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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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安的味道

    本就体型娇小的少女,在空旷的夜色中显得更小了。厚厚的冬袄将她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半张粉嘟嘟的圆脸,两条乌黑的马尾在脑后摆动着。

    她盯着坐于柜台前看书的少年,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称谓,到最后也只是怯生生地问:“请问,您是阎先生吗?”

    对于“先生”这个称谓,阎冬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讷讷地告诉她自己叫阎冬。

    闻言,小丫鬟风尘仆仆的脸上因激动涌起两朵红云。

    “请救救我家小姐。”

    阎冬边递过去一盏热茶,边问:“你家小姐?”

    “喔,就是苏家坊的苏锦云小姐。”丫鬟赶忙回答。

    “是她啊……”

    自前次学院相遇后,对于这个名叫苏锦云的少女,阎冬还是有些印象的,据说也算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她怎么了?”

    见少年还记得小姐,丫鬟兴奋地搓起小手来,但旋即又苦着张脸说:“小姐……小姐又昏过去了,失去知觉前,她让我来找你,说……说只有你才能帮她。”

    “我帮不了她,你们还是另寻高明吧。”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清冷的光透过树枝落在地上,像一只只张开的手。少女踮起脚朝铺子里说话,光与暗在她娇小的身躯上一分为二,仿佛两个世界的交界,她正试图打破彼此间的隔阂。

    “小姐其实很可怜的……”

    见少年无动于衷,小丫鬟唯有声音糯糯地打起了感情牌,“从小就没有自由。明明是苏家小姐,却时时刻刻都要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中,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上次从府衙回来后,小姐便已经昏迷过一次,期间,府里找了许多大夫,全都束手无策。后来,小姐忽然又醒了,精神也变好了些,还去了学院,结果回来没两天便又不行了,不过这次,她提到了阎先生。说自己如果再昏倒,务必要请您施以援手。”

    小丫鬟伸出两只白嫩的小手放到嘴边哈气,虽然心中焦急,但她说话的分寸与态度却拿捏的很好,大户人家的教养还是有的。

    见阎冬依旧自顾自看书,她继续说道:“我知道小姐与先生之间有些不愉快,请先生千万莫要放在心上。从小到大,想要接近小姐图谋不轨的人太多,小姐也是烦不胜烦,最后只好全都摆出一副敌视的态度。其实小姐心里……是……是渴望朋友的……”

    大抵是觉得一时半会不可能说动阎冬,而回去看着小姐昏迷又于心不忍,小丫鬟索性天南地北絮絮叨叨地闲扯起来,尽量不让两人间的气氛冷下来,然后徐徐图之。

    期间,阎冬也曾让她早些回去,但见劝她不动,也就不再多说了,反正到了时间茶铺还是要按时打烊的。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小丫鬟无意中说起某件事,才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放下了手里的书。

    小丫鬟名叫小娟。她说小姐曾说起,三位学院女弟子出事那晚,最后与她们在一起的并非楚先生,而是另有其人。因为当日小姐偷偷溜去胭脂铺子时,恰是她们与楚先生买完胭脂之后。只不过这个消息还来不及禀告府衙,小姐便又昏了过去。

    “那个人是谁?”阎冬终于认真地提问了。

    “小姐还没来得及说呢……”小娟嘟着嘴直摇头,随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但只要小姐醒了就知道啦,听说……”她故意拉长了声音,“听说那人也是学院的先生呢。”

    几乎就在她说出这话的同时,阎冬便又开口了,“好了,我答应了。”

    少年抿了几口茶,又重新拿起书,才翻了一页,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小丫鬟仍站在原地,并未离开。

    “你先回去吧,明天我自会去苏家坊的。”

    “明天还是让小娟亲自为先生带路吧。我穿的多,嗯,在外面蹲上一宿也没事的。”小丫鬟微笑着转过身,背靠白墙蹲了下来,像一团绒绒的巨大毛球。

    窗内,柜前,看书的少年;窗外,墙边,半蹲的少女……

    夜晚,熟悉的一幕……

    “不至于吧?”阎冬嘴角抽动了一下,“你们主仆俩什么习惯?怎么都喜欢蹲别人墙角?”

