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前尘
繁体版

第一章:寒冷的蛤蟆

    当我在床上被冻醒,半天的雪停了不知多久,如此再也睡不着,尝试几次都被冷醒,无奈披着被子起身看雪。出租屋楼下只有一盏路灯亮起,其余地方几乎都被黑暗吞没,雪若有若无披在屋顶,巷道,似嘲讽我,对面高楼上一两处窗户有些许暗光传出。

    与我合租的小伙没有回来,房子里安静不少,水龙头滴出的水声让我有出去关掉总闸的冲动,一想到出去被冻成狗的样子我还是放弃了。我身上穿着衣服,披着被子,还是冷,也许是因为赶走要接我回去的父亲产生的心里作用,都不重要了。

    我开始带着满脑幻想跟热血离家到此,不想再依靠父母,现在想起来那是上头了。现实不会因为你刚长出羽翼留手,我碰壁几次才找到一个工作,在小饭店后厨打杂。工作辛苦,有饭吃,热乎免费的,但是那点工资交上房租就见底了,以至于晚上吃夜宵都不敢太贵。一块钱一袋的泡面,半个收桌时捡的咸鸭蛋,不是大餐,但吃得开心。放现在的话我是不敢再捡桌上的蛋,哈。

    我租房这里地方偏僻,夜里少些生机,创造生机的声音倒是挺大,此起彼伏,小巷高楼间除了风声外就数生命诞生与死亡的声音最大。那些枯树丫子跟着这种声音来回晃动,我不知为何突发奇想,要将头弹出去看看。我打开窗户,迎接我的风拍在脸上跟砂纸摩擦一样,磨去我脸上仅剩的温度。

    收回头,又是飞雪压满天,风欲送冬来。我突然没了上班的想法,拿起床头冰凉的手机,按了几次才按开不太灵敏的解锁按键,拨通电话几局敷衍草草结束,我还没到休个假还要跟老板闲谈半天的境界。说起来他挂断电话时肯定骂骂咧咧的。

    熬到六点半,天快亮了,外面渐有了人的声音,无非是抱怨雪又挡了路。我把身上所以能穿的衣服都套上下了楼,以至于我身体臃肿的迈步都不稳,好在习惯后也能走路。

    街道上人还不多,人闲的时候时间最不珍贵的,随便逛逛就是九点。我去买了件大衣,跟一床被子,一路上人都看着我发笑,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要是我让你们发不出笑那我就得挨冻。

    开始的我准备行囊时就跟我决定来这座城市一样,草率,冲动。不全面的对比差别导致了我晚上挨冻,白天也挨冻,我些衣物被子都是我在西南时用的,定不上用,要是当初冷静点我也不用破费这么多存款。我想我披上大衣时一定像胖蛤蟆套了层乌龟壳,不然不至于把小孩吓跑,家长追出来找麻烦然后笑得把小孩气哭。

    刚来这里时是夏天,因为下班早,我可以抽空去海边捡漏,通常都能买到便宜的鱼。这是个好地方,冬天除开就更是好地方,我喜欢这里,但喜欢也不能让我暖和,又买一个热水袋我才踏实许多。

    城市人来人往,穿上雪的衣裳。冷风肆意在水泥的森林里宣泄,低吼,把一切都吹去了色彩,一同还有我的脸也遭了殃,炉上的烤地瓜成了我唯一的慰藉,也是不少人的温暖。

    我的出租屋要经过一条狭隘的巷道,我塞进去就占了大半位置,想出去的遇到我得侧身贴墙等我过,这还得是瘦的,胖的人只能退回去让我过,大家都不计较,玩笑几句就过去了。

    第二日上班我披上了大衣,看起来很土气,我那时没有同龄人那种在意衣着帅气,靓丽的心,我只知道这玩意是真他娘好用。

    早上有一桌预定,酱大骨,老头鱼什么的,择菜,处理都是我的活。送走这桌就没什么人了,老板是个大汉,比我高大壮实许多,兼着厨师,很随和的人,平常喜欢跟我开玩笑,只不过他笑点低,通常憋不住就比我先笑了,拍着桌子嘴停不下来。他最常跟我讲的是男人要有魅力,不管是什么方面,能力也好,言语谈吐也罢,有就行,不然像你一样闷不吭声又不主动,哪里有媳妇给你捡。他这句话还真说对了,过了三四年我还是光棍一个!

