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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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朝天路踏雪终寻梅,卢俞恩驾车送天师

    乌鹊又啼春归后,月沉西楼,清影还依旧。轻霜淡雪红酥手,残云冷树青衣袖。

    凄风过尽寒更透,相思难酬,秋娘眉复皱。西窗不顾河边柳,怎堪闺中人更瘦!

    (本章所有诗词注解见章节末尾)

    上元佳节明月夜,即便是地上的雪还未完全消融,却哪里都是一片灯火通明,就连定云山的引魂宫也会庆祝上元节,在定云宫修行的道人们大概会很感激老祖建立道宫的时候没有立太多脱离世俗的规矩,不然在上元佳节可能就看不到这一夜的灯火了。而现在,月亮已经看不见了,东边已经泛起了一片浅白,外面的灯火也已经熄灭,四处都是庭扫的声音。

    此时的忙了一整晚的敬至并没有去休息,而是一个人在藏书阁看书。

    昨晚道宫内的上元节活动大多是他安排的,不过他其实并没有怎么玩,而是在到处查看是否会失火和安排人,所以别人都是玩了一夜而他是忙了一夜。这一夜的忙碌结束后他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但又想不出那是什么,所以没有直接去睡觉,而是去藏书阁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看了起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若说幼安写到这里的时候满是遗憾,那敬至读到这里的时候就满是迷茫。他迷茫于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找的那个“他”到底是谁,或者说到底是什么。是曾经丢失的理想吗?是梦寐以求的爱人吗?好像都不是,他还年轻,还没丢失过理想,也没有什么心生爱慕的人。

    但他还是觉得这一夜过后自己少了些什么,他说不明白,也想不明白,或许就不该在天快亮了的时候才想起来看书,应该早一点,又或许不该在元夕看元夕词。于是他起身把手中的《稼轩长短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随后走到了藏书阁外的栏杆旁。

    他看着远方,回忆着这一夜里看到的道宫内一些小年轻互相表明心意后相约结为道侣,他们脸上既有腼腆又有大胆,烟花与灯火下的笑容是如此的美好。而他不仅在回忆这美好的一夜,他还想起前几日读到的“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敬椼师兄常提起的桓家那两人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元夕满月对那些互明心意的年轻男女来说是调情的盛景,而对桓家来说那月亮真是一把不见血的刀,而且还是一把无法躲避的刀。

    到这里他停下了,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也才二十一,想这么多干什么?这不过是一个月圆夜罢了,而且自己也该睡了,白天的事务要交给别的师兄师姐们了。

    他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路上想着敬椼师兄年前告诉他的这一年的宫中事务交给他打理然后就骑着个毛驴下山了,他其实也想下山去看看的,但他也觉得藏书阁同样很不错,所以也没推辞。不过说是交给他打理也不是什么都让他做,毕竟上面有几个师叔做监宫真人,还有那么多师兄师姐,自己根本不用管太多事。

    对了,想起那毛驴,敬椼师兄说的是要去京城,这一去三千多里地,那毛驴能走到吗?罢了罢了,敬椼师兄既然选择骑毛驴去京城那自然有他的道理,不想了,睡吧。

    大路朝天。

    现在的敬椼还一个人骑着毛驴在向东的大路上缓缓前行,至于他为什么会在年前买一头驴而不是一匹马,是因为他没骑过马,怕摔着,还是驴要温顺一点,虽然比马慢很多,但也比牛快多了。

    不过他现在后悔了,驴的确是比马温顺一点,但一点不顺就不走了,怎么都拉不动,所以半个多月了他才走了不到六百里,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得去买匹马才行。

    半日后,敬椼在日落前赶到了最近的宣汉县城,他牵着驴走到了一家小客栈门前。

    客栈里跑堂的堂倌见外面来了个人,那人穿着深青色道士云游衲衣、头顶着细碎小雪,牵着头驴站在门口,于是他立马跑出来半躬着腰说:“道长可是要住店?”

    敬椼见这堂倌眼力见倒是不错,抖了抖身上的雪后打趣道:“堂倌儿,我这驴饿了几天了,怕是要吃一整晚才能吃饱,贫道估计也得找个偏房等它一晚才行。”

    堂倌立马心领神会也跟着打趣道:“道长,这空的偏房倒是有,不过道长这驴要是吃一晚上,可得不少草料。”

    敬椼像是早就料到一样顺手掏出了一钱银子拿在手里说:“那还烦请堂倌别给贫道这驴饿着,它脾气可倔着呢。”

    那堂倌见着银子后马上身子又向下躬了一些且笑着奉承道:“道爷里边请,您放心把这驴交小的,今晚就是小的不吃饭也得给它喂饱咯。”

    堂倌说罢便接过了驴绳和那一钱银子,然后就要牵着驴向着后门马厩的方向去,走前还对敬椼说:“道爷您进去先坐坐,容小的去把驴拴好就回来带道爷挑房间。”

    敬椼进去后看到大堂里零星坐着几桌客人,一旁还有人招呼着刚坐下不久的新客,见此他也不急,先找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静等。

    那人发现进来的敬椼后,招呼了两声吃好喝好后朝着敬椼桌旁走来,边走边笑着问道:“哟,上元节刚过一天就见着位道长,不知道长从何处云游而来,怕是年都没过完就下山云游了吧。”

    敬椼回道:“贫道自叙州府来,年前就下山了,途经此地,住一晚避个风雪。”

    那人一愣,连忙追问:“道长自叙州来,可是在那定云山上修行?”

    敬椼故作惊讶地样子回道:“哦?我引魂宫的名字传的这么远了吗?”

    那人回道:“本来定云山道宫素有盛名,再加上去年道宫显名为引魂宫和皇上封定云山天师为道录司卿正,现在定云山引魂宫之名已是天下皆知了,道长竟然不知?”

