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无意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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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传说中的故事

    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那个年代的人和事了。

    白驹过隙,春来秋去,须臾间,一晃又是百年已过。

    ………………

    西平街上的李家,前些日子夜里走了水,大火卷着浓烟,连带着将大半个府邸烧了个干净,直到次日丑时,幸得官府和街坊邻居的一夜操劳,火势才算是彻底扑灭。

    那李家,也算是半个落魄的皇亲国戚,经此一难,宫中有侍者前来慰问,说是那位陛下的意思。

    原来现如今,那李家当家之主姓李名玄英,乃前朝靖王世子李弘成之嫡孙,自百余年前大庆覆灭,靖王便领一方势力,归顺大齐,辅佐新王合纵布局,一统九州。

    加之新王自有好生之德,不忍杀戮,又欣喜于靖王一脉所能给予新生的大一统政权带来的稳定发展,便也封了他亲王,赐良田万亩,荫封三代。

    祖母范氏,师从大齐圣女海棠朵朵,习得一身医术,不拘府宅琐事,一生奔走天下,以治病救人为己任。

    范氏同丈夫李弘成孕育了一子一女,长子李怀生来聪慧,有过人之识,自小精于商贾之道,短短数十年间,便积攒了许多众人可望不可即的财富,只可惜命短,未过半百便撒手人寰。

    女儿李偲,同母亲范氏一样灵动聪颖,自小便与人结了亲,到了及笄之年便嫁为人妇,至于她的夫君是谁,做什么的,却无人知晓,世人只知道夫妻二人恩爱有加,相互扶持,相伴共白首。

    到了李玄英这代,祖上积累下的家业基本上已经被吃的一干二净了,李玄英自小又是个文弱书生,精于诗词画工,哪懂什么经商之道,加上尚未及冠之时父亲便与世长辞,留他一人收拾着大烂摊子,这李家眼看着就要败落了。

    话虽如此,李玄英却也算个聪明人,十七岁那年,他以三书六礼为聘,十里红妆,娶了城东严家的独女。

    ………………

    严氏生性活泼,长于市井,见惯了商人间的勾心斗角,自小也耳濡目染了些经商之道,开了几家鲜花饼铺子,也曾挣得些钱。李玄英此举,也算是为濒临败落的家族找对了人。

    严氏自幼父母双亡,据说是死在前朝动荡不已,灾祸横行的饥荒年间,打小便和爷爷严凌相依为命。

    过门不久,严氏便诞有一女,如今正长到五岁,前年冬天听的人传,说这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喜食酸,多半是个男孩。

    李玄英大喜,接连掏出老底办了几天几夜的流水宴,宴请城中百姓,好酒好肉的招待着。严氏虽也欣喜,却终归是个生意人,白花花的耗了这么多银子,她作为主事之人,自然是心疼的。

    哪知,此后不过两三月余,李府上下便突遭横祸,一场大火之后,昔日雕梁画栋的府阁,转眼间只剩残木焦土,满目荒凉。

    李府在初时修建时,便是在前朝司南伯范府的旧址上加以改造修整的,总的来说,并未有过多的添饰加工,是故府内大多仍是百年之前的范府的构造布局,年久失修暂且不说,稍一失火,那便是铺天的祸事,拦也拦不住的一处点着一处。

    ………………

    李玄英失了魂,脸上灰扑扑的脏了大片,正裹着毯子,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喝着婢女递过来的热茶。

    他是在半夜被院子里的吵嚷声闹醒的,外裳未穿便着急忙慌地随手扯了一条毛毯,抱着有孕在身,是故睡得更熟的妻子跑出了已经见了火苗的院子。

    这一番折腾下来,可算是要了本就不怎么习武健身的李玄英的老命。

    好在大火终被扑灭,怀中的妻子也并没有什么个三长两短,府中也并未有下人伤亡来报,女儿也…………

    等等!

    女儿呢!

    怎么不见小丫头!