    我喜欢他家酿的高粱酒,听说是他爸早些年跟别人学的,平常都是酿出来自己喝。起先我是喝不惯的,觉得烧喉咙,主要还是我太莽一口就灌进去二两杯半杯。后来老板指导下才逐渐喝出里面的醇厚与绵长的清香。一开始他是心情好给我来点,还不能多了,他自己都不够,混熟了就好办许多,只要我要他就给我喝。

    中下午陆陆续续二十几桌人,晚上无事了,老板整了一桌好的,他不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喜欢能不挥霍的情况下活的舒服,他说:“人挣钱干嘛?不就是为了用嘛。只要不影响家庭,活的舒服又不是什么坏事,难道真要到那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程度才好?那是别人的活法,自己要有自己的过法!”

    我们喝了许多,也许跟我家里的事有关系我一改以往的作风,放开了喝,一口一口不停。唠到十二点,基本都是他在说,我听着,他也喜欢我这个听众,更加起劲。我喝糊涂了,老板也大差不离,两人开始论兄弟,一个要当大哥,一个要去杀鸡,我起身咣当一下扑出去,一看,嘿!哪来的鸡啊。他刚想笑我,说:“看着哈二弟,看大哥给你折桃枝来拜把子!”自己也窜出去拉帘子一屁股坐地下起不来,我们俩便爬到一处,一个倒头要拜,一个伸手要扶,之后就不知道什么情况,莫名其妙睡在老板家里。第二天坐老板车去店里,路上听老板娘说下半夜她去店里找人的时候我跟大哥已经跪在地上依在一起没声了,自己抬不动人,叫了妹夫舅子才把我俩搬上车抬回家,把俩人累的一顿喘。那时候也有趣,不像现在躺在家里不能出去。

    几天了,合租的那人还没回来,家里也没说话的,问房东才知道进去了,等几天才放出来。问了缘由,原来是喝多了手贱摸人家女朋友,男的过来拦着还跟他打起来,人高他个子不少还愣是没打过,所以就进去了。我觉得那不叫喝多,就只是单纯的手贱,心歪,要是真喝多了还有力气打架?早脚软手软找不到北了。

    那人出来已经快过年,房东把他东西早收拾好堆起来等他出来,当天那人就走了,我晚上回家才发现换了合租的,一个看起来不错妹子,跟我一般大。

    窗外的雪总是那个样,受限于楼上落下来吊在窗口上方钉子上的内裤我很难有其他感觉,但有时也会觉得天地苍茫,人生何其短,我是不是应该回家陪好父母,而陪好父母我又感受不到人生的“烟波浩渺”,潮起潮落。我在这两种想法门前徘徊许久,决定依次打开。

    很快到了春节前期,窗外世界的雪更厚了一层,庆幸的是晚上创造生机的声音少了很多。以往热闹的早晨不见了到令我不习惯,我还没想好回不回去,我大哥,老板真认了我做弟弟,有大哥嫂子关心感觉还是很好的。

    他说我今年跟他去老家过年得了,见见俩侄子,如果是回去过年给你买张票,放个月假好好陪陪父母。这其实不太难,又很难选,两边我都想去,最后我还是决定回去见见爷爷。

    转眼年关,下回家的火车时已是晚上,我打了个电话报平安,不急不慌走向出口,身上还穿着不太重要了的大衣。路上,一些姐姐太过热情,我没敢应声,生怕被拉着走了,我这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几顿折腾啊。出站,一堆的车排在站外看得我摸不清头脑,到底该走哪,哪能走,于是七拐八拐还真走了出去。由于还要转车去镇上,我找了个便宜地方住下,不一阵便睡着了,我想我幸亏睡得死。

    第二天我随便上了辆摩托,去到汽运站,挤过人群买好票,急匆匆上了车占到位置。去镇上的大巴满为患,还是原先那样子,车前写着到哪,座椅坐垫都一副岁月的沧桑模样,屁股搁上边还会吱呀一声,像我打了它巴掌一样。出发前师傅先点火等客,大巴一阵哆嗦,嗡嗡的响,出发才停止。路上,尽管座位满了,他们依然让上人,车上十分拥挤,拐个弯就可能有人摔到你身上,要是你下意识挪了屁股可得占好,有个倒霉蛋就被这样夺去了座位,收票的女人过来一阵和稀泥他们才停止争吵,被占了座的没夺回座位,占到座的笑呵呵坐着。我是不耻这种人的行为的,先来后到有个秩序,车上也有挺多谴责的人,但耐不住人脸皮厚。