    小丫鬟嘿嘿地笑着,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没事的,没事的……

    最终,蹲一夜墙角的事自然不会发生,在得知来意后,她还是被静姨热情地请进了家里。

    一夜无语……

    翌日,公鸡才打了鸣,空气还是湿露露的时候,小丫鬟便已经守在少年的房门口了,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让他跑了。阎冬无奈,自己的卧房所在定是静姨泄露出去的,用意不言自明,反正横竖也是答应过的事,早点过去倒也无妨。只不过今天的打坐却是泡汤了。

    外头有不少早起之人,行色匆匆,提着灯笼走在街上。街边的早点铺子里,粗壮的汉子撸起袖管,砰砰砰地使劲和面。桌角摞起来的笼屉中蒸气四溢,第一批白面馒头在渐渐消散的浓厚的白色雾气中现出其形来。

    阎冬一口气要了四个,在小丫鬟抢着付过钱后,在她盯视的目光中,边走边吃。

    到苏家坊时天已大亮,远远望去,苏家仿佛一条盘踞于道旁的灰白大蟒,朱红大门宛若张开的血红蟒口,门前挂着两盏灯笼,像两枚发着幽光的碧眼。小丫鬟领着阎冬从“蟒口”进去。

    偌大的苏家坊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颇具气派。

    他们在一栋绣楼前被看守拦下。此时,小娟拿出了小姐丫鬟的气势,杏目圆睁,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怼了一遍,方才说出阎冬是小姐请来为她治病的,弄得他们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时常会如此为自己小姐出气。

    苏锦云的闺房在绣楼之上。小娟刚领着阎冬进入外室,便有另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从里屋冲了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你怎么才回来,可急死我了,人呢?人带回来了吗?”

    或许是没想到阎冬会如此年轻,第一时间被其忽视了,等看到小娟向自己拼命使眼色时,这才正眼看向少年,诧异地问:“是……他?也太年轻了吧。”

    “小玉……”小娟偷偷看了少年一眼,见他面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

    阎冬不想废话,直入主题,“人呢?”

    “喔,小姐在屋里。”小娟指着里屋,赶紧为他引路。

    少女的闺房很香,满眼都是粉扑扑的景象。室内靠窗的雕花木桌上摆着一盆兰花。近些的梳妆台上立着一个别致的烛台,豆大的烛火在烛台中央静静地燃烧,从中还飘出浅浅的花香。不过,在这些浅淡的气味中,阎冬还是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

    沉吟片刻后,他才走到被粉色纱幔隔开的绣床前,看了眼床上秀目紧闭的美丽人影,随后指向身后桌上的水壶问:“那里面是热水吗?”

    “嗯,才泡的。”小玉回答。

    “好,你们都出去吧,别让人闯进来。”

    闻言,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种安排难以理解,犹豫片刻后,还是由小玉开口道:“外头小娟一人守着便够了,我还是留在这儿为阎先生打下手吧,对了,先生没带药箱来吗?”

    “没那个必要。”阎冬不耐烦地摆摆手,“她的意识就要彻底溃散了,如果还想她醒过来,就按我说的做。”

    他的话毫无情绪,却让人不容置疑。

    小娟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贝齿紧咬下唇,思忖良久后才说了句“劳烦阎先生”,拉着还想争辩的小玉走出了闺房。

    待丫鬟们全都出去关上门后,阎冬这才不紧不慢地摸出一袋安魂茶叶,用桌上的白瓷茶盏与热水冲泡开,端到苏锦云的绣床旁。拉开纱幔的那一刻,他也第一次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少女来。

