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苹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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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笔刷

    我和陆旷开始了一场冷战。

    准确的说,是他单方面对我的冷战。

    某天我下班回家后,那张他经常趴着作画的桌子已经空了。他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离开了这里,远远的离开了我。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无从找寻,因为他根本没有碰过我给他买的手机,我连他的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

    此后的每个夜晚,在夜深人静之际,我一个人躺在那张床上,脑海里总是不断重复闪现那天的记忆。我们站在路口僵持着,时间过去了很久,直到最后我也没能说出一个听得过去的理由。陆旷就那样定定看着我的眼睛,直到他手里的一根笔刷滑落,在砸向地面的那一刻,他的眼眸彻底被无边黑色填满了。

    “谭文,我对你很失望。”

    我躺在那张冰冷的床铺上,手捂着发痛的右耳。那日陆旷说的话成为了一道解不开的诅咒,缠绕在我的身上。从那日起我右耳的耳膜总是不间断地鼓起、作痛、消失,又反复。我知道我可以编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是面对他,我说不出口。而我所坚持的固执终于让我失去了他,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这间空荡荡的小屋,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最近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Sean原本低着头写作,突然就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我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颈,可那里不疼了。耳膜的痛感瞬间又敲醒了我,疼痛没有消失,只是转移了地方。

    “没事,身体有些不舒服。”

    “那准假,你可以去医院了。”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小毛病。”

    见我自己都不当回事的态度,Sean也就没有再坚持什么。

    “对了,过几天跟我去趟外面。”Sean放下手中的钢笔,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朋友那边最近在筹办一个画展,让我过去把把关,你也来一起吧……就当是,见见世面好了。”他冲我挑眉一笑,笑容就像是隔壁跟你稍稍撒娇、索要糖果的小孩。

    然而比之那些,“见见世面”这几个字更切入我的肌肤,他的言语之中有着无法掩饰的鄙夷和施舍。我抿唇没说话,直到Sean让我看看他新作的手稿。

    豪门背景、多人恋爱线、甜腻情话不断、各类庸俗的老梗混杂的情节,而这些剧情统统都被华丽的文字装裱了起来。架空楼阁,经不起风吹,一推就倒。

    我斟酌了一下字眼,小心地问了句:“这会不会……会不会和前两本书风格差距太多了,你更擅长人性的剖析和暗黑的文风。”

    “我是抱着挑战的心态去写的,要是每次都写一样的东西,也太无趣了吧?”

    出于对Sean才华的肯定,我又翻看了一遍他的手稿。

    果然,第一眼无法肯定的东西,再看多少眼都是一样的。

    “你的文笔当然是没话说,但是这种剧情早就过了风靡的年代,我怕这会影响你的口碑。不如还是……”

    Sean喝红茶的动作一滞,似有不满夺走了我手里的稿件。

    “我写出来的东西和他们能一样吗?”

    “……”我识时务闭上了自己的嘴巴,转身离开。你是老板,你开心就好,随你怎么折腾吧。反正你已经足够有钱也足够有名了,干什么都折腾得起。

    在陆旷消失整整两周后,我下定决心,终于拨通了那日的一串号码,见面地点还是我们初次相遇的那间酒吧。我坐在吧台前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第三杯灌进肚子里,他才提着一个衣袋急匆匆地进来。

    他四处张望着,然后和我四目相对,抬起手臂打了个招呼。而后大步走过来,将手上的袋子递给我。

    “给,你的裙子。”

    我接过来,是那条碎花连衣裙。当时为了买它我足足花光了整个月的生活费,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名牌衣服。

    “还没介绍,我叫刘武,叫我阿武就行。”

    “哦,谭文。”

    我低着头,仍然看着那条裙子,

    “因为这条裙子看着挺贵的,我就想尽快还给你。”刘武解释着。

    “我男朋友知道了我们的事情。”我仍然低着头。

    “你男朋友?”他顿了顿,“啊,是那天和你在一起的?”

    “嗯。”

    “等等,我们的事情?我们什么事?”他疑问。

    我抬头看着男人的脸,一副装傻充楞的模样,我强忍着心中的羞愧和难过,咬牙低声说道:“我们睡了的事情。”

    刘武惊讶地张开了嘴巴,而后这幅度扯到了他嘴角的伤口,立马又紧张地闭上了嘴巴,“你误会了,我们那天没睡。”

    惊讶的人反而变成了我,他耐心解释道:“那天你只是吐了一身,还吐到了我的床单上,我只能帮你换件衣服,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去做那种事,不然你也会有感觉不是吗?”他越说越小声,我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仍然记不起个所以然。

    我盯着他红彤彤的耳尖,原本因为陆旷离去而黯淡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对吧?”