    敬椼听罢后故作思索,片刻后左手抚须道:“这道宫显名和天师受封之事,贫道许久没下过山,没想到都已经天下皆知了。”

    那人正想追问点什么,刚才那牵驴的堂倌却正好回来:“诶,掌柜的您已经跟道爷聊上了啊,这位道爷要住店,我刚把道爷的驴给牵到后面安顿好。”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些不敢看掌柜的,语气也带着些心虚。

    掌柜的回头一看:“怪不得道长坐这半天了都没个人问询,原来是你小子栓个驴都这么慢,我看你是嫌月钱多了装不下,还不来给道长安排房间。”

    敬椼见状便出声帮这堂倌解围:“原来是掌柜的,怪不得一看就气质上佳,我进来前专门嘱托这堂倌小哥说我那驴有些难伺候,小哥定是上心照料了去,这才来迟了些,还请掌柜的莫要怪罪于他。”

    那堂倌只是笑着不敢接话,掌柜的瞪了一眼堂倌:“既然道长开了金口,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快给道长寻个偏房去。”掌柜的说完堂倌之后转头看向敬椼又说道:“小店利薄,就只有这么一个跑堂的,让道长见笑了。”

    敬椼摆摆手笑道:“无碍无碍,就是贫道那头驴还请掌柜的别给饿着了,它脾气可不小,它一晚吃多少我就给掌柜的多少,这一钱银子贫道先押着,它吃的加我吃的,连带上房钱,到明日不够的贫道再补上。”说罢拿出一钱银子放在了桌上。

    掌柜的一看见这一钱银子立马喜笑颜开道:“道爷这是哪里话,如今皇上正是崇道,别说您是定云山来的人,就是别处的云游道人来住店我也是不收钱的,不过既然道爷的驴正饿着,那我拿着这银子去给它寻些上好的草料喂它才好安得下心。”收下银子后转头对着堂倌又说,“快快,给道爷收拾一间上房去。”

    敬椼却是拒绝道:“掌柜的这上房就免了,麻烦堂倌儿给我随便寻个下榻之处就行,出家人不求那些上下。对了,麻烦掌柜的招呼一声等会把饭菜送到房间里,贫道着实有些饿了。”

    掌柜连忙收拾了一下自己有些过度地欣喜:“既然道爷说不用,那我也就不强求了,至于饭菜,敢问道爷食性如何?”

    敬椼看这掌柜的如此上道,心中大喜道:“祖师爷当年建道宫时没立禁酒肉的规矩。”

    掌柜的听后连道两声“好嘞”便向着后厨走去,边走还催促了两声堂倌,堂倌这才带着敬椼去寻房间去了。

    堂倌带着敬椼寻好房间后就退回大堂招呼别的客人去了,而敬椼则是放好行囊后在床上作出一副打坐冥想的样子,不过他才不是在修行,他就只是在装装样子,还在想这有钱就是好,看来去皇帝面前抖抖机灵还是不错的,不说别的,至少下山不用像个讨饭的一样了,还有这一声声的“道爷”,那心里叫一个舒服。

    那堂倌出去招呼别的客人的时候,离刚才敬椼坐的最近一桌上的人把他叫了过去,低声道:“刚才我听见那道人说他是叙州府定云山来的,堂倌你在外面接的他,好歹说了些话,你看他像真的吗?”

    “嘿,客官您要问我觉得如何,我觉得他就是,那一般道士出门都是一身的清贫,这位却是拿钱开道,除了皇上钦点的定云山的道士,哪个还能这么阔,况且,客官您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皇上崇道,定云山风头正盛,冒充定云山道士招摇撞骗被抓住可是杀头的罪。”堂倌说完这之后又俯下身贴近了那位客人的耳朵轻声说道,“不瞒客官,这位道爷在外面让我牵驴的时候也给我添了赏钱,也是一钱银子,我跑堂一个月月钱才四钱银子,这道爷进门就是二钱,想必假也假不到哪里去。”

    那位客人正欲说什么,堂倌却急忙拖出了下一句:“还请客官莫要宣传道爷给我赏钱的事,让掌柜的听了去可就完了。”堂倌说完立马站起身招呼了声吃好便去别处了,客人回头一看果然是掌柜的从后厨回来才吓得堂倌不敢再谈,于是他当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吃起了自己的饭菜。

    掌柜的从后厨回来便问堂倌道长在哪个房间,还交代了等会饭菜不用他送,堂倌给掌柜的指了房间后便忙去了。

    一刻半钟时间后,房间里的敬椼听见敲门声和刚才掌柜的的问询声:“道爷,饭菜做好了。”

    “进来吧。”

    得到应允后掌柜的手拿着个长木托盘开了门,进门后便走到房间里的桌旁放下了一荤一素一汤一饭一小壶酒和两只酒杯,摆整齐后掌柜的还没有往外走的意思,而是恭敬地站在一旁站着。

    这一站倒是让敬椼有些不自在了,于是敬椼动筷子前看向掌柜的说:“掌柜的可是有事要说?若是有,坐下说也无妨。”

    掌柜的闻言尴尬地笑着,手上拿着的托盘慢慢地竖了起来,靠在了桌腿边,自己也慢慢地坐在了敬椼对面的凳子上:“嘿嘿,既然道爷说了,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鄙人确实有话想跟道长说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脸上笑容不改,眼睛看着敬椼。

    敬椼看出了这人是在征求自己同意,便顺着他的意思道:“掌柜的有事便说吧,不必拘谨,倒是贫道还要感谢掌柜的如此款待,亲自来送饭菜,若是掌柜的还如此拘谨,怕是显得贫道有些反客为主了。”