    柳叶眉,桃花面,肤白胜雪,肌若凝脂,仿佛画中走出的仙子。难怪那些锦衣公子们见了她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阎冬扶起少女,喂她喝了安魂茶,又扶她躺回去,然后才在少女闺房中转悠起来,寻找那丝不易察觉的令他不安的味道。

    闺房的门在微微晃动着,想必是两个小丫鬟正趴着门偷听,阎冬不禁暗觉好笑,动作却愈发轻缓,不发出半点声响。

    终于,他在梳妆台上找到了那丝不安的气味……

    源自一盒薄薄的胭脂……

    对于胭脂,阎冬并不在行,听到绣床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顺势收起胭脂,举步走了过去,见少女似要醒来,忙附耳低语道:“我知道你醒了,但别睁眼,从现在起,我说你听。”

    少女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旋即又平静下来。

    “我长话短说,你的意识好几次都处于溃散边缘,我不知道谁要害你,但肯定是你身边的人,所以我把你的两个丫鬟也都赶了出去,若无绝对把握,你最好别醒,我也会告诉他们自己无能为力。”

    “问题应该就出在你用的胭脂上,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是仙容坊的东西,至于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还不清楚,因此我会把胭脂带走,你也可以趁机回想一下所有让你用胭脂的人……”

    “砰……”

    外室忽然想起了重重地推门声,紧接着,断断续续的对话声飘了进来。

    “胡闹……这种人怎能随便带回来……”

    “是小姐……”

    “她胡闹,你们也不阻止……”

    “先生说了不能打扰……”

    “什么狗屁先生?快让我们进去……”

    “万一锦云出了什么事,便把你俩全都卖到青楼里去……”

    “……”

    外室,争执与责难的声音越来越大,闹哄哄的。

    阎冬叹了口气,目光看向床脚——一截白皙的玉足露在外面——他呆呆地看着,竟有片刻失神,随后才语气温和地说:“其实这次来……是想知道那三位女子遇害当晚,最后与她们在一起的学院先生是谁?不过……”

    他看了眼晃的愈发厉害的房门,摇了摇头,“我要走了,记住我的话。”

    说完,阎冬放下纱幔,刚走到门前,外面便有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了。

    走在最前的是个肤色黝黑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他径直走过阎冬身旁,未拿正眼瞧他。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锦衣少爷,样貌与苏锦云有几分相像,见到阎冬时,愣了半晌,然后惊得合不拢嘴了。

    “你……怎么是你?”

    阎冬绕开他朝外走,经过小娟身旁,才淡淡地说:“你们小姐的病……我也无能为力。”

    锦衣少爷几步挡在他面前,指着他恶狠狠地问:“你对锦云堂妹做了什么?”

    阎冬寒着脸,一把握住他指向自己的食指,微微用力,锦衣少爷便已一声惨呼,单膝跪地,身形扭曲。

    两名护卫见状赶忙围了过来,但看到少爷呲牙咧嘴的痛苦模样,一时也都僵在原地,不敢出手。

    “够了,让他走。”一直默不作声的中年男人终于开了口,“以后谁再敢放这种人进来,家法处置。”

    阎冬自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目光冰冷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锦衣少爷,一字一句地警告道:“再敢指我,便废了你的手。”

    阎冬是被小娟送出苏家坊的,一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语,只是在他离开前,小丫鬟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问:“阎先生,小姐……小姐真的醒不过来了吗?”

    没有答案,等来的只有少年冷漠的背影。

    那天下午,茶楼前的长街上刮了好一阵劲风,将行商的摊子吹了个东倒西歪。人群里有人将吹散的货物偷偷地藏起来,慢慢地,越来越多的“热心人”开始“帮忙”捡拾被风吹走的东西,乐此不疲。

    配合调查的胭脂铺子重新开门营业了。

    芳菲换上一身劲装,坐在桌边,轻轻擦拭着月牙双环,静待月上柳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