    孩子的哭声,吵闹声,大人的咳嗽,说话声,通通充斥在车里,碰上几个老烟枪那就更是地狱般的折磨,散出的浊烟加上喧闹你不头晕也得难受。他们的情感与我并不相通,我虽不觉得他们吵闹但我不想下了车发现兜里少了些什么,只管护住口袋,背包。回镇上的路大弯可不少,山路十八弯也丝毫不夸张,这种情况下的车厢也更混乱,防不胜防,人这东西谁都说不准,那时车上没监控,拿了就拿了,你也找不到人,只能认栽。

    窗外的天塌下来一般,厚厚的铅云垂下无边雨幕,车外喧闹的生灵更多,但外面的世界也更大,只看见一方面是不对的。

    车窗中倒退的树是一条条刻度线,丈量着回家的路。我不知烟味跟吵闹声谁更烦人,也许是臭屁更烦,它们夹在一起更烦人。下车的第一口空气是香甜的,像是不老泉上飘出的空气令人陶醉,身心荡漾,似站在无边旷野上扑来阵阵微风。

    “坐摩托不!走王家,石林!”路边的摩托车高喊,立马招揽到一个客户。

    我不想坐摩托,离家已经不远,只用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其实走起来应该更短时间,我在外面踌躇不前耽误了些时间。小村还是原先那般寂静,几乎不见路人,门前的大黄狗耷拉着脑袋蜷缩在狗窝里,田地连绵起伏,一直到看不见的地方,种着不多的菜。风吹过溜达鸡,吹动池塘里倒影的橘红果实,我家的橘子树亭亭如盖,今年又是硕果累累,压弯枝头的橘子或裸露在外,或含羞不出隐藏在树叶间,映在寒波微动的冬池上也是一颗颗饱满圆润,似繁星晃动。

    老屋的屋顶翻新过了,换成一匹匹红色的大波浪瓦片,层层套叠在一起,屋后的青竹垂梢再拂不过屋顶,我再不能上去看田里的春耕秋收。二楼的仙人掌,水仙花,小桂花树被移到别处,空空荡荡的阳台让我有些走神,回过神已经踏进院子里。院角新搭起来的稻草堆把我带回从前秋收时爷爷站在稻草上搭建的情景,年幼的我站在路边看爷爷在上面一层层搭草,满头大汗,奶奶在下面递草,汗流浃背,一阵风吹来,裹挟着稻草在时间沉淀一下发出的香气。空地上躺着破碎瓦罐,一盆糟糠杂粮,想来是喂鸡鸭用的。

    地上睡觉的花猫被我惊走了,它一直都不亲近我,我一靠近就急急跑走,应该是我以前太顽皮导致的。母亲坐在门前青石板上择菜,有了霜白的鬓发在她弯腰时垂下,篮子里是带有泥沙的小白菜跟大白萝卜、番薯。她看到了我,相对无言,眼目通红,示意让我坐下,我便坐在她身旁,拿起一兜白菜片片剥掉叶子,露出里面白嫩的菜芯。或许我真让她伤心了,她竟真的一句话不说,择完菜,默默做了一碗老咸菜汤面给我,铁盆碗里的面上照旧有一个荷包蛋。

    捧起洋瓷盆,屋外的苍凉映入眼帘,我已经看了十几年,再看也还是心酸,大地真像被刮了皮,露出里面土色的肉,大片大片的田里剩下开裂的缝隙。翠绿的竹林依如旧时,像一抹浓厚翠绿压在四季画卷上,散发自己的气息。

    母亲轻轻嘱咐一声便出去了,应该是去找我父亲。我晃晃悠悠逛到午时,村里的柚子树,橙子,柑橘树都挂满了果,沉甸甸压弯枝头,似一碰就能掉下来。我是不介意帮它们一把,偷偷摸摸戳下来一个椭圆喷香的橙子,虽冷了些,剥皮后确实好吃。那些土房木房都快塌了一段回忆也快忆塌了,记得我年幼无知,往那些屋门扔泥巴时才四五岁。

    门前虚落雪,未触皆冰释,雪化在手掌上,伸手只接到一点凉意。我闲逛完到门口,一直坐到天黑,路灯昏沉的光照亮屋前不大的区域,村里只有几处灯光亮起。冷风在黑夜里劈砍竹林,咯咯砰砰响起爆竹声,这风不如大连的风冷,却真切地穿透了我的衣服,皮肉,直到骨髓。

    远处田野上,两道飘忽灯光从儿时晃到现在,晃到近前,晃过我整个世界,风雨亦未变。像是被风吹过,一道灯光无序的转了几个圈,那边是错综复杂的田埂“网络”,我知道父亲又没看清路,差点踩空掉田里。

