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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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和平运动

    清晨上海的街巷被各色的烟雾笼罩,沿街的老虎灶刚刚生火,灶间的煤球炉也刚刚点着,冒着或浓或淡的烟气,和着隐隐的薄雾充斥着大街小巷。

    高黎坐在车上,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穿行,汪精卫习惯早起,四五点便起床,以前清晨把他招去议事是家常便饭,不过自从到上海后高黎渐渐淡出了汪精卫的核心圈子,像这种清晨召对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进入愚园路,薄雾依旧,街上的情况却变得有些紧张,行人寥寥,巡捕倒不少。还有些穿便服的人三三两两的在街上走过,露出戒备的神色,高黎知道他们是76号的特工,负责整条愚园路的警卫——汪精卫及其核心成员几乎都住在这一条街上。

    车子在一条弄堂前停住,弄堂口设置了岗哨,有两个挎着枪的特工对进出的人员进行检查,不远处的简易工事上还架着一挺机枪,弄堂里面便是汪精卫的公馆,高黎在这里下车,检查过证件后便步行进入汪公馆。

    公馆的门房已经得到了通知,见他到了直接把他领进了汪精卫的书房。汪精卫正在书桌后面纵笔疾书,见高黎进来,马上放下手中笔,从座位上起身走到门口,拉着他的手亲切地道:“是高黎啊,快进来,快进来……,这么早把你叫过来怕是还没睡醒吧,早餐吃了吗?我让他们弄点吃的过来。”一边说一边拉着高黎进屋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吩咐侯在外面的管家道:“你让厨房弄一些早餐送到这里来,……对了,高先生餐后喜欢喝咖啡,别忘了。”

    管家应声下去安排。高黎在沙发上欠了欠身,道:“让先生费心,高黎就叨扰先生了。”汪精卫的态度亲和,而且还记得自己这个多年前的习惯,让他心里颇为暖意。

    汪精卫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跟我都多少年了,还这么客气。……怎么样,会理公寓那里还住的惯吗?有没有什么缺的……?”

    “会理公寓条件很不错,除了酒其他没什么缺的。”高黎半开玩笑道。

    “喝酒还是要有节制,喝多了伤身体,也误事,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怎么喝酒的。”汪精卫正色地说道

    “刚来上海的时候和梅祖峰同住,他是好酒的,时常撺掇着喝一杯,一来二去也就喝上了,不过只是偶尔喝一杯,也不算多。”高黎被他一说倒有些尴尬,打着哈哈道。

    “那就好,祖峰我也一直劝他少喝点。”汪精卫点着头,看着高黎道:“不过你现在一个人住会理公寓我也不是很放心,那里是公共租界,军统在那里非常活跃,最近我们有好几个朋友都遭了他们的毒手,所以我看不如你搬过来吧,我帮你在这附近找一处房子,愚园路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再说我们这些人现在大多都住这附***时也可以互相走动,省得你一个人在那里孤零零的。”

    说实话高黎并不想搬,愚园路虽然守卫森严,但在他看来这里更像一个囚笼,哪里有会理公寓这样自由自在,当初梅祖峰搬到愚园路的时候就竭力怂恿他一起搬,被他力辞了,正想着找借口推脱,管家敲门把早餐送了进来,高黎借着吃饭搪塞过去了。

    等高黎吃完了,汪精卫吩咐管家把杯盘撤去,等收拾完了汪精卫让高黎坐到自己的对面,开始说正事:“你知道影佐最近一直在催我们谈判,说日本内阁已经达成一致要支持我设立新政府。前几天周佛海和影佐谈了一次,觉得他们还是有诚意的,可是公博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今天叫你来想听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我同意陈公博的意见,现在不是谈判的好时机。”对于汪精卫所说的问题高黎已经想很久,可以说是胸有成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和汪精卫深谈,今天见汪精卫主动垂问,倒是正中下怀,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哦……?说说你的理由。”汪精卫注视着高黎道。

    高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理了理思路,道:“上一届的平昭内阁因为在加入德意同盟的问题上,陆军和海军意见不和,坂垣请辞陆相致使内阁倒台,随后阿部信行组阁,成为这一届政府的首相,然而必须看到阿部内阁只是一个过渡性的政府,阿部信行在政坛上没有很强的派系色彩,是在各方为新首相人选争执不下的情况下,作为大家都不反对的人选才脱颖而出,不过也正由于他没有派系色彩,本身的政治实力和从政经验也不多,所以注定是一个软弱的内阁,在施政时必定多方掣肘,也很容易倒台,和这样一个脆弱内阁谈判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果,即便成功了后面的变数也会很大……。”

    “日本政局多变也的确让人头疼。我们前面和近卫内阁谈的好好的,事到临头又换了平昭内阁,平昭内阁只八个月不到又换阿部内阁……!”汪精卫叹着气说道。

    “我认为谈判时机未到还有一个理由。”高黎接着道:“现在欧战爆发,英法已经对德意宣战,日本内部对于是否加入德意同盟意见不一,陆军希望加入同盟,而海军则要求保持现状,避免战事扩大。以我的判断这种争执将会以陆军的胜出而告终,到那时日本会调整其战略进攻的方向,从中国战场上抽调兵力,这才是我们最佳的谈判时机。”

