放入口中,欢欢喜喜地说上一声:“好甜!”

    人啊,果然是如此执迷不悟!于无边苦海中苟乐忘忧,自己与寓言中的失足者又有何异!可悲矣!可笑矣!宇文策不免自嘲地想着。

    说来也奇,待刺骨之痛一去,凡经粉末涂抹过的伤口,原有痛楚竟逐渐消失,更有一股冰凉舒爽直抵心头。宇文策本已疲惫至极,病状暗生,如今苦痛尽除,不觉倦意上袭。慢慢地,他就在那如含饴食蜜的唇上触觉中,陷入昏睡。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耳畔叹怨轻语着“此生无缘,来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