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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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陌上花开与君

    那年,风过林梢,时正年少。林径小路叶盛草茂,云边被涂上一抹斜阳。最美不过人间三月,不过芳草长提,不过鹤鸣九皋,不过三千世界里的一缕晨光,不过茫茫人海中的一个眼神。

    在海边待久了,便想去沐浴山间的清风,去品味林荫小道的花香,去饮酒,去写诗,去做没做过的事,去见没见过的人,去过另外的生活,去爱另外的人。

    观水天一色,品风花雪月。

    …………

    如果说告别了三月,我还剩下什么的话,大概就是偶然在林间闲行时拾到的一片落叶吧。那时正好风还未停,叶未全青,我行走在一片不算大的林子里寻找写文的灵感,碰巧一片叶子落在我头顶。

    我于是心想,或许这也是缘分,就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以至于这片叶子,也成为了代表离别之物。

    …………

    我有过一个朋友,我一般称他为“石下君”,他是住在深圳白石厦的,石厦和石下谐音,刚好他有段时间是沉迷日式小说上了头,满嘴都是奇奇怪怪的中二话,所以我也就自作主张给他起了个外号“石下君”,念起来就是“石下桑”。

    但其实就严格来说,我和他不是特别要好。

    …………

    在我和他正式成为好友前,城市下过一场大雨,我的故事总是发生在雨里的,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不喜欢带伞真是人类的恶习,以至于我站在教学楼下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去——上一个这么莽的人已经因为高烧请假三天了,更何况这次的雨相比于上次可谓是只强不弱,如丝线一般的雨仿佛要变成一张足以遮住世界的白布一样。

    直到人群散去,我还伫立原地。

    最终,我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雨停了再回去吧。

    可谁又能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我于是低头开始思考今天要背的英语单词,那些单词却如同长了腿一样在我脑海之中四处乱串,触摸不得。而当我睁开眼时,身边已经不知不觉多了一个人。

    与我差不多齐平的身高,中规中矩的身材,一身整齐的校服,头发浓密而同样整齐,戴着个方框眼镜,看上去就是那种学霸一样的人物,这种光环实在让人难以靠近。

    而他在我身边撑开了伞,却没有如同那些人一样走入雨中,只是单站在原地。

    我看着他,眼神之中尽是不解。

    他似若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发现我在看他后马上移开视线,然后晃了晃手中的伞。

    什么啊,等我先开口么——我这样想着,心里也在暗暗吐槽。

    见我没反应,他又悄悄地往我靠了靠,然后环视周围一圈,似乎在确认旁边没有人了一样,然后又瞥了我一眼。

    “你……没……没带……带伞?”听得出来,这家伙想说很多,但还是尽力压缩成了四个字,尽管如此,倒还是紧紧张张支支吾吾的。

    我点了点头,但我能注意到我点头的时候他又故意移开了视线。

    什么啊,我们可是两个男的啊,这又不是轻小说,怎么可能会有一些神展开啊——我嘴已经张开了,就差把这些吐槽说出来了。

    他于是靠得更近了,伞边已经顶到我的头了,貌似他也察觉到了,又笨拙地把伞往上抬了抬,期间一与我对视就马上移开视线,使动作显得特别特别得不自然。

    为了让这种情形赶快结束,我赶紧溜到他的伞下。

    “校门口?”他说,但眼睛还是看着前方,没看我。

    “校门口出门后的右边第一个十字路口就可以了,那里是有天桥的。”我索性一口气全部说清楚。

    他停顿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完全跟个小姑娘一样。

    “啊,啊,好。”就跟下属应付上司一样。

    我叹了口气,还是借着他的伞离开了学校,直到走出校门,我们也没再说上任何一句话,一直到快接近十字路口时,他才问了我第三个问题。

    “你的朋友们呢?”他问我,还是没看我。

    “早就走了。”我应付性地回答。

    “哦。”

