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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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迫在眉睫

    德国通讯社的办公室在离张治平家不远的一栋写字楼里,最多的时候这里有十几个雇员,可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德籍的员工已经全部撤回了国内,而中国的员工也已基本遣散,整个办公室只有张治平和一个工友留守。张治平平时并不需要坐班,只要按照约定把总部需要的稿件发过去就可以了,所以大多数时间他都不在办公室,但是每月的月底是个例外,在这天的九点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那是发薪的日子,总部的支票会按时寄到办公室。

    最近张治平的睡眠很不好,连日来发生的事让他的头脑始终处于紧张之中,天刚蒙蒙亮他就再也睡不着了,看看表六点不到,起床稍作梳洗后便穿衣出门了。

    清晨的上海笼罩在薄雾当中,张治平踏出房门只觉得一股凉意袭来,精神也是一振。在弄堂口的早点摊上吃了一副大饼油条外加豆浆,吃完看看时间还早,又踱到马路对面的老虎灶,老虎灶是江南一带特有的水店,主业是卖开水,也兼营茶馆和盆汤洗浴,进门处是一个硕大的灶台,灶头上两个巨型汤锅冒着蒸腾的水汽,灶台前面开口的炉膛像虎头,后面竖起的烟囱像虎尾,故而得名老虎灶。

    老虎灶的店堂不大,里摆在几张八仙桌,几个老茶客坐在里面噶三胡(聊天),张治平走进店堂,随便找了个座头坐下。

    “先生来了。”伙计见张治平坐下,一手递过一个茶杯,又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包茶叶倒到杯里,然后举起手上的铜吊将滚烫的茶水倒满茶杯,茶虽不是什么好茶,却又浓又烫,正是这种老虎灶茶馆的特色。

    “张先生来啦,长日没有见你了!”一个茶客隔着两张桌子跟他打着招呼。张治平虽然不是茶馆的常客,但是这里的茶客都是这一带的住家,彼此熟识。

    “听讲你前一阵被76号捉去了,没有事体吧?”

    “早啊王家伯伯,侬放心,没事体的,我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张治平冲那个茶客招了招手。

    “76号可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的地方,张先生进去居然毫发无损的出来,结棍!”另一个茶客翘了翘大拇指。

    “其实是76号抓错了人,到那里问了几句发现搞错了也就放出来了,事倒是没有事,就是吃了点惊吓,搞的最近老睡不好。”张治平随口敷衍道。

    “不过你也要小心点,最近这里陌生人进进出出的不少,前两天我还看见有人在你家后窗下张望呢。”说话的是老皮匠,皮匠摊就摆在张治平家的后弄堂口。

    张治平吃了一惊,忙道:“是吗?有这回事?你和我仔细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端着茶杯坐到了老皮匠的旁边。

    老皮匠见张治平坐到旁边,也来了精神,喝了口茶道:“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反正是前几天吧,吃完午饭,你知道平时我一般会在摊头上打个磕冲(打盹),可是那天张家姆妈拿了两双鞋子来换大底,说下午要用的,我没办法只好帮伊弄,可是修着修着突然发现有陌生人进了弄堂,你也知道你们家后面是条死弄堂,平时进出的都是里面的住户,我都是认得的,一开始我以为是哪家的人客,也没在意,可是那个人哪家也没进去,就在你家的窗户底下东张西望,时间一长我就起了怀疑,问伊寻啥人,问了好几声他也不说话,最后我发脾气站起来骂了他两句,跟他说再不走就叫巡捕了,他这才灰溜溜的逃走了。”

    “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长什么样?”张治平又问道。

    “那个人戴着个帽子,长相没看见。中等身材,有些瘦,……对了,那个人的腿有点罗圈。”老皮匠咕嘟咕嘟又喝了两口水:“……以我的估计啊,这人肯定是个贼骨头过来踩点的,还好我机警,要不然你损失可就大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这里这么多独门独院的富人不偷,偏要偷你家,住在亭子间里的会有多少钱?这个贼骨头怕不是眼睛瞎脱了。”

    “……哎,这话不能这样讲,真人不露相,说不定张先生的亭子间里藏了不少家当哦。”有茶客打趣道,老虎灶里霎时热闹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此时的张治平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听茶客们调侃,罗圈腿三个字对他的震动太大,虽然也有可能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贼,而这个贼也正好是罗圈腿,但是张治平心里已经认定那个人就是杀害老刘已及劫持高黎的凶手——老皮匠说的没错,普通的贼怎么会挑亭子间下手呢。他没有想到那个凶手会如此快的找到自己,危险已经临近了,他必须尽快找到方法解决掉这个危险。