    父亲母亲进了院子才关掉老旧的手电,咔嚓两声,灯泡熄灭。我坐在石阶上,他站在我前面看向我,眼神几乎与母亲早上时一样,复杂又纯粹。他的脸像被冷风削的锐利,吹的凝住,他前面是微暗灯光下的我背后是漆黑一片天地。最后他的脸垮了,似乎心也垮了,他像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他黝黑的脸上,岁月的霜痕组成令我心惊的画面,我才发现我眼里这个瞬间是多久,是我之前飘忽的十八年。

    我才发现飘忽懵懂间我丢掉了许多,岁月,年华,身边人,他们似窗前灯烛留下点滴珠泪与后半半明半暗的夜,醒来时我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父亲像枯木站立着,他说:“喝点吧。”

    手里的东西放在石阶上,他去屋里提出一个折叠小桌摆在石阶下,刚好能踏脚在地。我打开父亲买回的两瓶散篓子,接着灯光翻开装着菜的塑料袋。母亲没有来,她上楼睡去了,就我跟父亲两人排坐在最后一阶石阶上,他给我倒上半杯酒,自己满满倒了一杯先喝了一小口,我目力所及的地方灯光都消散了。

    父亲没有说话,自顾自夹菜喝酒,平常下筷如飞的他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迟暮的缓慢,但喝酒依旧快,我喝完半杯酒的时间,他已干了两杯,也许是灯光的原因我看见他脸微红了。院门冬池闪烁着微冷的月光,看不见橘红的倒影,满脸的风霜被酒冲淡,亦看不见原先的神貌。

    半夜的风更大了,冷冽灌进我的身体里却不觉得冷,父亲坐在我左边,脚一直在地面拖动,声响被风声遮盖,他平静的说:“你长大了,该醒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听着,我跟他几乎没话可谈。他知道我的性格,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你是该有自己的想法了,你不再听从我的话语,没有因为我抬起的手畏惧时我就知道你该自己去做自己了。”

    “嗯。”

    对于我的回答,父亲没有意外,冷冷叹了口气,又是半杯下肚。我突然慌了神,想说些什么,面对他,哽哽咽咽又无法吐出话来,这种慌乱被风吹灭,逐渐成了荒凉,长在我心底,我与他之间的相处向来是这样,我长大后始终无法与他说些什么。他摆摆手让我别说,他明白,有无数个日月我都不清楚父亲的手是怎样的温暖宽大,粗糙,他的手似乎从来没有牵过我。

    之后一夜无话,我们各自回屋睡去。西北有风压心台,辗转难眠叹寒哉,天亮后风也停了,父亲让我去看看爷爷奶奶,我也正打算去。

    我在街上买了香烛纸钱,一瓶爷爷爱喝的杂粮酒,一些他们爱吃的菜,奶奶爱吃桃子,我没买到,也不可能有,我就买了些苹果。交错的田间道路带我走向两座紧邻的坟墓,我把上面的枯草都清理了,坟前爸爸经常来,他清理过。

    坟前摆上菜,果子,我把纸钱烧了起来,温暖的火在坟前生起跳动,虚幻了碑上的文字,我最爱的两个人躺在里面,像用这种方式与我对话。我想他们要是还在,一定会为我担忧,他们在一起不会孤单,他们对我的爱很明显,不似父亲那种收敛,一种几乎让我感受不到爱的收敛。我跪在坟前沉默许久,只是看着两座不大的坟,两块嵌在坟头没有相片的墓碑,周围冬日荒凉的大地将我包围,无风吹过。

    往后几天,我无事可做,整日闲逛,带着一群放假的小孩去田间地头放擦炮,炸水,炸牛粪,把大号的炮插在干燥的牛粪上点燃火,围了一圈的小孩哄的散开,惊笑着躲远,一声巨响传过旷野回荡在大地上,牛粪也炸开了花,惊起“落花”无数。才几天,我俨然成了孩子们眼里最有威望的“孩子王”,我说去哪就去哪,村口的小溪,王阿公家的橙子林,村里那棵年老的黄果树等等。我喜欢带他们站在山坡看王阿公家的橙子林,方阵里几百棵树挂着黄灿灿的橙子,成为冬日里最亮眼的一抹颜色,充满了生气,都不用靠近,沁人心脾的香气就伴着冷风飞来,舒适无比。要是被王阿公发现我们站在山坡上“窥探”他家的果园,必定会站在坡下笑骂:“你们这群小狗子,当老子的看了十几年,小的还要来看,子承父业是吧?!”然后让我们自己一人摘一个赶紧走,眼不见心不烦。