    刘武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发誓。”他甚至举起右手,那上面还是缠着纱布,“你男朋友那边如果有什么误会,我过去替你解释清楚。”

    “真的对不起啊,我只是想把裙子还给你,还……我没想到他是你男朋友,他一定会误会吧。”

    “……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好。”我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他已经离开了……他躲着我,不想看见我。”

    “我找不到他。就算是能解释,也无处可以解释。”

    [次日]

    Sean带我来的这个画展位于市中心的艺术馆,A、B厅常年展出珍贵的收藏品,C区主要展出一些新锐艺术家的画作和投资人喜欢的作品。艺术馆整体的色调都是灰蒙蒙的,我只是望着墙壁,心就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你看不懂吧?”Sean的一句话如雷贯耳,我呆在原地,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说:“我勉为其难担任一天讲解员吧。”

    “欸,喂,谭文,你发什么愣呢?”

    “我……”

    我看着Sean,觉得他的面孔和陆旷的面孔逐渐重合,想说的话怎样都说不出口,最终只落为两个字,“没事。”

    整整一个下午我和Sean从A厅逛到B厅,看到了许许多多有名的画作,又来到C厅,看那些新锐艺术家们的作品,那些我看不懂的,看得懂的,直到千帆阅尽,我心头闪过最好看的那幅画,居然是曾经从未在意的那幅——陆旷画给我的那棵小树。

    “好了,也差不都看完了。我们回去吧。”

    我跟在Sean身后踌躇着,直到他已经走到了艺术馆门口,距离大门还剩最后一步,我才鼓起勇气喊住了他。

    “可以帮我冒昧问一下您的朋友吗?什么资质才能在C厅展出作品呢,可以帮忙……可以帮忙挂上一幅画吗?不需要中心的位置,哪怕是角落也好。”

    Sean看了我一眼,满是兴味。

    “你还会画画?”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

    “他很有才华的,他画的画也很好,只是缺少一个被人看到的机会而已。如果谁能帮帮他……”

    Sean双手闲闲地插在兜里,轻佻了一下眉头,“多挂一幅画而已,举手之劳罢了,我可以帮你跟我朋友说一声。”他看着我,“不过我很好奇,你从来不在工作之外的事情向我请愿,你和他会是什么关系呢?”

    “我,是我……前男友。”

    我沉默地望向Sean身后无限延展的白墙,那白墙白得诡异又通透,像是无数被废弃的白纸堆砌而形成的巨大屏障,中心大树的影子洒在白墙上,一片一片树影化作一只只眼睛,它们紧紧盯着我,发出无声的嘲笑和嘘声。

    Sean许是看到我的表情不太好,这次他没有为难我,而是直截了当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前提是我得搬出一副像样的画带到艺术馆去。可陆旷走得干脆,与我划清界限更是利落,别说是一幅画,就是一只笔、一块橡皮都没有留下。但我不死心。我不想就这样放弃这个可以帮他崭露头角的机会,更不想就这样放弃这段可以愈合的感情,这是我的初恋,他是我的光。

    于是我跟Sean请了两天的事假,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整天都蹬着脚蹬在整个A市晃悠,去寻找任何可能会出现陆旷踪迹的地方。终于在第二天傍晚,远远的,我看到了他。

    他像往常在家中一样,又不一样,他坐在画架前,面朝一篇广阔的天地,笔刷上上下下舞动着,宛若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我痴痴看着他,曾经那些嫌他累赘、想要分手的念头统统烟消云散,我已经准备好了所有说辞。关于那个误会、关于艺术馆的事情,关于我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就要走上前去。一个男人却突然出现在陆旷的身旁,将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一身的黑西装看上去很是体面,只是他弯下腰用嘴唇轻点陆旷的脸颊,我的心瞬时间凝结成一颗玻璃球,又瞬时间破碎成一张又一张碎片。

    我这才注意到,陆旷使用的画架、纸张、颜料、笔刷,都变成了橱窗商店里的高档货。那些我负担不起,没能买给他的高档货。随着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我看着陆旷收起了画具,跟着男人上了昂贵的汽车。

    这辈子,我想我都不能忘记那个男人锋利的侧脸,并终将成为我的梦魇。

    第二次画展如约开幕,Sean在听说了我去找人的故事后,没有给予我丝毫的安慰,反而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谭文,你这也太惨了。”他语气带有轻微的叹息,但是拉长的音调更多的像是幸灾乐祸。这次我没有反驳他,而是转向目光投往另一个方向。

    我知道……

    我知道自己真的很惨。

    特别是这一刻,当我站在这幅画的前面时——这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上结满了青色、半青半红的果实,树下的两个男人鲜活而充满生命力,他们手中熟透的果实娇艳欲滴,像是被新鲜的血液所浇灌出来的一般,那是无数养分流经枝干,抽干所有的心血,才会如此的鲜红。

    我看着那幅画的右下角,那道龙飞凤舞的签名——陆旷。

    像是有一把生锈的小刀正无声的切割着我的的心脏,它在滴血,它在哭泣。可是除了我,没有人能听到。

    “你又在发什么呆?”

