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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囊中颖脱锥(二)血海深仇

    宇文策低头略作沉吟,脊背却自然而然地挺直,再抬头时,眼底如有渊岳:“纥石烈蒲鲁虎固非力敌之辈,然智取可争一胜!”

    “啊,没想到羽林郎早有妙计!原本奴婢还担心这第三问无望道出,真是杞人忧天了!羽林郎,贵人最后道:卿可愿登台一试,与肃慎勇士相扑,为朝廷分忧争荣?”薛金儿以饱含期盼的灼灼目光盯着宇文策。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在下实无必胜把握,不过斗胆一试,成败难料,望贵人权衡定夺!”

    “羽林郎啊!贵人已对奴婢面授机宜:说足下临事多留余地,心里有八成胜算,话间只露六成。可贵人对足下是信心十足,是以但凡羽林郎欣然出战,贵人就许奴婢先斩后奏,无须回禀耽误时辰。贵人还要奴婢叮嘱足下只管专心取胜,余事贵人自有安排,谨记凡事小心为上。此外,奴婢自己也有句无足轻重的话,不知羽林郎愿听否?”小内侍略作停顿,纤小难察的喉结蠕动了下,也不待对方答复,忽然躬身长揖,腰肢低得衣袖都垂落于地:“奴婢虽见识短浅,不明白什么家国天下之类的大事,但也知道这相扑凶险难测,既关乎朝廷、陛下的声威,也关乎羽林郎的安危性命!奴婢常听贵人夸奖羽林郎天纵奇才,文武双全乃瑚琏之器。奴婢烦请足下竭尽全力,务必胜过那肃慎蛮子,给咱大周、也给贵人争口气!”

    宇文策对此有些猝不及防,慌忙将薛金儿一把搀起。眼见小内侍眼角发湿,正是真情流露而无作伪之态,他心中不免一热,深感义不容辞,便郑重而坚决地点点头,随后从容淡定地笑道:“内使何须如此!这等大事,在下岂敢惜身!请内使转告贵人大可安心,在下必全力以赴、不负所望!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无论如何,吾辈须使天下人知晓:我泱泱大周雄据关河,岂有无人之理!”

    薛金儿闻言当即喜笑颜开,转身行至一道隐蔽的偏门前停下,伸手摸索一番将其推开,回头冲宇文策做了个“请”的手势,毕恭毕敬道:“羽林郎,请由此入殿,恕奴婢不能远送。足下径直而行,前头自有人照应。奴婢就在此颂佛祷告,求佛祖保佑羽林郎凯旋!”

    “多谢内使!”宇文策抱拳拱手,欣然收下了对方的一番好意。之后他也不再耽搁,昂首阔步穿门而入。宇文策行出数步,身后侧门重新合上,他头也不回,只循着前方光亮处坦然行去,再度走入崇丽金碧、座无虚席的内殿。在廊道尽头的门旁,果然有两名廷官恭候多时。见宇文策走近,二人便顺理成章地迎上来,办妥预备事项后,便将他送至殿柱旁待命。

    而此时此刻,两个如龙似虎的身影正在比武台上你来我往,缠斗不休。

    这已是纥石烈蒲鲁虎的第八场相扑,对手是与宇文策不过点头之交的独孤毅。

    独孤毅是个羽林军中无人不知却行事低调的狠角色,其威名之盛,连大野雄、石丘等凶恶亡命之徒,都被他彻底压过一头。

    他本是鲜卑将门之后,自幼**脍细,使奴唤婢,绝对称得上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子弟。怎料家门祸从天降,父兄遭人构陷获罪惨死,家资宅邸、田舍金银悉数被夺占一空,幸存亲属均被罚作奴婢。尚未成年的独孤毅也从人上人沦为堂下仆,被迫认贼作主,在仇人家里卖命乞食,过着饱受欺辱、低三下四的日子。十几年间,他任劳任怨,唯命是从,从无半分怨恨流露于外,恭顺之至,常被人讥笑是天生的奴才贱种。如此“人畜无害”的独孤毅,无论寒暑,练武不辍,那股子拼命劲儿真令人咋舌。每被问及缘由,他总说自己习武弄拳,只求做个护卫家丁,为主人看家护院以报养育之恩,也好在府中混出些名堂,让亲人们少吃些苦头。已是当朝显贵的仇人一家初时还心怀猜忌,深加防范,可日久天长终归麻痹大意。何况自己一门正炙手可热,他一个破落贱奴,即使懂些拳脚,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然而谁能料到,就在当今陛下离京赴辽,大军二征高句丽的关键时期,监国太子宇文晟与大冢宰、先帝六子、天子胞弟齐王宇文慎竟会在京聚众谋逆,历数昏君得位以来十二大罪状,并传檄天下共讨之,一时间举国震动,天下扰攘!

    如此宫闱巨变,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无数京中权贵被卷入风暴漩涡之中。官居左宫伯中大夫、执掌宫禁事务的独孤氏仇家自难安身事外,悬刀在颈之际被迫从贼附逆,接受了叛党的加官进爵,当起了新君的应命顺臣。可这场“除无道,立贤君”、看似天下群起响应的惊天巨变,实际上仅持续了短短三个多月,旋即以失败告终,徒添史官一声“王师复京,元凶见弑,齐王北遁,乱遂平”的凄凉凭吊。

    事实上,仓促回师的远征大军昼夜兼程,又被高句丽军尾随袭杀,赶回幽州时已成强弩之末。而反观叛军则是尽占天时地利,虽然士卒多是新募之兵,缺乏战阵经验,却胜在以逸待劳,士气高昂。然而,如此优劣分明,最终却是自视胜券在握的叛军被杀得丢盔弃甲,一蹶不振。

    为何?

    时为征辽先锋的贺拔崇以及宗室小将宇文信,各率精骑出其不意现于滹沱河边,对仓促列阵的叛军左右夹击,以少胜多,硬是以两万久疲之师大败十万初阵之众,并乘胜渡河在对岸站稳脚跟。随后主力才与各地勤王军相继赶来,把邺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形势彻底逆转。还没等大军摆出全力攻城的架势,城中叛党却先一步自乱阵脚。登基不足百日的戾太子宇文晟被亲信所弑,北城守将率部开门投诚,叛军党羽或降或死,被擒收押者不可计数。而兵分两路、自领雄兵入关的齐王宇文慎,本打算内定长安,与河北邺城互为援应,眼见大势已去,果断率残部亡命塞外,自此踪迹难寻,音讯杳无。

    也正是在王师入城,兵荒马乱的那一夜,一身血海深仇却装作若无其事的独孤毅,先是一如既常地查看过府门铜锁是否锁好,又一一叮嘱值守家丁盯紧墙外动静。之后,迈步欲走的他突然一转身,向全无防备的昔日同伴,挥起了那柄刻有“赤子”二字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