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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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功亏一篑

    汽车在静谧的街道上行驶,离目的地铁锚酒吧越来越近,看着坐在前排墨兰,忽然间一种别绪没由来的从张治平的心中升了起来。他马上就要离开上海,以目下的情势短期内是不可能回来的,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一丝久已深埋心底的情愫又不由自主的萌发出来,从铁锚酒吧第一次见到墨兰,他便被这温婉睿智的女子吸引,尤其是她浅浅的笑靥,时时会在脑海里出现而挥之不去,然而由于工作和身份的特殊性,对于是否要去经营这份感情他是有犹豫的,尤其是在墨兰被抓之后更是不敢再和她过多的接触,另外墨兰共产党的身份也让他不敢对这份感情过多投入,国共是老冤家,虽然现在合作抗日,但这种合作谁都知道是貌合心离,戴笠就曾经说过等将来打跑了日本人双方恐怕还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他是一个理性的人,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份感情埋藏起来,只是虽然已经深埋,但总是没有腐烂毁朽,时不时的也会从最深处探出头来扰动一下,尤其是现在,这感情再一次的探出头来,而且来得格外的强烈。

    “墨兰,”张治平忽然想跟墨兰说说话。

    “嗯。”墨兰扭过头看着他。

    “……,要再见了!”平时能说会道的他忽然间就没有词了,一肚子话憋了半天只说出再见。

    “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吗?”墨兰看着张治平,又露出招牌式的浅笑。

    “……早晚总是要说的,大家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何时再见,心里总是有些不舍……。”张治平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墨兰咯咯一笑,道:“没想到治平兄如此多愁善感,……出生入死是事实,不舍也是真的,只是相见无期却是未必,难道治平兄不想把我们的生意继续下去吗?”

    张治平心中一动,嗫嚅道:“……有钱赚自然要做的。”

    “那就是了,要做生意还有不见面的?说不定哪天我又会去找你,就像我们第一次在铁锚酒吧见面那样,到时候你还会请我喝酒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治平喃喃回答道,墨兰这一番话又让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起了那浅浅的微笑以及那一饮而尽的伏特加,心中的情意更甚,只是墨兰的语气神态抑或是话里的意思都只是把他当成朋友或是同伴,丝毫没有男女间的情愫,恐怕自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到这里张治平也只能暗暗在心里叹息。

    “治平兄已经在告别了,高大哥要说再见吗?”墨兰又笑着对高黎道。

    高黎正听着他们说话,见墨兰问自己,急忙点着头道:“要的要的,我还要谢谢你们帮了我这么多忙,无论之前帮我除掉柳生还是这次柳园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却累你们冒生死的危险,想起来真是过意不去!”

    “高大哥不要这么说,你难道是为了自己吗?我们做的这些事情并不仅仅出于彼此的私谊,更多的是志同道合,所以高大哥就不要说谢不谢的话了。”墨兰真诚地说道:“……不过,高大哥到了香港后有什么打算吗?我在香港还有一点关系,如果高大哥需要的话不用跟我客气,都是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高黎想了想道:“按照我们之前说的,我会设法把这份卖国的协议交给报馆公布,让国人来评判这里的是非曲直,至于将来我还没想好,打算先看看,总是要看时局的变化再做打算,所以暂时还不需要帮助,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高黎知道墨兰是共产党,而她嘴里志同道合的朋友多半也是她的同志,虽然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对她乃至她后面的党都颇为感激乃至好感,但他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又是国民党员,着实不愿意跟共产党掺和得太深,所以就婉拒了。

    “那好吧,就祝二位一路顺风吧!”墨兰说完伸手和两人各握了一下,张治平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好在大方及时刹车才让他不至于失态——一转眼车子已经到了目的地铁锚酒吧。

    虽然已过午夜但铁锚酒吧依旧灯火通明,不过可能因为今天没有船到,所以显得有些冷清。墨兰和大方原本还想送他们,可是一来高黎觉得时间太晚了,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二来张治平也怕再纠缠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都很坚决的婉拒了。好在两人是酒吧的常客,所以熟门熟路,先去楼上见了赵夫子的家眷,看着眼前的孤儿寡母,想到赵夫子已经天人永隔,高黎几乎要落下泪来,可是又不敢把真相告诉她们,怕她们情绪激动而影响了接下来的旅程,只得推说赵夫子临时被汪精卫叫去有事,如果赶不及就坐下一班轮船去香港和她们汇合。安抚了赵夫子的家眷后两人简单的梳洗了一下便准备上船,毕竟夜长梦多,张治平不想多耽搁。两人的行李相当简单,每人一个箱子,之前就已经拿到酒吧了,赵夫子家眷的行李比较多,几个人一起帮忙都抬到楼下,好在码头就在对面不远,而门口也多得是黄包车。大人小孩一番扰攘之后终于可以出门了,就在这时忽然门被打开,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这就要走啊,不如我来送你们一程!”