    走出老虎灶太阳已经当空,明媚的阳光驱散了清晨的雾气,撒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但是却始终无法驱散张治平心中的寒意。走过两条马路就到了他工作的写字楼,因为正好是上班时间,等电梯的人把电梯厅挤的满满的,张治平站在人堆里等着电梯,忽然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风衣,戴鸭舌帽,眼睛上还架着付墨镜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正鬼鬼祟祟地看着自己,头上鸭舌帽的帽檐压的很低,遮住了半个脸,让人完全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张治平心里一惊,难道凶手已经追到这里?却发现那人抬手把鸭舌帽往上拉了拉,又摘下墨镜,仔细一看原来是高黎。

    张治平刚要说话,电梯到了,两人挤上了电梯,来到张治平的办公室。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而且而且还这么一身打扮?”张治平让高黎落座后一脸奇怪地问道。

    高黎看了看正在打扫的工友没有说话,张治平会意,拿了几张钞票给工友让他下去买点水果。

    高黎看着工友出去,低声对张治平说道:“我又看见他了。”

    “看见谁了?”张治平一怔,看着高黎紧张的表情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劫持你的人?”

    高黎点点头:“没错。”

    “到底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张治平的声音透着紧张,毕竟现在不光是高黎,就连他自己也已经被波及。

    “昨天晚上汪精卫请几个日本人吃饭,让我作陪,宾主尽兴到很晚才散席,从汪公馆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因为我家住的不远,所以决定步行回家。当时已经深夜,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有几个穿黑衣服的便衣在街上巡逻,走了没多久,前面有一段路的路灯坏了,再加上天上没有月亮,所以四周特别的黑,由于有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我心里也有点害怕,所以加快脚步希望尽快通过这段路,可是刚走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人从后面快步赶上来,我心里一紧,刚想回头看,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大吃一惊,用力一挣,可是肩膀被他死死的摁着怎么也动不了,你知道我不是瘦弱的人,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摁住肩膀就动不了的,这让我更加害怕,正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那人忽然开口道:‘是高黎先生吧?’他说的是日语,我还以为是刚才哪位日本客人跟我开玩笑,就也用日语回答道:‘我是高黎,你是哪位?请别开这种玩笑。’我一边说着,一边想扭头看看到底是谁,却听那人说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想伤害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那人说着把手移到了我的脖子上,那只手像老虎钳一样卡在我的后脖子上,使我再也没有办法转头。他先问:‘你认识老刘吗?’我说不认识。然后他又问:‘你知道相磨报告在哪里吗?’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相磨报告,更不可能知道它在哪里。随后的几个问题来来回回都是关于老刘和相磨报告的,一边问一边掐着我脖子的手一松一紧,有几次我几乎要窒息了,可是我对此真的一无所知,所以也没有办法回答他。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我想应该是那些巡逻的便衣,刚想大声呼救却感觉那个人的手一紧,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耳边只听那人说道:‘关于老刘和相磨报告的事你最好再想一想,我可以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到时候再没有我要的答案我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我知道你在上海就孤身一人,但也有熟人吧,比如你同住的赵夫子家里还有女人和孩子,还有那个和你一起泡酒吧的家伙,你务必要想起那些答案,他们的生命可是取决于你的记忆,所以你最好认真对待。’说完他把我往前一推,我一个趔趄差点没有摔倒,等我回头看时,那人已经转身进了一条弄堂。我知道那是一条死弄堂,所以就站在弄堂口,等便衣一到我们三个一起进去搜了一遍,可奇怪的是那人已经没有踪影了。

    回家后我越想越是后怕,很明显他找错了人,可就是这样才让人绝望,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完全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思前想后了一个晚上,我也不敢跟其他人商量,更不想让赵夫子一家担惊受怕,所以一大早起来就过来找你了……。”

    看着高黎惊魂未定的神色,张治平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你先喝口水压压惊。”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一口的喝着,他同样也需要压惊,他的恐惧甚至还甚于高黎。他知道那个凶手不是在恫吓,他已经在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准备了,老皮匠看见的那个贼骨头无疑就是凶手——他是来踩点的。如果一个星期后高黎给不出凶手满意的答案的话,那么他或者赵夫子家里的人就会遭到毒手凶手的实力他们都领教过,光靠他们自己是绝对无法抗衡的。

    “你真的不知道老刘和那个相磨报告?”虽然对于整件事张治平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但是他不打算和高黎明说,要不然就很难解释何以老刘的公事包里有高黎的资料,所以明知道高黎和老刘没有任何瓜葛,张治平还是问了一句。

    “我真不认识什么老刘,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相磨报告!”说到这里高黎忽然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我倒是知道日本有一个叫相磨会组织,不知道和这个相磨报告有没有关系。”

    “相磨会?那是什么组织?”张治平的眉毛不自觉地扬了扬。

    “你知道日本军界有个军刀组吗?”高黎反问道。

    张治平点点头,但凡对于日本军界有些了解的没有不知道军刀组的,每一届陆军大学毕业生的前六名,都会被天皇御赐军刀,所以被称作军刀组,由于成绩优秀能力出众,在随后的发展中很多人都成为了军界的佼佼者,再加上互相提携帮衬,在军中形成了极大的势力,其成员包括东条英机,梅津美治郎,石原莞尔等这些炙手可热的军中大佬。