    掌柜的连点击下头回道:“是是,道爷教训的是,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鄙人看道爷如此年纪,应该不像新上山的,方才思索半天,还是决定斗胆来问问道爷在山上是何辈分,若道爷觉得冒犯,可以不答,鄙人也先赔个不是。”

    敬椼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显得很随性的样子答道:“不碍事,既已出家,谈个辈分而已没什么可冒犯的,贫道在山上属敬字辈。”

    那掌柜的闻言瞬间站了起来低头弯腰作揖道:“道爷竟是与天师同辈的仙长,小人不识仙长英姿,还请赎小人冒犯之罪。”

    敬椼见这人下一刻就要给跪下,顿时后悔把自己辈分说高了,也连忙放下筷子起身扶住了他:“掌柜的不必如此,贫道向来不拘俗礼,且我道宫祖师爷立下的规矩里也告诫我等要平心待人,掌柜的只当贫道是个过路道人便可。”

    掌柜的被扶住之后还是有些不敢抬头起身,敬椼只好扶着他往凳子上按,一顿拉扯起合后两人才又重新坐好。

    敬椼心中是无比地无奈,早知道就是自己是书字辈了,但他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语重心长地对掌柜的说:“掌柜的如此款待,已是大礼相待,不必再行那些虚礼了,且贫道素来不拘俗礼,掌柜的若再如此,可是真的有些冒犯了。”

    那掌柜的经过敬椼这两番话后沉默了片刻才坐着拱了拱手道:“仙长既然不愿繁琐,那在下也就不以此烦扰仙长了,只是还请仙长这一夜能住得宽心,吃得顺心,仙长若是还想吃什么,我立马让后厨做去。”

    敬椼笑道:“贫道一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菜,这些已经够了。对了,掌柜的问我辈分,所欲为何?”

    掌柜的尴尬地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定云山当代胤虚天师平易近人,时常出没在道宫各处,在下想日后寻个吉日去定云山上朝拜一番,所以先来向仙长问个指引,不知仙长可否......额......透露一下那胤虚天师平日踪迹?”

    敬椼眼皮一跳,心想完了,这么远的地方都有人想去见自己,那自去年年中从京城回山到现在大半年了,皇帝发的告示估计已经全天下人都看到了,怕是到处都有人想去道宫朝拜,说不定现在已经很多人已经在路上了,还好自己不在,不然不得给自己烦死。但敬椼也只能认命,谁让皇帝给钱了呢,自己唯一一个弟子手里的拨浪鼓都还是用皇帝给的钱买的呢,罢了罢了。

    敬椼也没推辞,正好借此机会让这掌柜的帮自己解决一下马匹的事,不正好?

    “原来掌柜的是想见天师一面,不过有些不巧的是天师下山云游去了,大概六七月才会回山,且虽说天师平时可能会在道宫各处出现,但其踪迹的确有些琢磨不定。”

    掌柜的闻言一脸感激道:“诶呀,还好仙长今日临门,不然我若是贸然前往,客栈亏损不说还朝拜不到,可就白跑一趟了。”

    敬椼见时机正好,便接话道:“随口之事罢了,掌柜的若是想见天师,贫道倒是可以帮忙,就是可能要麻烦一下掌柜的先帮贫道两个忙。”

    话音刚落,掌柜的又起身就要拜,敬椼又连忙将他扶住才没让他跪下去。被扶住的掌柜的一脸诚恳地盯着敬椼道:“莫说是帮两个忙,仙长就是说十个、百个,只要能让我去见着天师,再多忙我也帮。”

    敬椼是真没想到自己都用条件来换了这人还能感激到要跪下,看来皇帝发的告示上给自己抬的好像有点高了,只好用略微怪罪的语气说道:“掌柜的心存感激是好事,但若是再如此大礼,可就有些不把贫道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了。”

    掌柜的在此话语下才又答应了一声坐了回去,敬椼见他坐好后才又开口道:“贫道这次下山并非云游,而是受天师之托去往京城,定在五月前赶到,但掌柜的你也看到了,这驴的确有些不便,正想明日去买一匹马再继续前行,而贫道又没骑过马,也不会相马,所以想请掌柜的帮贫道去寻一匹温顺些的马来,掌柜的只管去寻,价格不是问题,到时向我报来,贫道不会亏了掌柜的一分的。”

    掌柜的听到敬椼说自己是受天师之托的时候就已经两眼放光了,于是敬椼刚说完他便回道:“仙长是要上京?那在下定然不负仙长所托,一匹马而已,仙长今晚只管安睡,明早门外就会有一匹好马等着仙长。”掌柜的说完后想起好像还有点什么,“仙长既是上京,要骑马,那仙长这驴,又该如何处置?”

    敬椼喝完一杯酒后笑道:“哈哈,这就是要麻烦掌柜的的第二件事了,这驴自然是不能再带着了,所以想请掌柜的暂且把这头驴先养着,待我从京城返回再途经此地时再带走它,到时候掌柜的收拾行囊跟贫道一同回山,定然可以见到天师,不知掌柜的意下如何?”

    掌柜的心中一震,面前的可是受天师之托办事的仙长,若是到时候跟他一同上山,见天师岂不是板上钉钉?但若是这仙长一去一年半载不回来又该怎么办?所以他略加思索后又开口问道:“不知仙长何时再路过此地?”

    敬椼回道:“此上京途中贫道还有别的事要办,加上不会骑马,所以才提前出发,到时候上京办事不过几天,而那时想必贫道已经能驾驭住快马了,从京城快马回山,最多不过两个月,七月前定能回来。”

    敬椼说完后起身到床边,从行囊中拿出一包散碎银子,从那一包里面细细摸出一部分后又回到桌前:“这是贫道出发前称好的十两银子,先交给掌柜的作这半年的养驴钱,买马的钱明日另算,若是贫道七月还未返回,掌柜的大可把那驴给买了或是收归己用,贫道也不过问,可好?”

