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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囊中颖脱锥(十)克传弓冶

    不管怎样,康复后的宇文策就在寺中安身立足,并且一住就是整整四个年头。

    寄宿之初,无论是砍柴、挑水、扫除、做饭,所有杂活累活,宇文策是无所不做,从早到晚,念念不忘要报答寺庙上下的救命供养之恩。不出半个月,妙无和尚突然把他叫入房内长谈,亲自作主另定了宇文策的日程作息。从次日起,除了照例晨起挑水外,宇文策午前须随武僧们学武练艺,午后则跟妙无和尚习字诵经,晚饭后独自到藏兰阁抄书自学,孔孟老庄,百家杂学、地理天文等等俱为囊括,每隔一旬寺主本人会亲自考核宇文策学业精进。如此经年累月,笃行不辍,直到他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一个通文晓武的少年郎。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而珍贵的岁月啊!

    宇文策完全无法想象若是没有安养寺妙无和尚的细心栽培、良苦用心,自己哪怕侥幸不死,又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乞丐,窃贼抑或是自卖为奴,他知道这个“太平之世”对一个可怜流浪儿是怎样的残忍与冷漠,因此总是心怀万分感激与庆幸,并深深留恋着安养寺的那方净土。

    当然,值得感激与留恋的理由并不止于此。十三岁那年,他与那个名为元铃扇的少女无意间邂逅。那一次蓦然回首,才是此生勿忘,故人神伤。

    那是一个鸟鸣林静的孟春午后。妙无和尚及诸高僧均被京中某位朝臣请入府邸,为亡故亲眷做超度法事。宇文策留在房中闲来无事,便随手翻看《太史公书》以自娱。待读到《李将军列传》时,遥想当年飞将军李广跃马张弓,落雕射虎的凛凛雄姿,他不禁心驰神往,于是又溜到寺后的山林中练起箭术。

    那时候,宇文策尚未完全发觉,自己即是为弓而生之人。

    他是从长兄宇文筌那里第一次接触到弓箭的。

    这位年长他十岁、英年早逝的纯良青年,彼时已是一位远近驰名的军中射手。正是他手把手地教导一脸好奇的幼弟如何拉弓,如何彀箭,如何瞄准,如何放弦,真正把宇文策领进了君子之艺的门槛。宇文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令人憧憬的长兄在自己耳边的谆谆教诲:箭与肩平,鹰蹲左顾,眼瞄心指,无意撒放……

    眼见自己听得半懂不懂的,宇文筌便微笑地摸了摸幼弟的小脑瓜儿,一边按步骤做着演示,一边耐心地解释道:“阿策,开弓张弦,固然要用臂膀发力,可只有箭矢与两肩齐平一线,背膂舒展大张,才能射得又稳又远。咱们逛东市时是见过苍鹰的,你仔细回想下,它转头时身子是不是一动不动?并爪蹲坐在驯师肩上时,尾巴是垂下的而不是翘起的,对不对?人射箭时的站姿也是如此。两脚开立时双膝微弯,背臀自然垂直而下,转头侧目之际保持周身平稳,这便是鹰蹲左顾。说到瞄准,看似最为简单,却也最难得其要领。善射者瞄准射物,不是以点对点,而是讲究‘心眼合一’,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明为眼瞄,实为心指,你不是在极目视物、知簇指向,而是在捕捉那水到渠成、呼之欲出的微妙感觉。先射近,后射远,先瞄静,后射动,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千万次精熟锤炼,直到有一天自己与手上的弓合二为一,才能心意所指,箭矢所至。射箭的最后一步,即是撒放。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可不要小觑了这撒放。三指勾弦搭住箭尾,切不可用力夹捏,同时尽量沉肩转臂直到持弓的左臂锁直不动,放箭时右手向后一抹,把弓弦‘无意’弹出,就像突然捻断了琴弦一样。此时,若你能听到一声令人心悦的咬羽弦音,则大功告成矣!”

    长兄还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六材:干、角、筋、胶、丝、漆以及各材的优劣等次,如干以柘木为上,竹为下;角选牛角,青白者为佳,羊角次之;筋要挑细长成条的才耐拉伸;胶当属鱼膘熬制的为最,等等。

    他也说到弓的种类:春秋时有王弓、弧弓、夹弓、庚弓、唐弓与大弓六类,汉代有虎贲弓、雕弓、角端弓、路弓、疆弓诸称,今世无此繁冗名目,大抵唯步弓、骑弓之分。

    最后,他也没忘记告诉自己一把良弓得来是如何不易:冬日析干,暖春煮角,夏日治筋,清秋合材,寒冬定型。次年春才装弓上弦,再妥善藏置一年甚至更久,如此集材耗时,才能得到一张挽如明月,声如雷霆的良弓。

    言犹在耳,那一天,素以武人自居的长兄竟罕见地掉了次书袋,对着夕阳晚照,甚为感怀地念诵着:“骍【xīn】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昏姻,无胥远矣。”吟哦后,他把宇文策的小手捏在自己粗砺的掌心里,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诗,说的是弓弦相合不可松弛,兄弟之间不可疏远。阿策,咱们二人一定要笃爱同心,愿有朝一日你我能出人头地,重振先祖功业!”

    也是那一天,长兄郑重其事地承诺:他会为宇文策亲手制作一把习练用的柞木弓,待到宇文策射术大成后,还会把随身爱弓“取毫”赠予自己。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这对兄弟此生唯一的一次箭术教习。半个月后,天子下诏天下州郡征兵首伐高句丽。军书传至,父亲宇文拓功与长兄宇文筌两人姓名均历历在册,于是骨肉泣别,征尘望断,自此音书杳无,最后竟是阴阳两隔。

    据报丧的同伍军卒所说:断粮大军撤退路上,宇文拓功受寒病倒,举步维艰。宇文筌便咬牙背着父亲行军跋涉,日夜照料,终因力有不逮,渐落队尾。后高丽贼尾随杀至,阵尾大乱,士卒各自亡命。生死关头,宇文筌却不肯离弃至亲半步。他登高挽弓,接连射倒六七人,把气焰嚣张的敌兵骇得纷纷避退。十几个夺路奔逃的将士都因他的壮举而重振斗志,同仇敌忾,相继聚拢在他父子二人身边奋勇杀敌,且战且退。高丽贼眼见这股小部队顽抗异常,如鲠在喉,为防遗患生变,便集中上百贼兵顶盾冲杀,把他们团团包围在一处小丘上。乱刃齐下,父子两人及那十多名士卒寡不敌众,死战殉国,通通埋骨于辽东的险山恶水之中,到头来连一件遗物也没能留下来。

    那军卒笨嘴拙舌,却执著地用着干瘪苍白的语言,尽力描述宇文策的父兄是如何地英勇无畏,如何地壮烈不屈,以为如此便能抑制住军属的断肠之痛。却不知道对一个失去至亲、形影相吊的孤儿来说,一切虚妄的崇高与荣耀都是毫无意义的。

    那张本已约好待制的柞木弓,终究是再没有机会完成了。

    角弓习射空许约,兄弟生死永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