    “你是何以得出陆军胜出的结论呢?而他们的战略方向又为什么会调整?”对于高黎的这个看法汪精卫倒是颇有兴趣。

    “英法和德意开战后,战略重心一定放在欧洲而无暇顾及他们的海外殖民地,日本对于南洋觊觎已久,印度支那的稻米和橡胶,爪哇的石油和钢铁,都是日本急需的战略物资,再加上美国时时挥舞禁运的大棒,我想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的。”

    “你说的很有道理,如果能够拖到那个时候的确是谈判的最好时机。”汪精卫看起来颇为兴奋,连连点着头,可是随后却又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不过我们这边的压力也不小,党内的同志除了陈公博和赵夫子他们几个之外都呼吁尽快和日本开展和平谈判,为此前一阵罗君强他们几个还弄了个上百人的联署……。”

    高黎撇子撇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汪精卫注意到了高黎的表情,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这些人,以为他们跟着我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这一点我也同意,但是政治从来不是清高的,如果没有这些人的摇旗呐喊,我一个孤家寡人如何成党?西方所谓民主政治不也是平衡各方的利益吗?……其实党内压力也就罢了,这些人我还应付的了,但是日本方面的压力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影佐虽然表面上客气,但是这两个月的贷款已经只发一半了,佛海说如果我们再不谈判的话,影佐那里可能会停止贷款。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来都没有带什么钱,到上海后的一应开支都是靠日本银行的贷款,倘若不能尽快组建政府获得收入……,”汪精卫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高黎心中也叹了口气,汪精卫到上海后在周佛海‘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鼓动下,另立中央,各路牛鬼蛇神也聚了不少,只是摊子铺大之后各种开支也越来越大,又没有稳定的进项,在周佛海的周旋下找来了日本银团贷款,总算解了燃眉之急。可是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日本人拿贷款做筹码施压那是再容易不过。想到这里,也只能苦笑着道:“我理解,您是领袖,要考虑的东西多,来自各方的压力也大,我只是提供一些专业方面的意见供您参考,具体决策还是要评估各方面的情况。”

    汪精卫没有做声,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微曦的天光,过了一会儿缓缓道:“高黎啊,你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高黎一愣,不知道汪精卫为什么会有此一问,迟疑着道:“……和平救国,在战争之外给国家多寻一条出路。”

    “是啊!……在战争之外给国家多寻一条出路!”汪精卫慨然道:“你知道这两年的战争我们死了多少人?如果战争再持续下去我们又要死多少人?就算你我能等,中国的老百姓等不起啊!”

    高黎听到这里心里叹了口气,他虽然年轻,但也在国民政府的官场沉浮多年,和大人物打的交道也不少,知道这些政治人物决定做一件事不管其真正的动机如何,总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大义’,以使自己占据道德的高地,现在汪精卫又讲起了大义,高黎便知道他已经下决心和日本人谈判,心里很是不以为然。

    不过虽然如此,站在高黎的立场上依旧希望对这个决定有所补救,低头想了想,道:“如果您决定要谈,虽然时机不好,但也可以先谈起来,谈判的策略总要以拖延时间为务,等待外部环境变化,同时派干员去日本活动。日本政坛的特点就是派系林立,且彼此嫌隙颇深,比如陆军和海军就是天生的冤家,往往你赞成的我就反对,不管事情本身的对错与否,如果我们能够利用好这些矛盾,即便谈判的主动权不全操我手,但也可以避免一味的被动。另外还有一点,按照我们去年和日方达成的框架协议,您离开重庆后公开发布和平倡议,日方应随后通电停战为之呼应,然后双方开始和平谈判,可是您的和平倡议发出后日方却至今没有呼应,这才导致了后面的种种事端。现在日方要求谈判,停战一事至关重要,是谈判进行的民意和政治基础。”

    汪精卫想了想道:“你说的非常对,停战一事的确至关重要,这也是我们和平运动的目的所在。当初我们和日方约定我离开重庆后通电全国要求和平,日方以停战作为回应,这样在党内和军队中支持我们的力量便可以顺势呼应,一举为和平运动奠定基础,可是阴差阳错平昭内阁倒台,使我们的和平计划遭受挫折,现在时过境迁,停战一事更为困难,蒋介石在我们离开后对于支持和平的力量进行了秘密整肃,军队已经完全被主战派所掌握,从战局上看中日两军已经进入犬牙交错的相持阶段,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人也不敢轻言停战,怕遭到重庆军队的反噬……。”汪精卫说到这里,脸色露出深深的忧色,低头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握着拳头道:“不过无论如何这次也要日方拿出个态度来,停战是和平运动的最终目的,如果日方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同我们配合,那其他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