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变结束后，由着碧落给她处理脖子上的刀伤的宋明臻还有些虚弱，问一旁笨手笨脚捣药的孤野：“皇兄那时候都放弃我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救我？”

    那时孤野抬了一下头，却什么都没有说，眼睛里亮堂堂的，带着不尽的快乐。

    宋明臻又问：“你们是怎么想出声东击西的好主意的？你们的反应可真快！”

    孤野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欢快。还得是碧落开口，说：“情况那样紧张，我们哪里来得及想什么？不过是临时起意罢了。”

    “不是你们定的主意？”宋明臻有些惊奇。转而又问孤野：“你们什么准备都没有，怎么敢往上凑？耶律将军带来的弓弩手已经拉好了弓，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

    孤野又抬了抬头，点了一下，又低下，去捣他的药。

    “你知道？你知道还往上凑！不要命啦！”宋明臻有点生气地说。

    孤野没答话。

    宋明臻推开为她包扎的碧落，探着身子催孤野：“问你话呢，说呀！”

    孤野听出了宋明臻话里的责备，暂时停了手。这次他没有抬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闷声说：“跟你。”

    “嗯？跟我？跟我什么？”

    “一起。”

    “一起？一起……”宋明臻想了想，忽然悟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被博也杀了，你会跟我一起死？”

    孤野点点头。

    宋明臻一时说不清她的感触了。这个世上，能陪着她一起活着的人寥寥无几，她的养母是一个，碧落是一个；能陪着她一起死的人，世上恐怕只有孤野一人吧。

    她没有博也的恶趣味，一定拉着什么人在黄泉路上相陪，可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陪着她，那是她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对，孤野就是那个“意义”。

    后来，宋明臻脖子上的伤好了，可惜留下了好长一条伤疤，昭示着为了除掉宋天极，为了摆脱博也和摩诃多赤，宋明臻付出了多少艰辛，遭受了多少屈辱，也提醒宋明臻，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她在世上唯一的手足宋华庭，做出了多么令人心寒的决定。

    每每看到这条伤疤，宋明臻就会气得砸东西、摔铜镜，会握紧了拳头颤抖——这么多年，宋明臻没能在一次次的虐待和侮辱中学会释然和接受。

    好在孤野能为她减轻那些创伤。

    这时候，憨憨的孤野就会站在窗下或门前，静静地听着宋明臻发脾气。他不会劝解，也不会帮什么没用的忙，他只会陪着，在不打扰宋明臻的角落里陪着，好像他在那，宋明臻的怨气和怒气就会被他吸收干净。

    这种行为看似没有意义，却对宋明臻来说很有效果。宋明臻在看到孤野依稀的残影时，心会立刻变得安宁，好像被流放在江河中央的人，忽然得到了一阵强风，稳稳地靠了岸。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孤野出门，或者买酒，或者寻人，或者闲逛，都会辗转去医官，寻一些号称可以消除伤疤的药膏，每次宋明臻收到这样那样的药膏，都会脑补孤野和大夫交流的画面。也不知道不会说话的孤野，是怎么讨到这些东西的。

    现在啊，那个想要陪着宋明臻一起死的人，那个心心念念为宋明臻寻消除伤疤的药膏的人，那个在无数的雷雨的夜晚陪着宋明臻度过漫长黑暗的人，要离去了。

    要离去了呀……

    宋明臻一手托起孤野的头，一手护住孤野不断向外呕血的嘴巴，可惜，都没能成功。

    孤野的头好重啊，完全不是宋明臻记忆中的分量。

    来瑨国以前，有时候孤野把宋明臻带出宫来散心，在空旷的戈壁滩上看夜晚的星空，宋明臻就会靠着大石头坐下，像当初和“冤家哥哥”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一样，并且让孤野枕着她的腿仰面躺着。

    那时宋明臻觉得，孤野空有一个大大的头颅，却一点都不重，他叼着草叶在她的腿上躺了那么久，她都不会觉得酸麻。等星辰落下，初阳显现，宋明臻便由着孤野背在背上或架在宽厚的肩膀上回宫去。那样的日子，是满是心事的愁苦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点甜，是孤野为她抢夺来的甜。

    可现在，他的头好重，宋明臻的一只手根本抱不住，只会沾染一身的雨水和血水。

    另一只手也很是无用。它试图堵住孤野嘴里不断喷涌的血，却怎么也堵不住、止不了。那血水把孤野的脸都染花了，把孤野的黑色的衣服都浸湿了，把宋明臻破碎的心碾成了齑粉，却还是止不住。

    宋明臻只好用两只手去托举孤野的头，避免孤野在冰凉的水洼里躺着，那一定会很冷很冷。

    可是怎么托不住呢？

    哦，原来是因为她在哭，在撕心裂肺地哭，哭的没了力气，哭的没了灵魂。

    她只好把双手放在孤野的脑后垫着，全身缩成一圈，用自己的头去触碰孤野的头。他们皮肤的温度相似，都是凉的，都带着擦不掉的源源不断的水渍。

    “孤野！孤野！！孤野……”宋明臻不住地喊，也不住地哭。她希望孤野应她一声，回应她一下。

    可是呢？孤野被带着倒刺的铁索钳制着，根本做不到。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触碰宋明臻的脸颊，似乎想为她擦干眼泪，或者只是想推开她，不让她看见自己临死前的惨状，但是都不可能，他根本动不了。他只能睁着眼睛望着情绪失控却无可奈何的宋明臻，望着三魂七魄已经先一步丢进黄泉的宋明臻。

    临死之前，孤野会想什么呢？他一辈子都活得单纯简单，生命里除了宋明臻，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能想的事，只有如何让宋明臻活得安心快活，只要宋明臻开心了，他就开心。他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甚至不会说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好像只是为了宋明臻而在尘世走这一遭。

    现在，宋明臻在他面前哭得近乎发疯，他能想什么呢？或许是愧疚吧，愧疚于让宋明臻如此难过，愧疚于不能再陪她继续走下去。

    一声惊雷，几乎把宋明臻的哭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