    如同这家伙在太阳上生活,那么世界末日应该会提前数千万年吧,毕竟整个太阳都零下237度了。

    到了十字路口,我赶紧跑到一处候车站下,回头去看他时,他还在雨中撑着伞,就跟没反应过来一样,持续了三四秒,才缓缓抬起头来看我。

    “你赶紧回去吧,过会儿雨要下大啦。”我朝他喊着。

    可能是雨太大,他没听清楚,没有回应我,于是我又喊了一遍,仍是相同的话。

    “我叫陈裕。”他突然回答。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么?——我心想。

    “雨要下大咯,赶紧回去吧,剩下的路我可以走了!”我喊。

    他终于转过身去,犹豫了几秒后才终于迈起步伐,但就在走出几步,他马上又停下,又是几秒犹豫才终于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可他却什么都不说,貌似在等我先开口。

    于是乎,我无可奈何地回应了他的回应。

    “我叫季一!”我喊到,车站里的人都被我这一喊吓了个激灵,向我投来奇奇怪怪的眼神。

    但那个叫陈裕的人却没有,他的眼神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在听到我的回答后,终于转身走去

    终于一次也没有回头。

    …………

    尽管这是初见,却已经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不,与其说是初见,不如说是奇奇怪怪,毕竟生活又不是村上春树的小说,这样的遭遇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我又何德何能。

    …………

    但偏偏就让我轮到了。

    …………

    之后的周末,我背着吉他,准备坐公交车去我一个朋友家里练琴,正好还有谱子没有写完,也借着机会去交流交流。

    那时的三月,风是很静很静的,候车站台总有无数人来来往往,但停留的人实在很少,草丛中总有无数白花悄然开放,但能存货到夏初的花实在很少。

    上了公交车,熟练地投入两枚硬币,到后边选了个位置坐下。

    隔着车窗,依稀能看见马路上来回的车辆,甚至还能从中找到某种规律,比如某个点,某辆车会从某个地方开向某个地方,所以说,现在的生活就跟被做成了PPT一样,所有事都规规矩矩地进行着。

    但这并不令人高兴。

    距离到那朋友家附近的站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这会儿小歇一会也不为大碍,正当我准备闭眼休息时,突然看见大约前两排有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同样的发型,同样的身材,甚至于连眼镜框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吧——我吐槽着。

    为了确认是不是他,也为了避免尴尬,毕竟这周围这么多人呢,我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假装打电话地说了一句“陈裕”。

    没想到眼前那家伙竟下得窜起来几厘米,手机都掉在了地上,刚好这时候司机一个急刹车————手机滑倒了我脚边。

    他惊魂未定地回过头看着我,费了好大一股劲才说出两个字:

    “季……季……一?”

    明明是只见过一面的人,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们都能把对方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

    我拾起手机,借着停车的空档走上去递给他,他先是一愣,然后一只手颤抖地接过手机,接过之后却是先看着我的脸,然后咽了口口水,显得极其紧张,就这么整了好长时间,才开口:

    “谢……”

    他还没说完,红绿灯已经转绿了,司机又猝不及防地提了速,也把他那一声犹豫的感谢撞了回去……

    …………

    到站了,我也准备下车了。

    “季一!”他突然大声喊了我一声,全车人都瞬间投去奇怪的目光,而且这一次换我被吓了一条了。

    风水轮流转啊……

    我回过头:“什么事?”