    “你最近工作状态很不好,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扣你工资了。”

    我愣愣看着那幅画,不知道是在说给Sean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是他画的。”

    “我没能把他的画带到这里来,有人却做到了这件事。可他以前,从来都不会画这么靓丽的画,从来不会。”

    此刻我就像是肥皂剧中被丈夫抛弃的怨妇一般,喃喃自语地说些云里雾里的话,听得Sean皱起了眉头:“好了,想那么多干嘛呢?”

    说着Sean叫来了展馆的负责人,财大气粗的买下了那幅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微微眯眼指着那幅画,“一幅画而已,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

    “买回去之后我就挂在书房里,你要是喜欢就天天看,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把它烧了。”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愉悦了起来,“谭文小姐,人生的路还长,别说是一幅画,一个人,哪怕是十人百人,都不能阻挡你向前走,变得越来越好。明白了吗?”

    三个月后,Sean的手稿已经基本写到了收尾的阶段,为他服务的工作室如同一个庞大的机体,开始了各项有序的运转工作。打稿、排版、打印、上线、宣发。我和其他的工作人员几乎每天忙得团团转。不过这样也好,快节奏的工作让我没时间沉浸在失恋的悲伤里,没有时间去想陆旷。

    我忙了整整一天,总算跟出版社那边完成了对接工作。顶着疲惫的身体走出Sean的别墅,快要折断的脊梁就要撑不住我的脑袋。

    “谭文!这里!”

    “阿武?你怎么在这?”

    “你忘记了?前几天我们喝多了酒,第二天是我送你过来的。”

    啊……是的,我们在一起喝多了酒。自从我和陆旷分手后,刘武就像是一个供我遮风挡雨的港湾。他陪我喝酒,陪我发泄。他说这些是自己应该做的,毕竟事出有因,一切的缘由本就由他而起。

    他应该赎罪。

    “抱歉,忙晕了,是我忘了。”我抬手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没关系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我自己。阿武站在我面前,就像我站在陆旷面前一样。一味的包容退让,一味的弯腰讨好。一样的,有些卑微。

    “我知道你忙,只是,今天有场很重要的拳击赛,你能来看吗?”

    他递过来一张比赛票券,上面印着两个肌肉搏斗男,票券的右上角还盖着一个小小的圆戳,似乎是还不错的席位。

    忙了一天,我真的累坏了,本想拒绝。只是阿武看向我的目光是如此的期待,那样希冀的眼神我似乎在哪里看过,许久之后我听见自己哑声:“好。”

    阿武打拳的地方是一个带有赌博性质的地下黑拳场,他带着我进来,并把我带到了观看位置。我心不在焉的看了看周围,喧闹兴奋的人群,手上握着下注的钞票。这里真的很乱。而他带我来的地方,说是位置,不如说是个最佳站脚地更合适。

    “谭文,今晚你在,我一定会赢。”

    他的小指勾住我的小指,而后由拇指盖章。被按到的小指有些隐隐作痛,像是旧疾发作。还没等我回过身来,他已经翻到了台上。随着主持人的介绍,今晚的比赛正式拉开了序幕。

    “让我们掌声欢迎,从无败绩的铁虎!!!”

    “以及我们初出茅庐,但创下了新人冠军纪录的黑豹选手!!”

    随着人群鼎沸的呐喊声,拳赛在一声哨声中正式开始。

    我第一次在现场观看这样的拳赛,隔着一张铁网的距离才深深感受到搏击的残酷,拳拳到肉,拳拳到骨,我看着阿武像是一只被人随意提溜的幼猫,任意的碾在地上,用各种残酷的手段进行惩处玩弄。方法虽不至死,但画足够悚然。

    但这些鲜血不仅不仅会引起人们的同情,反而让人群更加的疯魔和狂热。

    除了我。

    他们捏着手里的钞票疯狂投注“铁虎”,场上的胜率一时间达到了断崖式的对比。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碾压式的暴虐就要结束,阿武再一次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像是春日里的野草,一铲除不尽,野火烧不尽。一次次如野豹般死死纠缠,他的敌人开始流血、受伤,尽管他的伤更重、更深。

    鲜血没有让阿武退让,反而刺激出他更深的野性和更狠的报复。一次次狠狠的击打,将人身上可以捶断的肋骨皮肉如揉搓的橡皮泥一般统统捏断。直至对方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铁虎”在裁判的一声声的倒数下再也没能站得起来。而几乎成了血人的阿武同样也好不到哪去,他却站在台上没心没肺的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被打肿的双眼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我看他低下头,在人群中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终于他的目光和我对上,像猎人锁定自己的猎物。隔着那张有些生锈的铁网,阿武手伸出来,我仰着头,地下拳场的热气扑腾成一层黏糊糊的雾气,打在我的睫毛上,我尽全力睁大眼睛,看鲜红的血液从阿武的嘴角齿缝中不断流出,触目惊心。而他伸出小指,勾住了我的小指,对我不断说道:“文文,对不起。”

    “你说什么?”

    他笑着看向我,哀沉的目光却比月光更加悲伤,像黑色的沼泽慢慢吞噬着周围的一切,他只是说:“对不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