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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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天眼

    远离茶楼耀眼的灯火,便仿佛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呜咽的风声像是来自地狱的哀鸣,不时有漆黑的人影擦肩而过,宛如游荡的孤魂野鬼。

    肃杀的气息正随风逐流。

    福永楼将长街一分为二,泾渭分明地隔成两个世界。中间似乎有道无形的墙,将光彩与人声都阻于那个世界。

    背负漆黑长枪的黑衣人行于这边的黑暗之中,不时眺望那边热闹的灯火,好像……很久没有赏灯了。

    站于肉铺所在的巷口,耸人的惨叫与喊杀正在巷中回荡。夜色中,头戴面具的黑衣人手握长枪,挺拔的身躯如离弦之箭爆射而出,眨眼间便到了肉铺之前。

    此刻,纷乱的声响已然平歇,铺子与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七具衙役的尸体,鲜血与破碎的兵刃散落一地。

    壮衙役浴血的身体抵着刀柄,刀尖刺入地面,正苦苦支撑着。上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壮汉,此刻已奄奄一息。模糊的视线中,他见到了手提黑枪的黑衣人,嘶哑的声音从喉中艰难地发出。

    “好……好多蓝皮鬼……”

    “有没有见到一个被掳来的姑娘?”

    “有……有好几个……”壮衙役使尽气力,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巷子深处,声若游丝,“他们……他们……往那里……”而他的话终是没有说完。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又看了眼周围倒毙的尸体,黑衣人思忖一瞬,便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

    能于瞬息间将拥有武者与灵者的府衙队伍屠戮殆尽,这些蓝皮鬼非但实力不俗,也必然早有防备,这一战可谓是守株待兔。

    追了一阵,原以为带着被掳少女的蓝皮鬼走不快,不承想,到得此刻仍不见踪影,若非巷子没有岔道,他定会以为自己追错了方向。深吸口气,施展身法,追赶的脚步如御风般陡然加快。片刻后,模糊的高大黑影终于在眼前慢慢凝聚起来。

    便在此时,四周风声鹤唳,两道巨大的黑影一左一右由墙头跃下,向他直扑而来。

    黑衣人纵身后跃,同时举枪横扫,枪尖划出一道亮芒,仿佛刺破了夜空,与两道黑影猛然相击,竟被生生逼退了数步。

    蓝皮鬼的蛮横天下皆知,若是知道有人能以一敌二不过稍逊一筹,这惊世骇俗的消息只怕立刻便会传遍北戎。

    跳过黑影,望向它们身后正渐渐远去的同伴,黑衣人喟然叹息,喃喃道:“要速战速决了。”

    话音方落,他的眸中陡然泛起淡淡的光晕,便宛若浮于黑夜中的两点鬼火。暴涨的气势铺天盖地地向黑影卷去,下一刻,一点寒芒自破风声中骤然刺出。

    “天眼……”

    两道黑影慌忙闪避,远光拂过一人的脸颊,映出他惶恐的神色。

    黑衣人身形一转,冲势不减,择一道黑影,长枪连刺,寒芒闪闪,蓦地幻化出如莲花般的漫天枪花。

    狭窄的巷道内,避无可避的黑影全力抵挡,只是下一刻,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血雾团团爆开,黑影后背重重地撞在巷墙上,又如烂泥般缓缓滑到了地上。

    黑衣人并未收枪,一侧身,手腕翻转,长枪如黑龙翻腾,劈至身后,朝着已然扑来的黑色劲风疾刺而去。又一道黑影在漫天血雾中倒下,他仿佛化身无常厉鬼,无情地收割着宛若游魂的黑影。

    顺着流淌的鲜血,刺鼻的血腥之气在暗巷内蔓延,或是感受到这恐怖的肃杀之气,巷子里的住户全都大门紧闭,更无人掌灯,沉默得仿佛死了一般。

    泛着寒芒的黑龙在黑夜中寻找它的猎物。黑影孤注一掷的反抗却换来如凌迟般千刀万剐的折磨,黑衣人并未在被掳少女中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情颇坏,手段自然不留余地。

    不过,当最后那道奄奄一息的黑影,也如倒毙身旁的同伴那样,对他吐出“天眼”二字时,黑衣人方才心生疑惑。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黑影猖狂地笑了起来,“凉城……凉城是我们的,北戎迟早也是,若……若你识趣地放我离开,我……”

    黑衣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它,冷冷地问:“被你们掳走的少女都关在哪里?”