    张治平抬头一看,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李士群感觉今天倒霉透了,从柳园开门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先是刘言被张治平耍弄让汪精卫的保镖给抓起来,再是四楼着火文件被偷,然后眼看着偷文件的这些人被救火会的人从柳园救走,最后在快要追上他们时又被他们利用铁路道口溜走,最可气的是那些看守道闸的日本兵几乎完全不可理喻,二话不说就缴了他们所有人的械,就连李士群本人都被摁在墙根搜了一遍身,刘言的一个手下缴枪慢了一点竟被当场打死,最后还是李士群好说歹说打通了影佐的电话这才被放行。

    还追不追,到哪里去追,从道口出来后这个问题便摆在了李士群的面前。

    “他们会去哪里呢?”看着空荡荡的马路李士群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我估计多半会去码头。”在旁边的刘言以为问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李士群满脸不悦地斜了刘言一眼,今天刘言的表现让他相当不满,甚至可以说事情就是坏在他的手上,现在又说话不过脑子,所以把对他的嫌恶写在了脸上。

    昏暗中刘言并没有注意李士群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在车上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们做下这样的事下一步自然是要逃离上海,否则在我们和日本人的全力搜捕下,即便是租界里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现在要离开上海到达安全地带的话有两条路,一条是一路向西走陆路到达他们所谓的大后方,可是这条路一是太过遥远交通不便,二是一路上要经过大片的战区和占领区,风险实在太大,还有一条是海路,从上海坐船出国,近的如香港南洋,远的可以直接去欧美,这条路就简单的多,只要上了外国轮船就基本上算是脱险了,我估计以他们行事之周密肯定已经预先买好了最近的船票,一旦摆脱我们就会直接登船逃之夭夭。”

    虽然对刘言意见颇大,但他的这番分析李士群还是认可的,点了点头道:“这个判断有一定的道理,只是上海的码头这么多我们要去哪个码头找,总不可能把每个码头都找一遍吧。”

    对于这问题刘言似乎也是胸有成竹:“上海的码头虽多,但出海的外洋码头也就吴淞和万国两个,现在吴淞码头已被日本军方征用,剩下就只剩下万国码头。”

    “……万国码头,万国码头,”李士群嘴里嘟囔了两声,忽然一挥手道:“走,去万国码头。”

    一行人赶到万国码头已是凌晨,刘言很快打听出有一班美国轮船会在六点开船,途经香港和马尼拉,目的地是旧金山。虽然还没有开始检票但候船室里已经人头攒动,李士群和手下从里到外仔细地找了一圈,就连贵宾厅和楼上的办公室也没有放过,可是并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人。

    难道是刘言的推测错了吗?可是无论如何这是最合理方案,如果换做李士群本人肯定也会选择这个出逃的方案,可是人去哪里了呢,站在候船室的门廊下,李士群点起了一根烟陷入沉思,忽然对面闪烁的霓虹灯让他眼前一亮——铁锚酒吧,在他的记忆里这家酒吧很多次出现在给他的报告里,从一开始张治平跟踪高黎,再到张治平演戏接近高黎,然后是高黎被柳生绑架,再后来在铁锚酒吧制裁高黎失败,似乎铁锚酒吧和这些人和事紧紧的纠缠在一起,现在居然又一次让他看见了铁锚酒吧,这恐怕是老天爷给他的暗示吧,想到这里李士群把烟卷往地上一扔,对着身边的刘言道:“走,去铁锚酒吧。”

    铁锚酒吧里的男女老少和地上的那堆行李让李士群觉得他的坏运气已经到头了,在最后一刻追上他们让他成为那个笑到最后的人。高黎、张治平、那个女的似乎是赵夫子老婆,李士群在赵夫子和高黎家发生窃案那次见过她一面,所以有点印象,那几个孩子想必就是赵夫子的儿女,可是这些人里没有那个女共党墨兰,这让他心里有一丝不安。

    “你带人里里外外都搜一下,看看有没有那个女共党。”李士群吩咐完刘言,搬过一张凳子坐到了张治平的对面:“张先生要走吗,也不打个招呼?我们之间可是还有很多账没算呢。”语气里充满了嘲弄。

    “……嘿嘿,没有的事,不过是送朋友出门。”张治平讪笑着道。

    李士群不理张治平的鬼扯,又看着高黎道:“高先生也要走吗,只是你这样偷偷摸摸的走,而且还在一向赏识提拔你的汪总裁背后插了一刀,心里就没有愧吗?难道现在的人都已经不知道光明磊落是何物了吗?”