    他把手机拿出来,而且已经提前翻到了QQ的二维码加好友界面,看样子是等待多时了。

    我叹了口气,迅速从兜里掏出手机,然后用单身了十几年的破天荒手速从解锁到扫完二维码全程没超过三十秒。

    司机倒也给力,这么长时间都不关车门。

    好吧,其实这跟我一直一只手挡着车门有很大因素,当然,这很不道德就是了。

    …………

    下了车,二维码才终于加载完。不错,的确是QQ好友。

    “啊?”我一看见内容就疑惑地叫了一声。

    千反田爱瑠的头像,名字是“裕裕第一可爱”。

    于是我愣在了原地,也不禁开始怀疑我的眼里和性别辨认能力,甚至产生了想要割掉我某个重要器官的想法。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啊————

    那一次,我想起了,被巨人支配的恐惧。

    …………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加上了好友,不错,秒同意,一上来就是一句“你好”,装作不认识一样。

    我于是也回了个“你好”,来一波相互试探。

    然后果不其然,根据我多年被人称之为冷场帝的经验,他果然回了一个规规矩矩的————

    问号。

    我沉默了,实在想不到说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你也在这里?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我还没移开视线,我非常确定那行子出现从他发下一条消息的间隔还不到五秒,他已经回了很长一条,就跟我还没问他就想到答案了一样。

    “我要去塔西那边找一个人,不过真的好巧啊,在这里也可以遇见,交个朋友吧,万一以后有用呢。哦对了,你在车上喊的我一声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在这之前没有什么人原因和我交流啊,总而言之很高兴认识你啦,你要去哪里玩的话就去啦,不用在意我的,我们日后再见啦。”

    嗯……还是很礼貌的。

    可是……我下车的这个站台就是:

    “塔西站台”。

    …………

    …………

    后来,我们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他不是很会聊天,我不是很爱聊天,所以我俩聊天的气氛都是奇奇怪怪的,直到有天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看动漫吗?”

    “喔,看过一些。”

    然后,我的噩梦开始了。

    平均每天,一到中午放学或是晚上放学,我的手机百分之百会不断地响,曾一度让我怀疑我的手机里有定时炸弹。

    打开一看,好家伙,全是他啊————

    “JOJO的奇妙冒险特别好看,第三季我吹爆,快去看快去看!”

    “颜艺之海笑死我了,快快快,新集出了,一起去喝乌龙茶!”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人没看过轻音少女吧?萌我一脸血啊,快去快去!”

    “实力至上,教室,逼王,懂?”

    “我的青春恋爱物语问题巨大!”

    “为巨人献出心脏!”

    …………

    我:???

    但他看过的,我基本都可以说出个大概,以至于聊天气氛也没有以前那么尴尬的,而这家伙似乎就没有他没看过的,比如什么“死去万事”之类的。

    而最让我疑惑的是,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年级排名前几总有他。这究竟是马格马星人还是亚波人啊!

    也由此,我给他起了个外号:

    石下君。

    …………

    但那之后,我们聊天的情况就大有变化了,甚至还多次周末一起去闲逛、买东西、去图书馆等等,他说话倒也不支支吾吾的,似乎,我们两人彼此都有所促进一样。

    无论何时我和他一起出去,无论我们身边有多少所谓的“朋友”,到散场之后,“朋友”们总会或快或慢地离去,只有他会一直陪着我,直到亲眼看着我上了公交,看着公交车消失在马路上,他才终于站起来离开那里。

    具体的原因,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吧。

    在城市灯火阑珊的时候,我在人群之中踮脚张望,抬头一片月,低头一片影。

    这样形只影单的生活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这座城市有温度,可是人却已经没有温度了,与其说是城市,不如说是一块巨大的齿轮。

    而我和他,不过是茫茫人海之后偶然相遇的过客罢了。

    后来有一次,一群朋友邀请我出去玩,但是我到了之后,他们却早已经出发了很长时间了,口中说着下次再约下次再约,而距离我们约定好的时间,还差半个钟头的时间。

    于是我终于意识到:我被抛弃了。

    在街道上进行了不知多长时间的沉默游荡后,我抬头去看月,才发现连月亮都发着孤独的深白,我是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一句极不经意的话都能让我沉默很长很长时间,哪怕它合情合理。

