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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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计中计中计(一)

    此后一日,凉城死般沉寂。

    蓝皮鬼兵临城下的谣言在城内流传。

    十年前,近乎屠城的梦魇,如凉城上空盘踞的黑云,压在城内每个人的心头。

    街上只剩下巡逻的衙役与军士。许多人慌不择路地举家逃往城外,走得晚的被拦在了城内,惶惶不可终日。

    尽管府衙已经派人安抚民心,说明真相,告诉他们此次并非蓝皮鬼攻城,却收效甚微。曾经如猪狗般被宰杀的绝望与恐惧,仿佛决堤的江河顷刻间冲垮了凉城百姓的心防。

    而此时,距离上元佳节还有三天。

    整座凉城,唯有缤纷的花灯与彩带仍在欢快地迎风飘舞。

    到得翌日傍晚,阎冬接到了秦献的传讯,请他立即动身前去府衙。

    对蓝皮鬼的进攻终于开始了。

    由于事先向得胜武馆道明了实情,此时武馆内颇为平静,所有人都谨记阎冬不要轻易出门的告诫,其余的,一切如常。

    浓浓的黑云挤压着天空,成片的黑色似一道浓黑泼洒在天边,不带半点色彩,沉沉地仿佛要坠下来。

    府衙前的空地上,火把如织,衙役与军士整整齐齐地分列而立,排成一个巨大的方阵,等候命令。

    见阎冬到来,立于方阵前的秦献面露喜色,朝他点头示意。这个举动使得在场之人都为之一怔,继而又向少年投去好奇的目光,直至见到那柄泛着银芒的长枪,方才似懂非懂地露出恍然之色。

    待阎冬走到身边,与他寒暄两句,又命人牵来一匹枣红色骏马后,秦献下达了出发的命令。浓厚的夜色中,连绵的火把宛如一条火红的长龙,朝城外缓缓而行。

    “原想再探查清楚些才出动的。”

    与阎冬并肩骑于马上的秦献开口道:“可惜这两天城里谣言四起,说蓝皮鬼兵临城下,闹得人心惶惶,我们也唯有立即动手。”

    阎冬嘞着马绳,目不斜视地问:“谁在散播谣言?”

    “不知道。这些天,人手都被派去侦查蓝皮鬼了,尚未调查此事。不过,无论是谁,只要杀了那些蓝皮鬼,谣言便可不攻自破。”

    阎冬点点头,转眼看向旁边不算太长的队伍问:“不会只有这些人吧?”

    “当然不会,否则与自杀无异。”秦献微微一笑,“城外除了就近调来的北戎军,还有凉族的灵者,这次定要将那些畜生杀个片甲不留。”

    听到凉族二字时,阎冬脑海中浮现出芳菲手持双环的曼妙身姿。数日未见她与苏锦云,也不知二人如何?

    “只是……”秦献蓦地话锋一转,“这几日将凉城查了个底朝天,竟未能找出蓝皮鬼来,莫不是早得了风声出城去了……”

    阎冬不接话,眼前隐约能看见城门模糊的轮廓,反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凉山。”

    凉山是凉城外最高的山,也是唯一的山,凉城便坐落于山脚之下。凉山常年雾气萦绕,不入山是无法看清山上的,故而蓝皮鬼将掳去的少女藏在那里,也算是明智之举。

    至于另两处贼窝,除了戴府,便是城郊密林。

    “我已命人兵分两路,而凉山的贼窝蓝皮鬼更多,实力更强,我才邀你同行。”

    “兵分两路?”阎冬皱了皱眉,“贼窝不是有三处吗?”

    “咳……咳咳……”

    秦献连连咳嗽,扭过头,将脸隐入黑暗之中,说道:“戴府那里,人手不足,只是派人监视着,待攻下这两处贼窝,再去不迟。”

    阎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却未开口。

    一出城门,府衙的队伍便与等在城外的凉族灵者与北戎军汇合,简单交谈,重整队形后,又浩浩荡荡地向凉山进发。

    阎冬并未在凉族的队伍中见到芳菲,想来应该去了密林那边的贼窝了。

    凉族带队的是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比阎冬还高出半头,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他阔步走到秦献面前,潇洒地躬身施礼,态度不卑不亢,但瞥向阎冬的目光却闪过一丝敌意。只是对方正望着浓雾缭绕的远山,并未察觉。

    与秦献热络地客套了几句,凉族男子方才看向阎冬,平静地问:“想必……这位便是人称银枪小霸王的阎冬,阎兄吧?”