    高黎被李士群这两句话气得直翻白眼,只是一时间也没想好该如何回应。李士群满意的笑了笑,又看着赵夫子的家眷道:“这位想必是赵夫人吧,……唉!你家夫子是个好人呢,只可惜交友不慎,被那些寡廉鲜耻的人带入了歧途,弄到性命不保,只可惜你们孤儿寡母以后怕是要受苦了。”

    高黎听李士群说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他原本想把赵夫子的死暂时先瞒一下,等到了香港安顿下来之后再找机会告诉赵夫人,主要是怕她乍闻噩耗悲伤过度以致于影响下面的行程,毕竟现在还未脱离险境,而到了香港以后处境要比这里好很多,可以慢慢的安慰,可现在李士群却把赵夫子的死摆了出来,不知道赵夫人会做如何反应。偷偷看了看她,只见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微微有些颤抖,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赵夫人停止了颤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家夫子的事我会不知道吗?自从谈判结束他就日日在家里长吁短叹,甚至还偷偷抹泪,后来有传言说他要做大官了,家里也忽然多了不少访客,可对这些人他毫不假辞色,有时候还会把人轰出去,回过头来又在那里生气,这些日子他除了上班哪里都不去,天天在家陪着我和孩子,其乐融融,可转过头又在没人的地方叹气流泪,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却给我念了一段报任少卿书,我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太史公在书里的纠结和无奈,只是文章里的‘人固有一死’让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昨天他出去前拉着大毛二毛又是亲又是抱,许久都不愿罢手,又拉着我细细嘱咐了许久,要走了还一步三回头,现在想来是我家夫子在跟我们告别……!”讲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

    擦了擦眼泪,赵夫人接着道:“我一介女流也不懂你们之间的那些事情,但我家夫子手书过四个字:‘问心无愧’,一直挂在家里的墙上,这是他做人做事的信条,我相信我家夫子的所作所为也是无愧于这四个字的,现在我家夫子去了,希望你们再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孤儿寡母,让我帮夫子把他的一双儿女养大,也算你们和夫子共事一场,我想即便是汪总裁也不会觉得我的这些个要求过分吧!”

    高黎原本以为赵夫人听到赵夫子的噩耗会痛哭流涕甚至情绪失控,可她非但没有失控,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暗暗佩服,这女子不仅知书达理而且口才也好,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场合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出这番感人肺腑的话,以前赵夫子总是夸奖自己的老婆,但高黎平时相处下来觉得虽然不错,但也就是个贤妻良母,可看今天的表现怕是当得起大家闺秀。

    李士群听赵夫人说完,嘿嘿一笑,接着赵夫人的话道:“是啊,问心无愧,这里有些人听到这四个字怕是要脸红啰!”说完一脸不屑地看着高黎。李士群并不急于把这些人抓回去,他要尽情地羞辱戏耍这些人一番,就像抓住老鼠的猫,出一出这口憋了一天的恶气。

    “是哦,这里有人怎么还好意思说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忽然,只听张治平阴阳怪气的说道:“你李士群先是吃共产党的饭,后来吃国民党的饭反过来对付共产党,再后来又吃日本人的饭对付国民党,现在则吃的是汪精卫的饭,你一个三家姓奴四家姓奴也配在这里说礼义廉耻光明磊落?也配在这里说问心无愧?你怎么不脸红呢?你的心难道不是人心而是狼心狗心吗……?”

    三家姓奴原是三国演义里骂吕布的话,李士群不断的改投门庭,用在他身上倒也颇为贴切。高黎一向自命清高,李士群本来想借着这个机会羞辱他一番,破一破他的心防,可没想到被张治平借着话头反骂了一顿,还句句戳在他的肺上,当着这么多的手下,这让他的脸往哪里搁?

    没等张治平说完,李士群气得腾的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手指着张治平,脸上青筋暴起,眼睛通红,看起来甚是可怖。

    “……你你你,你住口!”

    张治平没有被吓倒,冷笑一声,依旧阴测测地说道:“我住口有什么用,你自己做的这些事情还怕别人说吗,难道你也知道有愧吗,你刚才那些话都是在说自己吗?……你这个不要脸的胚子!”

    李士群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猛的扑了上去,抡起巴掌就往张治平的脸上扇去,眼看着巴掌扇到,张治平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只见他把头一偏躲过李士群的巴掌,忽然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李士群的手腕,然后一扳一扭就把李士群的手扭到了背后,同时左手一勾,掐着了李士群的脖子,只一瞬间便把李士群掌握在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