    见此,掌柜的惊讶地回道:“仙长,那一家八九口的富农一年饱暖也才不过二十两银子,这十两就为了养半年的驴,仙长如此恩惠,小人可受不起啊。”

    敬椼却是伸出右手示意掌柜的不要惊讶,手还没放下来便说道:“掌柜的有所不知,这驴虽然非人,但它也是从小在道宫听着经书长大的,沾了些仙气,可不是一般的驴了,这十两银子都还不一定够伺候它呢,掌柜的且放心收着,不够的待我七月回来再添,你看如何?”

    掌柜的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不再推辞了,那仙长先吃着,我也不叨扰仙长了,仙长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在下先告退了。”

    掌柜的走出房间后敬椼才叹了口气,心想终于把驴的事解决了,不过他叹气的原因是那十两银子,他有些震惊十两银子竟如此贵重。他从小在山上长大基本没碰过几次钱,加之道宫中的事务也都不由他打理,所以他对钱还真没什么概念,而他下山时包里的银子和银票都是敬至提前帮他称好又分好了的。

    现在的引魂宫可是一点都不缺钱,本来皇帝定的每年给引魂宫拨一千五百两,自己去了一趟京城之后又加了三千两,再加上平日四方来客的香火钱和四处州府的捐的钱,这些加起来对一个不用交税的道宫来说已经是极度富余了,至于皇帝说的给引魂宫拨款修缮,根本花不出去,反而越来越多。

    承宣布政使贾大人和沥县知县娄大人一直在给道宫各处翻新和修缮,不过那贾大人也是个信道的主,除了皇帝拨款之外他还让各个州府也出钱捐给道宫,但那些个州府可都没什么意见,毕竟现在引魂宫是被皇上亲封的天下道统之尊,虽说被敬椼拒绝了,不过这消息可瞒不住那些当官的,一个个巴不得多给引魂宫多捐点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所以敬椼是一点都不担心钱的事,不过他那几位师叔和平辈的师弟们可就有点烦了,谁来了都要派人接待一下,就算是随便敷衍一下都很费神,不然他也不会让才二十一的敬至去就接手一部分道宫的日常事务了。

    想到这里敬椼不禁低声叹了几句:“可怜的小师弟哦,辈分太高连个道侣都不好找,还这么早就管理道宫。都怪师尊收徒太晚了,敬字辈往下书字辈,书字辈往下礼字辈,礼字辈的都快二十了,敬至这个敬字辈的也才二十出头。”说完就继续喝酒吃菜了。

    黄昏风轻暮雪细,重门开又闭。

    第二天巳时,敬椼骑着掌柜的连夜给他买的马继续赶路,现在已经出了宣汉县城,不得不说这掌柜的相马还是有一手的,这马当真温顺。

    “马儿啊,你可要陪我几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虽说你是我用八两银子买来的,但不影响咱们交个朋友是不是?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啊,那我先向你介绍介绍我自己,我叫敬椼,别号胤虚,今年多少岁我忘了,从小在山上长大,是什么山你就别管了,你也没去过。好了,我介绍完我自己了,该你了。什么?你没名字,这可不行,你都三岁了怎么能没个名字呢?我们俩要一同走到京城,这么久的路程,我总不能一直就叫你马儿吧,要不这样,我给你取个名如何?我见你时,还是卯时,客栈门前的雪还没被扫去,我踩着雪去见你,你踩着雪来见我,虽说贫道没学过什么诗,但也听说过孟浩然踏雪寻梅的典故,那头驴脾气不好没这个福分了,这福气该你身上,你就叫‘寻梅’如何?”

    敬椼说完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而后只听见胯下本来缓步前行的马忽然长啸一声,一双前蹄凌空而起,惊得敬椼连忙回手要抓紧缰绳,却还是被摔落在了这初春的雪地里。

    寻梅把敬椼摔下去后猛地朝前狂奔,敬椼躺在地上心中抱怨着刚才夸的“这掌柜的相马还是有一手的”,还好自己穿得厚且这里不是石板路而是泥巴路,不然他这一身骨头非得给摔散架不可,敬椼慢慢地爬起来之后朝远处看去,由于前方的山路有一个弯,他现在已经看不到马的踪迹,也听不见马蹄的声音,只好叹了口气掸了掸身上的雪准备往回走,嘴里还念叨着“这可是八两银子啊”,而他刚转身向后之时就听见了那刚才消失的马蹄声。

    他回头一看,他眼前的是冬寒未退的最后一场雪,细碎的雪花之后是一匹棕色的马向他飞奔而来。敬椼没有躲开,而是带着一丝笑意面向寻梅的方向站着。

    寻梅飞奔到敬椼前方大概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停下后它改换缓慢地步伐朝着敬椼走来,走到敬椼面前后它低下头。

    它嘴里衔着一枝梅花。

    “哈哈哈哈哈哈,寻梅,寻梅,你竟真能寻到梅。”敬椼用手取下这一枝梅花后放声大笑。

    这时寻梅用嘴咬着敬椼拿着梅花的衣袖,轻轻地拽过了敬椼的头顶,敬椼笑了笑将这枝梅花插在了发髻上,于此时寻梅突然扬蹄而起,伴随着一声长啸后它绕着敬椼跑了起来,跑了几圈之后它回到了敬椼面前用嘴咬着敬椼的衣袖往后拽示意敬椼上马。

    敬椼上马后还没来得及抓紧缰绳寻梅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好在敬椼有所准备所以没摔下去。

    敬椼还是抓紧了缰绳,此刻这一人一马在这山边路上奔驰,敬椼感觉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快活,仿佛他一生的平静都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爆发,随着这一路飞驰,敬椼也笑得像个初见世面的孩子一般,仿佛这一人一马里他才是三岁的那个。