    …………

    很快,街边招牌的灯照亮了街道,霓虹闪烁之下的人群开始了夜生活,人潮汹涌,呼声一片,小吃摊也终于放荡了一把,马路边、街道上甚至是超市门口都是一群一群的摆。

    相比之下,我就显得狼狈得多。

    一片哗然之中,我向天桥上看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用着熟悉的眼神看着我。

    …………

    我站在街道上看桥上的人群,看人群的人在桥上看着我。

    那就是石下君了。

    他微微一笑,然后消失在人海之中,我也不经意展露出一抹短暂的微笑,随之独自一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

    但人终究是要经历分别的,石下君要转学的事情终于还是传到了我的耳中。

    他不是本地人,中考会因此受到影响,而谁不想借中考之势一跃而起呢?哪怕是万般无奈,却还是不得不认清现实。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的心中有一场风暴,可我只是静静坐着,注视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

    那天,我说我会去送他一程。却不巧赶上了一场大雨。

    打着伞,我赶紧在大雨之中穿行,左手撑着伞,右手紧紧地抱着一个纸箱子,拼了命地往他家的方向跑去。

    “石下,石下!”我几乎筋疲力尽,口中却振振地喊着他的外号。

    大雨模糊了视线,雨水倒映出流年。

    雨伞没有遮住雨,雨打在地上,打在我身上,打在我头上,打在我心上。

    最终,果然还是慢了一步。

    当我到那条街时,一辆白色轿车已经开了出去,车后座的人就是在那个瞬间从我身旁闪过去的。

    一切,定格了……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季——一——”我身后突然有人拖着长音朝我大喊。

    这一次,我没有被吓到,而是马上转过头去。

    我会奋不顾身地向你奔去!

    伞已经被我丢在了一边,而那辆白车就那么行驶着,我知道我追不上,可我就是要证明我追过!

    大雨滂沱之中,我几乎着了魔地追逐着那辆白车。

    终于,后座的车窗被摇了下来,一个男生探出头来,大雨马上淋到他的头上,身上。

    “石下君!不对,陈裕————”我边跑边朝他喊到。

    “季一————”他也朝我喊着。

    “陈裕!”

    “季一!”

    雨水开始流动。

    我加快了速度,但我的双腿已经无法再支撑我了,我还有无数话想说,我还有无数的事情想和他分享,可到了这时,我唯一想到的却是不断喊他的名字——我怕再也见不到他,我怕再也不能喊他。

    “谢——谢——”

    那是他之前在公交车没说完的话。

    “谢——谢——”

    这是我在天桥下没能说出来的话。

    “谢——谢——”

    “谢——谢——”

    ………………

    ………………

    ………………

    白车驶过了拐弯处,终于连最后的尾灯都消失在视线里。

    我站在原地,任由大雨洗刷着我。

    但我紧紧地护着那个纸箱。

    箱子里,是我和他唯一一张洗出来的合照,以及那片与我有缘分的落叶,我委托朋友将它制成了标本。

    我想让他记住我,哪怕是忘了,看见这些东西就能回想起有一个自雨中而来的人曾闯入他的生活。

    可如今,这些东西却成为了我对他唯一的纪念。

    那天,正是第二年的三月,前一年我与他相遇的日子。

    …………

    …………

    大雨过后,街边丛中的白花抬起头,看着新生的太阳和重新上色的天空。一片一片的白花仿佛一瞬之间全都开放,街边全是一片白洁,就像它们从没枯萎过。

    如果不能再见,愿你花开花落仍是少年。

    风吹过的地方,总会或多或少留下足迹,或为落叶,或为花群,或为柳絮,或为飞尘。但风从不曾停留在某个地方,但只要你记得这风曾经吹到过你的地方,那他的存在就已经有意义了。

    愿来年三月陌上花开时,我们都能遇见在雨中为自己撑伞的那个人。愿来生三月陌上花开时,我们都能遇见一生中为自己撑伞的那个人。

    说再见不是为了离别,而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三月陌上花开,愿君安好,来年如春。

    ————对三月迟来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