    “放我离开……”

    远处巷口已亮起若隐若现的烛光,隐隐还能听见嘈杂的人声,应该是府衙之人赶到了。

    看着仍梗起脖子等待交易的黑影,黑衣人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唉,真蠢。”

    锐利的寒芒刺穿了黑影的咽喉,将它钉在身后漆黑的墙上。与虎谋皮,自然不会有好结果。既然蓝皮鬼将少女掳走用作他途,应该暂无性命之忧。

    看着地上似要醒转的少女们,听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深吸口气,朝巷子的另一端快步离去。

    漆黑的巷道被密密麻麻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府衙众人围在尸体旁窃窃私语,火光映照出一张张震惊而狐疑的面庞。能以如此雷霆手段击杀蓝皮鬼,宛如神兵天降之人,是他们闻所未闻的。

    摇曳的火光中,秦献阔步走到众人身前,后面跟着胖乎乎的府衙大老爷。闹哄哄的巷子安静下来。他扫了眼地上的尸体,抽出身旁衙役腰间的佩刀,斩于其上,确认它们皆为北戎人模样的蓝皮鬼后,方才俯身检查起来。

    说是检查,却只是看了伤口。当秦献伸手抚过尸身上一个个鲜红的血洞时,眼中的热烈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吩咐手下善后现场,再将被掳的少女妥善安置后,他领着卑躬的宋大人走到远离衙役的巷墙边,问道:“是他干的?”

    “凉城有这等枪法的除了他还有谁?”

    “不过,刚来时有人见到那人的背影了,说是一袭黑衣,背负的却是柄黑色长枪。”

    “黑色长枪?”

    “似乎他那位江湖上的师傅便是黑衣黑枪,前次单枪匹马杀去高氏武馆的也是此人。”

    宋大人伸手摸着短须,似自言自语地问:“真有此人?”

    “像是真的,不然以阎冬的年纪,又怎能练出这般功力?”

    宋大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眼中疑惑并未完全消散。

    “能如此轻易地杀掉蓝皮鬼,那究竟是何枪法?真是匪夷所思。”秦献啧啧称奇道:“若北戎铁军多些这样的人,又何愁蓝皮鬼不灭?”

    “并非枪法的关系,也与灵者无关……”宋大人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喃喃道:“这种凌厉的杀鬼手段,倒是让我想起那些藏于灵息阁的陈年旧事。”

    “天眼?”秦献脱口而出,旋即伸手捂住嘴巴,扫了眼四周,小声道:“大人,此话可说不得,传出去会杀头的。”

    宋大人收回目光,冲他摊开手,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我可没说。”

    秦献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继而想到了什么,骇然道:“莫非那黑衣人便是……”

    “非也,非也。”宋大人摇头叹息,“天眼只是传言,不可尽信。”

    “是否要报上朝堂?”

    “还嫌这里不够乱吗?好好应付凉城的蓝皮鬼吧。”

    “是。我只是担心有人会拿此事在朝堂上大做文章,若失了先机,会对大人不利。”

    “无妨。”宋大人面沉如水,“当年之事,皆是那些人自作聪明,害人害己。如今为了掩人耳目无所不用其极,殊不知面上无论如何遮掩,这底下的烂疮终有发作的一天。”

    “大人,此话说不得啊。”

    似是怕他继续口无遮拦,秦献正待转移话题,便有一名衙役跑了过来,指着身后禀报道:“大人,有个叫阎冬的人想见您。”

    与宋大人交换过眼色,秦献方才淡淡地说:“让他过来吧。”

    那名衙役又抱拳躬身,领命而去。

    随后,密密麻麻的火把中,缓缓走来一名背负布棍、身姿挺拔的少年。他不时环顾四周,错愕的目光仿佛也在惊叹此处的疯狂。

    走到秦献面前,目光扫过宋大人,阎冬开口问道:“这地上躺的都是蓝皮鬼?”

    “你知道?”