    这以讹传讹的称号,阎冬本就不喜,此人还有意在“银枪”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用意不言自明。收回目光,阎冬并未理他,甚至未曾看上一眼,便同秦献说起话来。

    被无视的凉族男子心中恼怒,但见秦献与其态度亲近,也不好发作,冷哼一声道:“真是年少气盛,倒也不枉小霸王之名,只是这淫枪的名声……可不太好。”

    秦献似也察觉到二人间不善的气氛,呵呵一笑,打起了圆场,“阎冬,还是由我来为你介绍吧。”随后又看向凉族男子,“这位是凉族族长的义子,介宇,是族中最具天赋的灵者,也将成为下一任的族长。”

    听得秦献夸赞,介宇阴沉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先是朝他抱拳道:“秦先生谬赞了。”

    继而又看向阎冬,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早听说阎兄枪法精妙,力道上更是能与蓝皮鬼平分秋色,只可惜,终究无法杀敌。”

    汇合后的队伍颇为壮观,高大健壮的持盾武者列于队伍外围,将一众身着轻灵袍的灵者围于其中,乍看之下,已然有了几分沙场行军的样子。

    介宇骑黑马行于秦献的另一侧,慨然道:“我辈习武之人,当自正其身。纵是资质平庸,无法踏上灵者的修习之路,也应恪守正道才是,而非自暴自弃,离经叛道。”

    闻言,秦献也皱起了眉头。此话说的自然是阎冬,先前因芳菲的缘故,以为他与凉族交好,但此时看来,并非如此。只是不知这二人究竟有何仇怨?

    其实,不仅他一无所知,便是阎冬也一头雾水。他与这金玉其外的家伙素不相识,不曾想也会招来对方的处处针对。只不过,介宇的这番陈词滥调阎冬早已司空见惯,心中除了奇怪,倒也并不在意。

    见阎冬依旧不搭理自己,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介宇怒火中烧,趁秦献被手下叫开之机,策马来到他的身旁,阴恻恻地说:“别装腔作势了,像你们这种一无是处的送死鬼,有何前途?识趣的话便离她远点,我,可是凉族的下一任族长。”

    竟是为了芳菲,阎冬恍然,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心下生疑。芳菲的样貌着实普通,以介宇的长相以及将来族长的身份,投怀送抱的美女大有人在,此人心高气傲,又怎会为了她来寻自己晦气?或许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原本,这种争风吃醋的挑衅阎冬不会放在心上,可那句“一无是处的送死鬼”却挑动了他的神经。扫了眼将他们护在中间的持盾武者,少年的面色阴沉下来,“你管他们叫送死鬼?”

    自在仙容坊遇到那六位不知名的武者,又在茶楼里听得不少北方战事后,对这些甘愿牺牲自己挡在战友身前的勇士,阎冬是由衷敬佩的。

    不过,与蓝皮鬼开战十年,此种战法也维持了十年,死去的北戎武者不计其数,而北戎朝堂却一直未能找到应对之策,也着实令他费解,他不相信如自己这般存在的特殊之人,仅他一个。

    介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语气冷漠地说:“无论你接受与否,这都是事实,不会改变。”

    “若非这些送死鬼挡在你们身前,你们会像虫子一样被捏死。”

    “那又如何?”见阎冬被自己迫出了火气,介宇得意地说:“先死的终究还是你们这些低人一等的……送死鬼,何况我们有逃跑的机会,而你们没有。”

    这一刻,阎冬瞳孔陡然收缩,手中长枪高高竖起,随后一声巨响,又宛如擎天巨柱般笔直地矗立在地上,巨大的劲浪向四周扩散开去,竟迫得整队人马都停了下来。

    尖细的马嘶中,介宇被受惊的黑马颠下马背,重重地跌落在地,狼狈不堪。

    周围的灵者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劲浪推得东倒西歪。反倒是持盾武者们稳如泰山,距离阎冬较近的一些人更是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显是听见方才他与介宇的对话。

    稳坐马上的阎冬,勒紧缰绳,居高临下地斜视着下方,冷冷地说:“哼,废物。”

    接着,也不顾咬牙切齿的介宇,继续策马前行。而在周围,无声中已有一群武者将持枪少年护于其中。

    走回介宇身边的秦献并未关心这位未来的凉族族长,而是目光尖锐地盯着阎冬的背影,这一刻,辰星阁的推演在他脑海中不断地重复、闪回。

    ……

    凉城上空,黑云笼罩,沉甸甸的,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将整座城池压垮。

    城东,戴府门前,星罗棋布的火把将上方的夜空照得透亮。火光中,一排排杀气腾腾的武者列队而立,互相交头接耳,叽叽呱呱地议论着今夜的行动。

    站在队列最前,身为戴家家主的华发男人戴月明,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的陈旧甲胄,使劲挺直了身板,然后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