    王阿公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也乐得有人陪他这样闹,我小时候就喜欢在他家门口晃悠,经常能得到几颗糖,或吃的。他老了,但精气神还在,说话中气十足,吼起来半山的人都能听见。村里的老人都喜欢在暖和天聚在村口大树下一起吹牛,一聊就是一上午,期间要是有个年轻人过去,妇人们就纷纷谈论起来。村里以前的情报局长是我奶奶,现在是我爷爷的弟媳妇,我要是远远看见她直接绕道走出村,他叫我我不应,说我没礼貌,应了声她又问东问西,拿子女来比较,过得好咬牙切齿,不好幸灾乐祸,嫌你穷,怕你富,我既不想争论,也不想顺从,只能躲着。我一向不喜欢这种人,更不觉得有什么好比的,每次被逮住就好像半夜走路上被狗咬了似的。

    除夕,屋外传来哔哔啵啵的鞭炮声,一团浊烟升到窗前飘进我屋里。大早上村里热闹得很,城里那些人都回了村,几辆崭新漂亮的小车停在村口,一群身着鲜亮衣服的人围在一起说笑。我不喜欢凑热闹,自己吃完面逛去了,袅袅炊烟才刚升起,各村都弥漫着喜庆欢闹的气氛中。四野都是响亮的鞭炮声,穿过天地惊起一片春意,田间地头都有了些生气。

    我去王阿公家坐了会,去时他正煮着面条,要我一起吃,我也没客气,端过碗大口呲溜起来。他家不大,贴着各种明星海报,都是上世纪的靓男靓女,黑白,彩色的都有。他一起坐在长凳上,紧挨着角落里的衣柜,抬手递给我一瓶酱油。老人简朴节约,身上衣服都洗的发白,没穿新买的羽绒服,他看我吃的开心,露出笑,长满络腮白胡的脸上线条柔和,王阿公问:“小狗,今天不去街上逛,到我这里来玩?你老汉又骂你了?”

    我呲溜吃下一筷子面,嘴里嚼着,含糊不清说:“我这不来这儿吃面嘛。”

    “呵,你小子!”

    我想让王阿公一起去街上逛逛,他说自己不喜欢上街,就不去了,让我带瓶白的回去就行了。

    镇上十分热闹,长条街道张灯结彩,夹道景木披红戴艳,玩乐孩童喜接糖钱,欢天锣鼓得人所愿。镇长组织了一次表演,不少人在看。

    回去时我买了些菜,带了酒的,远远看见几个小屁孩在村口聚着。今年掌勺的是我,我也想给他们炒些菜吃,母亲给我穿上大红围裙,一双袖套,生怕我把衣服弄脏。我开始处理食物时母亲忙前忙后跑着,一会到外面摘菜,一会去里屋取酒,一会帮我择菜,我让她歇着,她说:“歇什么呀,你从小毛手毛脚的,没人帮你我还真怕搞不好。”

    她说完笑了,她开心就好,我就不再管,忙活完都已经十二点,父亲是下午放假,马上也快回来了。我又忙活起来,将菜烧好,啤酒鸭,麻辣鸡,猪肘子,油焖白菜,凉拌海带丝。还没炒完菜,父亲就提着店里发的酒进来了,欣慰的拿起一片回锅肉尝了尝,连连点头。那时的回锅肉应该是真香,不然他不至于撞到橱柜门。

    “小庆,去,把你王阿公喊来吃饭。”桌上摆满了菜,父亲落座后说。

    我点点头去到村尾小崖道边的木楼,陪王阿公一同回去。回家,母亲已经添了碗筷,热情的把王阿公请到桌边坐下,父亲已倒好酒。

    桌上,父亲两人喝起酒来,我也倒上了些,只能随他们喝,完全插不上话。两人逐渐把气氛聊起来了,二公家的儿子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老远就听见喊声。这下更热闹一些,有了些往年的气氛,三个大人互相拆台,玩笑,十分欢乐。

    “嫂子,今年厨艺进步真多,色香味俱全啊!”表叔说。

    我母亲笑着解锁道:“这些菜不是我炒的,是庆儿。”

    表叔有些不敢相信,反复看了我妈几次才确定,拍着我肩膀说:“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这一手,明天必须去表叔家做顿饭,哈哈哈!”

    王阿公点点头,说:“小庆是不错,手艺比你爷爷都好!”

    我爸看我没动作,像个木头疙瘩坐着,笑骂让我敬酒,我与他们碰了一圈,一杯酒也去了七分。他们一直吹到四五点,我就在旁边听着,也有意思的很,都是上一辈的老事。

    我爸趁着酒劲写了一副对联,墨染半袖衣裳,让我贴到门上。吵吵闹闹间这天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