    寒梅琼芳春时聚,青丝绾髻,皆随朝天去。千山林中新未举,繁枝点点凝如玉。迎风散尽飘几许,寻梅万里,散作凌空絮。万水皆化云从雨,终又是人间相遇。

    五月,京城。

    敬椼到京城后先去打听了翰林院怎么走,毕竟自己来京城也没给皇帝提前捎个信,所以想找卢俞恩帮他说一声,至于皇帝给他赐的宅第,他上次话说完就走了,看都没去看一眼,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几个月里他并不急着赶路,而是不紧不慢地像是出游般的赶路,所以并不算狼狈,但毕竟这么远的路,衣服着实有些破了。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兜兜转转,敬椼终于找到了翰林院所在的位置,他牵着马走到大门前准备让门丁通报一声,而自己还没开口那门丁就开口喝道:“哪里来的要饭的,走开走开。”

    敬椼见此也不气,而是等他说完后自己才说自己的:“小哥你误会了,贫道是南方定云山的道士,来此是要找你们卢俞恩卢大人,还请小哥通报一声。”

    那门丁楞了一下后说:“虽说定云山到京城近四千里路,但胤虚天师乃是当今道录司卿正,从定云山来的道长怎会穿着如你这般破烂?”

    敬椼笑了笑道:“小哥此言差矣,贫道的确自定云山来,正是受天师之托前来的找卢大人,只是孤身前来、路途遥远,行囊不便带太多换洗衣物,所以才落得如此破烂,小哥若是还不信,贫道有朝廷发的度牒。”

    敬椼说完就从马背上取下行囊并伸手进去掏,他掏着掏着,行囊的口向下一斜,掉出来了几块碎银。

    门前那两个门丁见此皆是一愣。

    “二位小哥见笑了,贫道行囊里东西放的有些杂乱。”敬椼说完这话后还没准备去捡地上的银子,而是继续掏。他掏着掏着那行囊口又往下一斜,掉出来了更多碎银子,估摸着得有二三十两。

    那两个门丁又是一愣。

    敬椼尴尬一笑,终于还是把度牒掏了出来,不过他没急着给这俩门丁看度牒,而是一手拿着度牒一手抓着行囊放在马背上说:“贫道赶路太匆忙,这行囊里东西有些杂乱,刚才拿个度牒掉出去十两银子二位小哥可否帮贫道收捡一下,贫道也好腾开手将这行囊里的东西收拾一番,不然到时候见卢大人还让大人笑话了去。”

    那两个门丁顿时脸上一笑满口答应,敬椼见他们答应了便转过身去面对着马背上的行囊开始收拾,而两个门丁见敬椼转过去后便一同俯下身去捡地上的银子。

    敬椼收拾着也不回头看,他等到两个门丁站起来后才装作刚好收拾妥当的样子回过身来。他回过身后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门丁手捧着一把银子朝着他说:“道长,银子帮您捡好了,正是十两,道长可否要清点一下。”

    敬椼看着这一把银子也不说什么算了,而是把手中的东西都放在马背上然后伸手去清点这一把银子:“一、二、三、......、十,一个一两,正好是十两,贫道手脚笨拙,倒是劳烦二位小哥了。”

    敬椼数完便转身将银子放回到了行囊里,放好后又拿着度牒准备递给门丁。

    结果自己刚伸出手那门丁就拱手道:“道长既是受天师之托来找卢大人,那我二位怎能误了道长的正事,这度牒就不用看了,我去通报一声便是。”

    “那就劳烦小哥跑一趟了。”敬椼说完把度牒放回了行囊,他终究还是躲过了让门丁看度牒,要是把度牒给他们看了那第二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天师来了,不得麻烦死他。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敬椼就看到了刚才那个门丁跟在卢俞恩身后走了出来。卢俞恩到门口见到门外的敬椼时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愣神片刻后连忙快步上前。

    而敬椼看到卢俞恩快步上前时深怕他一个漏嘴把他天师身份说出来,于是提前拱手道:“卢大人,贫道受天师之托自定云山而来找大人有事商议,不知大人现在是否得空。”

    卢俞恩听了这话便明白这是天师不想暴露身份,于是也双手置于胸前回了一礼道:“道长既是受天师之托前来,那还请随下官前往前厅商议。”

    敬椼回道:“进去就不必了,贫道此番前来,是想请卢大人到天师府上一叙。”

    而此时卢俞恩却是有些迟疑不定,于是敬椼又开口道:“大人不必有所顾虑,若有谁要说大人渎职,改日天师来京自会去皇上那边帮大人开脱。”

    卢俞恩这才安心下来回道:“道长哪里的话,既是天师相请,卢某鞍前马后还来不及又怎会有这些顾虑呢。”说罢便叫人备车去了。

    一会儿后,一人驾着马车来到了翰林院门前。

    而卢俞恩请敬椼先上马车时敬椼却说:“卢大人,路上还有些事贫道要跟大人交待,天师不希望被第三人听了去,所以还请卢大人一人随贫道同车前去天师府,还有,贫道这匹马,还请卢大人差人送到天师府去。”

    卢俞恩听这话心中一喜,莫非有什么大事要和自己说?天师那可是香饽饽,好多人趋之若鹜还脸面都没见过,结果自己竟有幸两次面见天师还与之同行,于是他叫车夫下来去牵寻梅,亲自上去给敬椼当车夫,敬椼这才上了马车前往天师府。

    敬椼和卢俞恩走后,那车夫只是道了句“奇了怪了,这当官的怎么还给要饭的驾车”便去牵着寻梅跟上前面的马车走了,寻梅也是没有拒绝,跟着车夫走了。

    而那两个门丁可是心中有些慌了,之前只觉得这穿着破烂的道人想扯天师的虎皮来拉拉关系让他们通融通融,况且这人那动作就是想主动给他们点银子好办事,但怎的这卢大人不顾公务也要亲自给这人当车夫?而且还是去天师府。