    李玄英当下就急红了双眼,也不顾腿间的毛毯滑落,急忙站起身来,四处询问着丫鬟婆子关于小女儿的下落。

    小女儿李彦箬是个活泼爱闹的性子,跟她娘一样,不愿受管束,打小便不愿让人近身伺候,扰了清净,是故一直以来,全院上下,就数小丫头的房间里丫鬟婆子安置的最少。

    她住在府西面的冬暖阁,那是个难得的清净之所。

    大火发生之时,院内无人看管侍候,院外的几名婆子又被人使唤着去别处帮忙灭火了,谁都忘记了,这偌大的院内,还睡着一位小主子。

    李玄英气的两腿发抖,却也不好多加责怪,毕竟人为利己,合情合理。

    严氏听得这一番不小的动静,终于是从躺椅上醒过来了,听得下人一番解释,却也不慌,连忙下令命着丫鬟婆子四处寻找。

    她心里清楚,这小丫头随她,打小聪明机灵惯了,这会儿没准躲在哪个清净的地儿自顾自地玩着呢!

    严氏猜的果然没错。

    众人风风火火兜转了几圈在冬暖阁的一隅找到李彦箬时,小姑娘正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神情投入的拨弄着什么。

    一双白嫩的小手黏糊糊的沾染了焦灰,混着早些时候的雨,还有身下腐烂泥泞的泥,全然一副忘我的神态。

    到这儿,李玄英心里的那口气才算是松了大半,紧绷的神经立马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满肚的火气。

    他不顾妻子的阻拦,大步走上前,双臂一探,就把那小不点从脏兮兮的地上捞了起来。

    “李彦箬!”

    嘴边的那句“既然没事,怎么不过来找爹娘,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大家多担心!”还未说出口,臂弯里粉嫩可爱的小女娃便兴高采烈地开了口。

    “爹爹,你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女儿天真无邪不知畏惧的笑容,让李玄英胸中的怒气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也再顾不上什么兴师问罪了。

    李玄英不自然的咳了两咳,顺着小丫头的视线跟着望过去。

    那烧得半干的荷塘里,突兀的立着四五个四五寸长的坛子。

    下人会意,三下两除二的将那些坛子抬了出来。

    怀中的小丫头兴奋的左右扭动个不停,李玄英没办法,只好撒了手,任由她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爹爹,这是什么呀?”

    李玄英走近,下人已将外身的包装线封一层一层拆了个干净,坛盖封的严实,下人们同它僵持了好一会,使了好些吃奶的劲儿才将之拔出。

    甫一揭盖,清冽醉人的酒香普天卷第的自那坛口喷溢而出。

    李玄英笑着:“这是……陈年的女儿红!”

    顿了一顿,又道:“这院子,曾是你太奶奶待字闺中时住过的,想来,这几坛女儿红,也是你太奶奶的父亲替她酿的吧……”

    “可是爹爹!”小丫头又眨巴着眼睛,向他发问,“女儿红是什么?”

    李玄英笑得更开心了,他走近,抚上女儿的额间,低声温柔道:“女儿红呀,就是家家户户生女嫁女必备之物,如果这户人家,生了女儿,在女儿落地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由父亲就糯谷酿成,埋在树下,待到女儿出嫁那日,取出来作为陪嫁的贺礼,恭送到夫家……此外,也可由待字闺中梦的女儿家自行酿制,每年生辰之日封坛,封入水中……”

    “哦~”

    “可是?太奶奶不是同太爷爷成了亲吗?为什么这女儿红还埋在这院子里这么多年,今日倒叫箬箬捡了个便宜?”

    久未言语的严氏总算是笑着开了口:“你这小丫头,哪来这么多为什么,知道捡了个便宜,还不见好就收?太奶奶既然没动,时至今日留给你,也算是缘分。将来等你出嫁,连同你爹爹给你酿的那几坛,一起充作嫁妆,陪你去夫家~”

    “哦~”

    严氏看着还有些懵懂的女儿,越发觉得可爱的紧,脸上的笑意愈发掩不住了,盈盈的走上前,牵上那肉肉的小手正欲离开。

    “好啦,火这么大,有没有哪里受了伤?女儿家的,身上留了疤可不大好,待会叫……”

    “等一下!”