    “今夜,是戴家与高氏武馆生死存亡的一夜,府衙与苏家的爪子已经伸了过来。”戴月明声嘶力竭地振臂高呼,“此时,府衙与北戎军皆已出城,正是我们建功的大好时机。明日,属于我们的太阳能否再次升起,便看今夜,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

    “便成仁……”

    底下的人群纷纷高声应和,气势汹涌。

    “出发。”

    戴月明一声令下,由戴家与高氏武馆组成的大队人马缓缓而动,向着远处黑暗的未知走去。

    走在队伍最后的戴月明,悄悄地在戴骢耳边说道:“一切依计行事。北城门的监门官是我的人,你去让他开门,放郭永的人进来,我们府衙会合。”

    “爹……真的没有退路了吗?是不是……”

    戴骢犹豫着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狠厉的眼神瞪了回去,唯有唯唯诺诺地应“是”,带着事先安排的人手去了。

    今日的父亲有些陌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身上散发着他从未见过的,犹如野兽般的恐怖气势。

    ……

    黑暗中的苏家坊,星星点点的火光蜿蜒曲折地连成一线,远远看去宛如匍匐于黑暗之中的巨蛇,窥伺着猎物。

    “砰砰砰”

    有人重重地叩响了大门,候在门口的仆役迅速打开门,接过来人手里的纸条,便急匆匆地跑去禀报了。

    苏家大堂内,气氛肃然,以苏家家主苏崇行为首的苏家四兄弟,以及一众管事之人端坐其中,正商议着什么。

    “大哥,今夜是打垮戴家的最好时机,机不可失啊。”

    坐于大哥左侧的苏家二老爷苏崇言,焦急地开口说道:“只要他们图谋不轨,我们便可助府衙灭了他们,届时凉城再无戴家,而我们苏家便是凉城第一家了。”

    对于凉城第一家的名头,苏崇行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反而语气平淡地告诫道:“我一直对你们说,别与府衙走得太近,他们不是开善堂的,不会平白无故让你得了好处。”

    “只是各取所需嘛。”苏崇言为自己开解。

    如今,苏家之中也唯有他与府衙来往密切,甚至还能得到那位秦大人的接见,这可是凤凰腾达的好机会,而兄长的这番话自然也是说给他听的。

    “大哥,我们苦心谋划这么久,可都是为了苏家。”

    “为了苏家?为了苏家便要出卖你的侄女?”

    苏崇行蓦地板起脸来,显然已经从女儿口中听说了前阵子发生的事。

    “大哥……”苏崇言激动地挺直了身体,“这你可冤枉我了,是锦云侄女遇人不淑,受了蒙骗。掳走她的小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淫贼,甚至还有个淫枪小霸王的称号。”

    苏崇行不置可否地看着他,语气严厉地问:“那郭永又是怎么回事?听说,他是蓝皮鬼。”

    此言一出,堂内一片哗然。蓝皮鬼意味着什么,众人心知肚明,别说是苏家,在北戎,无人能与之扯上瓜葛后还安然无恙的。

    “这可是灭族之祸啊。”苏崇行一拍桌子,声音振聋发聩,“戴家尚未倒台,你便忘了这前车之鉴吗?”

    苏崇言摸了摸额头的冷汗,扫了眼周围不善的目光,急忙辩解道:“大哥,绝无此事啊,便是借我个胆子也不敢串通蓝皮鬼啊。”

    “那你儿子呢?”

    “岩儿……岩儿是知分寸的,还请大哥明察。”

    “知分寸?”苏崇行不满地冷哼一声,“此事关乎苏家存亡,我自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有人真敢招惹蓝皮鬼,就莫怪我无情。”

    家主的威严震慑众人,无人再敢出言反驳。

    下一刻,大堂的门被推开了,冰冷的夜风涌了进来,将堂内紧张的气氛吹散了些。

    跑得满头大汗的仆役也顾不得规矩,火急火燎地冲到苏崇言面前,将一张纸条递给了他。

    伸手挥退仆役,只看了一眼纸条,苏崇言便激动地跳了起来,几步跨到兄长面前,挥着纸条道:“大哥,戴家动手了。”

    而纸条上只写着短短五个字——戴家已动手。

    苏崇行捏着纸条看了会,便如老僧入定般,闭目沉思起来。

    苏崇言在他面前焦急地踱着步,几次想要出言催促,又都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终于,数息之后,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中,苏家最具威严的男人缓缓睁眼,露出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由嘴里吐出两个字。

    “讨贼。”

    是夜,无月。

    凉城内,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