    他们两个看门的怎会知道去年卢俞恩去请天师的事情,况且他们平日里小鬼当惯了,除非院里的官人们和皇上亲临,不然谁来不得给点好处?但从未见过院里的官人给外边人当车夫的!这天师派来的人怎的之前还一口一个小哥地奉上人事,下一刻就板着个脸让卢大人当车夫了?这事的确实过于惊骇了,但钱已经收了,现在也不知要如何做才好。

    路上。

    卢俞恩在前面驾车缓缓前行,敬椼在马车里用手掀开帘子探出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车夫,准确来说是看车夫牵着的寻梅,在确保寻梅这匹假温顺的小马驹现在安静地跟在后面后他才安心地在马车里坐好。

    在前面驾车的卢俞恩现在可谓是春风得意,路上好多人看到了他穿着官服当车夫,但他可不觉得给人当车夫丢人,这可是天师,就算让他给皇上当车夫他都没这个高兴,开玩笑呢,皇上他会飞吗?不会!他这一趟可算是与仙人同游了,当个车夫算什么。

    半个多时辰过后,马车走到了一处没人的路上,牵着寻梅的车夫也跟在后面估计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一路沉默的二人终于还是敬椼先开口了,敬椼掀开前面车帘看了一眼前面的卢俞恩,放下帘子后他用平静地语气道:“卢大人可知为何今日我来找你?”

    卢俞恩回道:“额......在下不知,还请天师明示。”

    本来正襟危坐的敬椼侧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后道:“卢俞恩,字许泽,湖广承宣布政使司治下永州府人士,靖淳十八年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因多次拒绝朝中势力拉拢且上疏直言六部官员互结朋党不利政事而受排挤,去年苏允之举荐你去请我,你去跟四川承宣布政使贾从义搭上线,他上疏夸了你几句,再加上前三年参与编修先帝实录,所以现在从修撰升到了侍读兼经筵讲官,我说的可对?”

    卢俞恩在前面虽不知道天师为何要说这些,但天师话里说的“跟贾从义搭上线”他可是听得如芒在背,却又不知如何说解,只好尽量稳住心态故作无事的样子准备回答。

    敬椼这时笑了笑打断了他酝酿好的故作镇定:“卢大人不用这么怕我,你做任何事都与我无关,而且,我相信卢大人也不会辜负了苏阁老的举荐。”

    敬椼说完这句后还不等卢俞恩想出如何回答就又继续说:“去年你领旨到定云山请我到现在也满一年了,估计过上几日大人就能收到贾从义的来信,至于贾从义给卢大人准备了多少礼物,你又准备如何处置那些东西,卢大人心中可有数?”

    卢俞恩听了这话更惊骇了,这天师莫不是来索命的?他现在只想找个什么法子回上两句,嘴里却只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敬椼也不去管着卢俞恩在想什么,又问了一遍刚才问过的问题:“卢大人现在可知我为何来找你?”

    此时卢俞恩心中又是惊骇又是庆幸,他惊骇于天师这样问那定是有什么目的,他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总不能是过了一年来追讨烧山门的事吧,他庆幸于刚才天师说了让他不用怕,现在这么问一句的话自己终于能回话了。

    “卢某愚钝,还请天师提点。”是的,现在能说出一句不知道对他来说已经是如蒙大赦了。

    “卢大人可知苏阁老为何要举荐你去请我?”敬椼也不回答,只是再提一个问题让他去想。

    卢俞恩现在听到敬椼问这个问题,说实话他哪里知道为什么,这也让他有了多说两句的想法:“这个,说实话卢某也不知,去年卢某回京后去当面拜谢苏阁老举荐之恩,但苏阁老只听我说完两句道谢的话就让我走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为何举荐我去。”

    他说完后敬椼便接着自己的话说:“苏阁老为人刚正,为官清廉,为政贤明,卢大人宁愿忍受三年排挤也不愿接受拉拢,怎的苏阁老一句举荐就让卢大人把这三年忘了呢?卢俞恩啊卢俞恩,天上掉下个金子,怎得被你当铜板给使出去了呢?”

    卢俞恩此刻听了顿时眼中充满了迷茫和对自己的怀疑,而片刻之后又全都变成了欣喜和激动。这一刻之前的所有不明在这一刻都明朗了,此刻他心中的激动催促着他要说出些感谢天师提点话,但还没说出口就被敬椼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出来还请卢大人别笑话,我去年来京城跟皇帝聊了几句,他赏了一座宅第给我,但我不知道那宅第在什么地方,所以找你只是想让你带我找个地方罢了,方才多了几句嘴还请大人别往心里去,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找卢大人,还是想让卢大人帮着给皇帝知会一声我来了,今天五月十一,我准备十四之前进宫跟皇帝说点事情,劳烦卢大人给皇帝上疏说一声,下次早朝你给他说一声也行,贫道在这里谢过了。”

    卢俞恩这时已经把之前的所有惊骇都一扫而空了,他激动地一把拉住马车,下去跪在了地上:“请天师放心,此时包在卢某身上,今日听天师一言可比人生四纪苦修,卢俞恩在此叩谢天师点拨之恩。”说完便对着马车行了三扣之礼。

    敬椼听了外面这卢俞恩如此大礼,也不说什么客套话,而是用有些困了的语气说道:“行了,卢大人,这后面还有人跟着呢,要是传出去了可不好,不给自己留面子好歹给你那皇帝留点面子。”