    “其实在日本学界也有个类似的组织,叫做相磨会,是学界精英中精英的组合。用创始人之一,被誉为日本最后的元老西园寺公望的说法,相磨会就是让最聪明的日本人观摩切磋学问的地方。但是相比于军刀组的显赫,这个相磨会就显得低调而神秘,既没有觐见也没有御赐,甚至于除了会员,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也是按照西园寺的说法,天才是不喜欢被打扰的,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安静静的做学问。”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相磨会的?”张治平觉得有些奇怪,既然相磨会这么神秘,作为一个外国人的高黎又是怎么知道他的存在的。

    高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当初我的老师曾经想推荐我进入相磨会的,但是相磨会规定必须是日本国的国民才能加入,我的老师希望我能够加入日本国籍,但我思考再三还是拒绝了,这件事后来就作罢了……。”

    张治平听高黎如此一说心中倒有些肃然起敬,一是他能被这样一个组织邀请加入,才智学问自然是万中挑一,二是他居然拒绝加入日本国籍,要知道当时的日本如日中天,加入其中意味着更好的环境和更好的发展,可是高黎居然不为所动。

    张治平想了想又问道:“会不会这个相磨报告就是相磨会的人写的报告。……你知道相磨会主要切磋的是什么学问吗?”

    “这个就太广泛了,几乎涉及所有的科学门类。你如果想从中了解相磨报告的大致内容恐怕要失望的。”高黎摇着头道。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虽然知道有相磨会这个组织,可是对于相磨报告却完全没有头绪,话题又回到了眼前的危机上。

    张治平想了想道:“要不还是去巡捕房报案吧,那个凶手不是讲道理的人,而且就凭我们两个也不是他的对手。”

    高黎苦笑一声:“你觉得巡捕房有这个能力吗,而且对方还是日本人。”

    张治平知道高黎说的没错,自从淞沪战争以后,一大批精英撤离租界,这里也包括巡捕房的外籍管理者和本地高层,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其能力和效率都大打折扣,同时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越来越大,无论租界内外,一旦涉及日本人的案件工部局往往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睁一眼闭一眼。

    “那么是不是可以去找汪精卫,毕竟你和赵夫子都是汪精卫的骨干。他手上不是还有李士群的特工总部吗?……不过最好不要提凶手是日本人,大家都知道李士群和日本人有联系。”张治平想了一会儿又道。

    “这倒是个办法,可是要怎么说呢?”高黎挠着头。

    “把包括家里被盗,酒吧门口被劫还有昨天的事放在一起说一下,细节上可以含糊一点,不过千万不要说是日本人,可以往重庆方面引导,我记得今年初重庆不是对你们一干人发出过通缉令吗,可以围绕这个做做文章,主要的目的是让他加强对你们的保护,这在他来说也不是难事。”既然高黎同意,张治平便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这个办法虽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至少可以暂时加强一下对高黎和赵夫子一家的保护。

    “这办法好是好,但是护不住你,毕竟你和汪精卫一点瓜葛也没有。”高黎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办法,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无法保护张治平。

    “我暂时还不要紧,他的首要目标还是在你。”张治平宽解道,同时心里在想如果真的遇到凶手,不知道兴亚院的这张皮能不能把他唬住,在大东书局的时候他曾经试探过铃木,虽然铃木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但是他故作镇静的神情以及岩井不闻不问的做作可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至少他们应该是知情的。

    “他说过两天还会来找我,如果能够利用这个机会把他除掉那就一劳永逸了……。”高黎有些迟疑地说道。

    张治平心里一动,看样子高黎应该有什么想法,便道:“你有什么想法想法不妨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

    “我是这样想,以凶手的本事光靠你我肯定不行,不过你刚刚提到特工总部倒是提醒了我,既然能让他们来保护我们为什么不能够让他们来除掉那个凶手呢……?”

    “你是说……,”张治平眯起了眼睛,想了想,道:“这倒是个办法,如果我是李士群,与其安排大量人力加强保安不如想办法把凶手除掉一劳永逸,……嗯,这想法的确可行,不过关键是如何说动李士群。”

    “我可以把军统扯进来,就说这些事有可能都是军统的人干的,76号和军统是死对头,有这个抓军统的机会李士群应该不会放过。”高黎挠着头道。

    “你行啊,怪不得有人要介绍你去相磨会,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一通就透。”张治平有些吃惊的看着高黎,仿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高黎见买东西的工友回来,就告辞出来。张治平把他送到电梯口,指了指他身上的装扮道:“你怎么这身打扮?”

    “我怕被凶手发现,所以特意装扮了一下才出门。”高黎说着重新戴上了墨镜和帽子。

    张治平暗暗失笑——至少在这个方面高黎表现的并不太聪明。

    “听我一句劝,如果不想被人发现,就把自己打扮的和大多数人一样。”目送着走进电梯的高黎,张治平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