    如此问道,但秦献脸上却无太多诧异之色。

    阎冬颔首,如实说起方才在成衣铺的事,“我怀疑我那朋友便是被肉铺的蓝皮鬼掳走的,这才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快,居然都死了。”

    说着,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伤口……有点眼熟。”

    “都是被长枪刺穿的。”宋大人说着,还看似无意地瞥了眼他身后的布棍。

    阎冬露出恍然的表情,咧嘴一笑道:“别看我,我可没这本事,想来应该是师傅干的。”

    “那个独闯高氏武馆的黑衣人?”秦献问。

    “嗯,就是他。”

    “不知他现在何处?可否让我见上一面,也好当面道谢。”秦献抱拳作揖,做足了态度。

    “若我能见到他,先前便求他带着,来救人了。”阎冬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叹道:“我这师傅,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若不想见我,便是知道我要死了,也不会来的。”

    “如此说来,岂非连你也无法证明此人真的存在?”宋大人眯缝着眼睛,突兀地问。

    阎冬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摊了摊手,“没错,确实无法证明,不过,终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

    “今晚,他杀了蓝皮鬼便走,也不知究竟是为杀人而来,还是为救人而来?”秦献又问。

    “我不知道,不过……”阎冬顿了顿,“不杀人又如何救人?”

    不想在师傅之事上纠缠,他抢在秦献二人之前,又问道:“先前离开的那些姑娘,便是今晚救下的被掳少女吗?都在了?”

    “都在了。”

    阎冬深吸口气,皱着眉头道:“唉,这该如何向她娘亲交代啊?”

    “若真是被蓝皮鬼掳去了,应该暂无性命之忧,毕竟尚有利用价值。”

    秦献刚说完,宋大人见缝插针道:“既然那姑娘如此重要,不如与我们联手如何?”

    “只是联手。”秦献补充道。

    阎冬抬头望着深邃的夜空,面露为难之色,考虑许久才问:“如何联手?”

    “明日清晨,凉城开始戒严,搜捕那些隐藏于北戎人中的蓝皮鬼,找出它们后,请你与府衙联手对敌。”

    这番话秦献说得一气呵成,绝非临时起意,他想了想又说:“若被掳的少女全都关押于某处,那里的蓝皮鬼绝不会少。”

    阎冬收回目光看向他,似有所察觉般说道:“别指望我师傅会出手。”

    “有你便够了,你可是能与蓝皮鬼平分秋色之人。等找到少女被囚之地,我会差人告知于你。”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秦献若有所思地说:“今日他有些不同,似乎健谈了。”

    “他是来找我们帮忙的,为了武馆那丫头,态度自然要好些。”宋大人看着同一个方向,缓缓说道:“我不过是卖了他个人情罢了。”

    “为了招揽他,大人还真是用心良苦。”

    “爱才之心嘛。”宋大人微微一笑,有些惋惜地说:“可惜此人与那楚先生一样,既聪明又愚蠢,只怕最后仍要步其后尘。”

    “那我们……先下手为强?”

    宋大人缓缓摇头,“如今强敌窥伺,先待他帮我们解了凉城之危再谈,否则那个人我们岂非白抓了。”

    “大人真是运筹帷幄。”秦献佩服道。

    宋大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别忘了凉族与苏家那两个女娃都与他交情匪浅,在我们没有掌控南盟的实力前,此事仍需从长计议,静候时机。”

    秦献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不知想到了什么,哑然失笑道:“这小子处处逢源,真应了那淫枪小霸王的诨号。”

    宋大人的嘴角也微微上扬,继而又低声问道:“我们要的人马都到了吗?”

    “他们正火速赶往凉城,明日清早便可到达。”秦献顿了顿,担忧地问:“如此大张旗鼓,会否逼得蓝皮鬼狗急跳墙?”

    “既已打草惊蛇,便将它们全都逼出来吧。”

    “可那些失踪的少女……”秦献欲言又止。

    “她们既为蓝皮鬼所掳,不曾杀掉,自然有用,应暂无性命之忧。只要找到关押之地,救出她们,蓝皮鬼的阴谋便可不攻自破。”

    宋大人眺望着被救少女离去的方向,似自言自语道:“希望她们知晓那个地方,否则……也唯有事急从权了。”

    夜风吹过,寒意森森。

    “夜深了,大人早些回去吧。”

    宋大人缓缓点头,旋即躬身跟随其后。

    走在前面的秦献感叹道:“凉城要不得安宁了。”

    “何止凉城。”宋大人亦是喟然一叹,抬头遥望北方,“若真有天眼,只怕这北戎也要天翻地覆了。”

    翌日清早,春寒料峭的夜色中,凉城周遭的树林中扎起了一排排白色的营帐,有军士在林间巡逻。寂静的夜色中,烛火摇曳,偶尔有马嘶声随风飘荡。待到曙光初现,府衙对城内蓝皮鬼的搜捕也挨家挨户地开始了。

    一时间,整个凉城都在做同一件事。

    扎手指。

    一时间……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