    严氏话还未落音,只见刚才还在身侧乖巧安分地跟着她往回走的女儿便挣开了她的手,不见了踪影。

    李玄英看着小丫头蹦蹦跳跳的翻下烧得干涸的荷塘,又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来,风风火火一股冲劲,还未等他反应,想拦也拦不住。

    李彦箬原本就脏兮兮的手里又多了一个脏兮兮的物事。

    像是挖到了什么宝藏一般,颇有些得意地将那物什高高的举国头顶,像是炫耀一般的大声开口:“你们看!这是什么?”

    严氏只好顺着女儿热情,经由丫鬟搀扶着往回走,待走到父女俩跟前时这才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巴掌大的黑漆漆的小手上,分明躺着一个同样黑漆漆的盒子。

    因年代久远,又存封于水中,早已辨不清它最初的颜色质地。

    盒子没上锁,很轻易的便打开了。

    有陈年污水倾泻而出,腐臭味呛得在场人一阵难受。

    李玄英扯过宽大的袖子,慌忙遮挡着些。

    严氏也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接连退后了好几步。

    李彦箬却像没事人似的,小手一动,还不及父母阻拦,便将那污水泻干净之后的盒子里的东西尽数掏了出来。

    摊在手心,有些握不住。

    一个糖葫芦状的木工玩意儿,还有一沓厚厚的信笺。

    那木工玩意儿虽说在这荷塘里泡上了近百年,倒也依稀瞧得出大致的轮廓模样,无甚稀奇。

    只是苦了这一沓信笺,同样是泡在水中,纸张晕染的更是脆弱,仿佛稍稍用力,就要化作一阵烟散了去,更别提上面的字迹内容了。

    小丫头不认输,堵着气一张一张小心翻看着,硬是要找出那么一张字迹可辨的出来才肯罢休一样。

    翻到最后,终于是如了她的愿。

    那一张小小的信笺,藏在盒子最里的夹层之中,初时不易被人发现。

    小丫头是个机灵的,平日里也曾接触过一些机巧玩意儿,所以这一层小小的夹层,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她兴奋的抽开,将里面的信笺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万幸,字迹依稀可认。

    “愿……”

    念了第一个字,见爹娘久违做声,小丫头这才讪讪地抬起头仔细观察二人神色,见并无发怒的征兆,这才复又低下头,巴巴的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愿……范,若若,觅得良……人,红装结誓,儿孙满堂,享尽天伦。”

    她更迷糊了,范若若是太奶奶的名讳,这她是知道的。

    可是这信笺,这木工玩意,这盒子又是什么意思?

    太奶奶自己埋的?

    原来埋到荷塘里的不只有女儿红啊,盒子也能埋?

    ………………

    李彦箬呆呆的杵在那儿,过了许久许久,才想起来回过头询问自己引以为神,无所不知的母亲大人。

    严氏笑着抚去她额间的灰,故作玄虚的说道:“这是你太奶奶的故事……”

    “什么故事?”

    “嗯……传说中的故事吧~”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大概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却又阴差阳错的故事。”

    “箬箬不懂~”

    “没关系,箬箬不需要懂,箬箬永远是爹娘眼中的宝贝,捧在手心的明珠,以后呀,箬箬定能有那么一段两情相悦,相伴终生的佳话,就像爹娘这样。”

    “那箬箬也会有太奶奶那样的,传说中的故事吗?”

    “那箬箬也能自己酿女儿红吗?箬箬想和太奶奶一样。”

    “箬箬也想学医,治病救人,和太奶奶一样,游走天下!”

    “箬箬也想同太奶奶一样…………”

    严氏只是笑着,却再也没回答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