    卢俞恩这才想起后面稍远处还跟着个牵马的车夫,于是应下后上马继续驾车。

    后面那车夫见了这卢俞恩下跪后直惊诧道:“今儿个真是撞了鬼了,怎得这当官的老爷给要饭的当车夫还不算,半路还得磕几个响头,我的个天呐!院里的大人都要跟着学要饭了!”而他说完后便感觉自己脑袋有些昏沉,摇了摇头后便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也不多想,继续牵着马赶路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再次停下,卢俞恩下车后对着马车内拱手道:“天师,到了。”

    敬椼拉开帘子走下马车后一看:门前左右皆置一人半高石狮子,门高三丈,门上附金漆,着兽面锡环,门边右联“定乾坤天下道统皆以之为尊”,左联“云千秋世间修者皆奉之为首”,其上匾额有七个烫金大字:“敕造胤虚天师府”,大门左右还各有一个偏门,偏门同样是金漆兽面锡环。

    看到这副对联敬椼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看来皇帝要给的这天下道统之尊自己是拒绝不掉了,不过他也懒得想这个了,事都交给卢俞恩办去,自己还要去牵马呢,于是转身朝着后面的寻梅走去,还边走边说对:“还烦请卢大人先去跟门丁通报一声说明情况,贫道还得去看看我的马。”

    这可让卢俞恩有些犯难了,之前天师找他的时候明显是不想暴露身份,而现在要让他去跟门丁通报,这该怎么说?他刚见到天师时以为天师已经住进天师府了,是真的有事想让他来,结果天师这也是第一次来,路上听天师说只是带个路而已,那自己是说天师来了还是天师派的人来了?

    而他正犹豫之时,那偏门却缓缓打开,里面出来了一队人,其中领头的人身着赤红斗牛纹赐服、头戴三山冠、腰间有一红穗腰牌、手持麝尾拂尘,那人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马车前的卢俞恩,便往他身边走了几步道:“卢俞恩?卢侍读怎么今日不在翰林院到这天师府来了?岂不是想讨一个渎职之罪?”

    卢俞恩连忙拱手道:“下官今日并非肆意渎职而来,实乃天师有事相请,才不辞公事繁忙而来,还请公公......”

    “诶呀呀,天师怎的今日来了也不提前差个人来知会奴婢一声,奴婢也好准备迎接,今日突然前来......”卢俞恩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准确来说是这位公公看见了后面牵马而来的敬椼就直接无视了面前还在说话的卢俞恩,立马朝着敬椼小跑过去行礼。

    而这位公公话没说完也被敬椼打断了:“停下,你谁阿?怎么还认识我?”

    那公公到了敬椼面前后见敬椼牵着马,旁边还跟着个布衣,不过他也不管,他只管边躬着身子在敬椼旁边跟着边走边说:“天师乃是云里来雾里去的仙人,记不得奴婢这等凡人了,去年文渊阁前天师驾云而来,奴婢在皇上身边随行侍奉,当日可是见过天师那等仙人风采的,这天师府完工之后皇上就命奴婢带着人每日在这里庭扫等天师来,诶?天师怎的穿着如此破烂,可是云游四方所致?天师要是想换身衣裳奴婢马上让人去安排。”

    听到这话后敬椼感觉自己可能是出门太少了,自己打听了半天才找到了卢俞恩,就是想在见到皇帝之前不要有太多人知道自己来了,要是自己来京城这事传了出去不得麻烦死他,鬼知道到时候多少人要来求见,结果这皇帝还安排了个太监在这里等他,太监直接报告给皇帝不更低调吗?看来自己找卢俞恩还多此一举了,现在自己只是无语,没想到皇帝会派人等他这一茬。

    在敬椼还无语的时候,旁边那车夫猛然一跪,脸上带着笑容大呼道:“我见到天师啦!我见到天师啦!天师在上受小民一拜”说着就要下拜。

    正牵马走着的敬椼听到身旁这一动静只觉着一阵头疼,他怕的就是这个,而他正准备把车夫扶起来时,那太监走到车夫面前抬脚就准备踹,只见敬椼牵着的寻梅突然不受控制往前一挺,撞到了那太监的侧身,而他身后那些随从也没料到有这一出,一个个都来不及反应。

    那太监被撞了一下后径直向后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嘴里直哼着“哎哟”,这时那些随从才反应过来去扶他起来,卢俞恩见此却是站在原地看着没有表示,而敬椼则是把车夫扶起来后安抚起了刚才突然“受惊”的寻梅,就像是根本没看见那太监被撞了一样。

    那太监被起来后被两旁的随从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敬椼旁边,这时的敬椼边用手抚摸着寻梅的马鬃边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就你不听话,看看,撞人了吧。”

    敬椼见到身边一身狼狈的太监后笑道:“公公可不巧,今日本天师这马走了一天还没吃上点草料,有些情绪了。”

    而那太监却也堆满笑容回道:“无事无事,天师的马那也是仙马了,仙马愿意亲近奴婢那是奴婢的荣幸。”

    这话说完后寻梅却是不干了,连连往后退了两步,嘴里还带着低沉的马嘶,敬椼用手拉了一下绳子它才回来了一步。

    寻梅安静下来后敬椼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摸出了几两碎银对着车夫说:“来,帮我牵了一路的马,本该你二十两的,但我这出家之人出门带的钱不多,就只有这些了,不过你赶上了,这位是皇帝派来的人,差的正好可以给你补上。”说完对着那太监一个眼神示意。

    车夫却是不收:“我哪能要天师的银子啊,给天师牵了这仙马都不知道修了多少世的福气了,怎还能收了这银子,再说,我是官人雇来的,院里有发月钱。”

    那太监听着马夫说了这话后心中舒了一口气,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敬椼又道:“官人给的是官人给的,你今日给本天师牵马,还能白让你牵了不成?让你拿着就拿着。”说罢把银子硬塞给了车夫,顺便回头看着那太监,示意帮他把钱补上。

    那太监一脸苦涩道:“天师,他就牵个马,这一路来根本要不了这么多银子,您看这要不还是算了。”

    车夫也附和道:“是是,我这一路牵马根本要不了这么多银子。”

    敬椼却还是不依:“公公你也说了这是仙马,仙马怎可以凡品论之?”

