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太长
青衣人不疾不徐地走过长街,转入背街暗巷。晨光还没有照到这里,冷寂的屋檐遮挡下巷子里更加漆黑。
但青衣人依然走得很稳,并没有因为黑暗而有所迟疑。
只是无人知道,笠帽下的耳朵正凝神倾听着周遭的一切。
哪家的男人依然鼾声如雷,那家的媳妇已经动手淘米煮粥。前日的积雪被踩过太多次之后已经凝成了冰,他的脚步在冰面上踩过,无声无息。
冬日清晨的风更加凛冽刺骨,青衣人的笠帽也渐渐挂上了一层白霜。
他的手一直拢在衣袖里,肩膀微微耸起,似乎也越来越受不了这清晨的寒意。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笠帽微微扬起,他看向漆黑暗巷里更漆黑的屋檐。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既然被发觉了,嘿嘿,你就死吧!”一声怪笑里低低的声音响起,巷子里忽然生出疾风!
风卷动檐下的积雪仿佛裹起了一层白纱,带着一丝尖锐的破空之声扑向了那个青衣人。
白纱怎么会这样的尖锐莽撞?
青衣人拢在袖筒里的手都似乎来不及抽出来,人已经拔地而起。
白纱从他的脚下一掠而过。
然而还有。
又一团雪雾扑过来!
青衣人身子已在半空,唯一能做的只有落下。
所以还有一团雪雾扑向他的脚下。
青衣人下坠的速度突然加快,看起来他几乎是要用自己的腰腹去迎向那团雪雾!
雪雾里面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上面那团雪雾几乎擦着他的笠帽顶飞掠而过。
他在半空中忽然极速一扭,像一个陀螺一般旋转起来。
原本要撞向他腰腹的那团被他旋转的身体一带,斜斜地飞了出去,砸在砖墙上,咔嚓一声脆响。一根冰凌摔得粉碎。
第四团雪雾来了!
青衣人终于出手!他的手不知何时从袖筒里伸了出来。一道寒芒穿透了暗巷中的渐渐变蓝的天色,突然暴起,划向右上方的一处屋檐!
一声轻轻的“噗”似乎响过,寒芒消失,青衣人轻飘飘地落在暗巷彼端。
一声更大些的“噗”在他身后响起。
一团黑影重重砸入墙根的雪堆里!
青衣人回头看了一眼那团一动不动的黑影,便径直走进暗巷深处,消失不见。
一场暗巷中的截杀转瞬结束。
冬日的背街暗巷人迹罕至,要到快晌午时分那已经冻凝的血迹和永远不能再动的人才会被发现,再到午后才会传到绣衣阁右使潘余人的耳朵里。
他看着下属递来的汇报沉思了片刻,道:“带我去看一看。”
而在黎明还没有到来之前,城南一座小巧精致的宅院里,唐柳正盘坐在卧房的床上。
室内没有燃灯,一片静谧。无论谁靠近这座房子都会认为主人还在甜梦之中。
除了陈娇。
戊辰日的前夜,月光落在窗边,静谧而安然。
但陈娇却一脸的忧虑。
此刻她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唐柳床前,握着剑柄的手还很稳定,但紧紧盯着唐柳的一双眼睛透露出她的紧张和不安。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唐柳了,但她还是会不安,而且随着见到的次数越来越到,她的不安也就越来越强烈。
可是她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紧紧地握住手里的剑柄。
盘坐在床上的唐柳也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的脸上如雨般滚落的汗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暴露出她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
陈娇甚至不用看见便知道这一刻唐柳的身体有多烫,面色有多红。因为这两年来她已经见过了不下十次。
哪怕唐柳已经可以在每一个戊辰日到来之前一切日常起居都一如往常,仿佛她已经可以笑对这每两个月降临一次的巨大痛苦,但陈娇依然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
痛苦便是痛苦,如果有人可以笑对,只能是她曾经反复承受过太多次同样的痛苦。
月影缓缓移动,时间不断流逝。
唐柳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连头发都贴在脸上,她的脸色渐渐转为苍白,但紧闭的嘴唇缓缓滴出一丝血。
陈娇忍不住咬住自己的嘴唇,但依然像钉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着。
熹微的晨光渐渐代替了月色。
终于,唐柳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陈娇丢下长剑,一步便冲到唐柳身前,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小小瓷瓶。她从瓶中倒出一粒小小药丸,轻轻一捏唐柳的脸颊送入唐柳口中。
没过多久,唐柳张开了眼睛。
“娇娇,辛苦你守着我。”短短一句话,她说得很慢。
“小姐你才辛苦。”陈娇忙道。
“这次多久?”唐柳又问。
“两个时辰。”陈娇答道。
“没有,变长……便是……好事。”唐柳脸色极为苍白,声音更低,说话的速度也更慢。
虽然唐柳说时间没有变长,但陈娇知道,在那样的剧痛中每一息都是度日如年。
“小姐,你受苦了,躺一会儿吧。”陈娇的鼻子微微酸涩。
唐柳却不肯睡。
“这段日子……我一直尝试用真气压制……但每次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次没有,我还是,变厉害了一点儿。”唐柳笑了,只是这笑容在她白纸一样的脸上看起来实在是很惨。
“夫人……应该能想到办法的……”陈娇犹豫了一下说道。
唐柳却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来。陈娇却立刻不再说下去。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大傩祭开启了,小姐,你多少睡一下吧。”陈娇劝道,眼里全是担忧。
“好……你等下叫我……”唐柳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陈娇轻轻给她盖好被子,揉了揉红红的双眼,一脸忧色地走出门去。
她不能不担忧。
腊月戊日的大傩祭,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场祭礼,驱除疫鬼,祈求来年的平安顺遂。
而京城这一场祭礼惯例是由皇家举办,从天子到朝臣,京城中的皇亲贵胄都要观礼,傩戏队伍直接便是从宫城出发。
所以即使唐柳日常并不上朝,这个日子也必须要出现。
而此刻唐柳的状态,无疑是最虚弱的时候。
陈娇的心里莫名有种不安。
但她只能一边在脑海中过着大傩祭的仪程,想着唐柳需要在严寒之中站多久,一边默默安排着厨娘炖好鸡汤,准备好祭礼的衣装,出行的马车,护卫的布防……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京城的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陈娇抹了一把脸,咬了咬牙,推门走进唐柳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