    那太监见此也只好帮敬椼给补上银子,不过也没自己掏,而是示意身边的随从,随从只能一脸苦涩地从怀中摸出点散碎银子给了车夫。

    站在马车旁的卢俞恩看着这些心中暗想道“这天师怎的如此不正经,难道去年看到的天师和现在的不是一个人?”

    敬椼见银子齐了后对那车夫说:“马也送到了,这里没你事了,你跟着卢大人回去吧。”

    车夫这才带着满脸止不住的笑容去到了马车旁,那太监还自言自语地阴阳道:“咱家的钱拿在手里可得好好地花,别糟蹋了银子。”车夫听到了也装作没听见,不回头继续走。

    而卢俞恩则是对着敬椼拱了拱手道:“那天师交待卢某的事......”

    敬椼回道:“既然皇帝有心,那卢大人也不用费神了,不过卢大人可要记住今日贫道说的话。”

    于是卢俞恩再拱手拜别后上马车走了。

    回去的路上那车夫嘴里嘀咕着:“不就是个太监吗?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不惜得给我还不愿意要呢。”说完手里拿着刚才那太监随从补上的银子就做出个要扔的动作,但抬手后却又收了回来,把银子挨个在衣服上擦擦后装了起来,且没跟天师给的银子装在一起。

    天师府门前,那太监带着敬椼走到正门前正了正衣冠后大喊了一声:“天师回府!迎天师!”

    随即那三丈高的大门缓缓打开,只见大门打开后里面每隔三尺便站着一人,他们分立两列,一直从大门口站到前厅大概八九丈的距离。

    那太监对敬椼解释道:“这些人都是皇上命人从京城附近的各个道宫、道观、道庙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每日都在这里等天师莅临呢。”

    敬椼心中只想着皇帝怎么想到给他整出这么大的阵势的,估计每年给引魂宫的四千五百两连这座天师府都养不起,只好摇摇头牵着马就往里面走。

    那太监见天师竟然要牵着马走正门进去,连忙拦着说:“天师,这马......”

    敬椼却一步不停地继续走,他单手牵着马,单手背在身后,不回头地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这天师府,是我的还是你的。”

    那太监只觉得心中一颤,这刚才还随和的天师怎的突然就变了副样子?不过好歹是服侍皇帝的人,也不管那么多,不说话跟上就好,却不想自己正准备跟上敬椼就又发话了:“公公既然已经等到本天师了,就回去跟皇帝复命吧,我要休息了。”

    那太监也只好作罢不再跟上,经过刚才天师这一番变化,他有些怕这天师万一一个心情不好没自己好果子吃。

    而他正准备带着人离开时却听到齐齐的惊呼声和跪拜声,他一回头,之间一脚跨进大门门槛的天师身上破烂的衣服一点点化作飞絮,取而代之是身上发出一阵白光,之后天师身上便成了一身云纹洁白道袍。

    见此他心中大惊,连忙也对着天师的方向跪拜,直呼仙人再现。

    敬椼牵着马往前走,丝毫不看这左右前后跪着的一众人,他面无表情,前一刻的他像是个云游西方的穷道士,而这一刻他就是仙人下凡,临世而不染纤尘。

    ——分界线,以下为诗词注解——

    一、乌鹊又啼春归后,月沉西楼,清影还依旧。轻霜淡雪红酥手,残云冷树青衣袖。凄风过尽寒更透,相思难酬,秋娘眉复皱。西窗不顾河边柳,怎堪闺中人更瘦!

    翻译:寒鸦等鸟雀在春天回来后又开始啼叫,那月亮落下了西边的高楼,而那个人却还在那里。初晨的轻霜带着细碎的雪花,那人手被冻得通红,天上有残云,地上有冷树和青色的衣袖。凄冷的风吹过之后寒气更加彻骨,那人的相思还是难以实现,美人只能再次皱眉。她坐在西窗边不去看初春正欲发芽的河边杨柳,这(样的相思之苦)如何能支撑闺中越来越清瘦的思人。

    这一首词的词牌是《蝶恋花》,是描写了陈婧婉在闺中思念桓正清的样子,“春归”和“月沉西楼”两个时间描写,对应着上一章中陈婧婉说的“想对方了就在月圆之时看着月亮”,所以暗示了这是春天第一次月圆之夜,也就是上元节,其他的没什么可解释的了,都很直白。

    二、寒梅琼芳春时聚,青丝绾髻,皆随朝天去。千山林中新未举,繁枝点点凝如玉。迎风散尽飘几许,寻梅万里,散作凌空絮。万水皆化云从雨,终又是人间相遇。

    翻译:寒梅和雪花在春天相聚,黑发绾成发髻,都朝着京城走去。千山林中的树木都还未发芽,雪花在那些繁盛的枝头上的点点凝结如玉。梅花的花瓣随迎着风都被吹散,不知飘落到了何处,寻梅跑了万里之遥,大概是散作凌空飞絮不见了吧。路上雪化成水,又变成云下了雨,最终它们还是在人间遇见了。

    这一首的词牌也是《蝶恋花》,上片主要是写插在敬椼发髻上的梅花和春天最后一场雪的相遇,而下片开头梅花被风吹散,化作凌空飞絮,之后雪水化作了天上云,云又下了雨,于是梅花和雪花一个化作飞絮,一个化作雨水,又重新在人间相遇了。这也是个时间的转化,因为出发时在下雪,之后在下雨,加上“寻梅万里”,代表敬椼已经走了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