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无意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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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二)

    一岚深夜惹出两个人的无眠。

    用过斋饭回房时,言冰云特意提前离席,挑了一条僻静的路子,避开了来时不停朝他使着眼色,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的严凌。

    关好房门,铺陈纸笔,便开始了他日常的晚修。

    他拿起那本熟读了几遍的《戡论》,坐在灯下,一盯就是几个时辰。

    心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往日一样平静了,那些往日里早就烂熟于心的字符,如今竟也让他生出了一种好生无趣的感觉来。

    转眼间,又见那字文离奇的扭曲起来,一个个都演异成张牙舞爪的奇兽,叫嚣着,愤吼着,用力撕裂着。

    盯得越久,那痛感越强烈。

    言冰云只觉得心头一堵,整个人都快被分成两半一般难受。

    索性弃了笔墨,合上书,吹了灯烛,早早的上床歇息了。

    ------

    若若前日里忙着张罗府宴,早些睡的正香的时候便被人叫了起来,连赶了大半天的马车,到了禅寺又将自己的厢房上上下下彻底打扫整理了一番,现下只觉得腰腿酸软,身心俱疲,简单清洗了一下就溜上了自己的床榻,准备和周公早早的见上一面。

    也不知怎么回事,白日里压也压不住的困意,等她一触即软塌的床被,便立刻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揪着被角,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直到将自己折腾出一背的汗,才赶忙伸出小脑瓜儿和两只捂红的小手,透着凉气。

    虽说白日里的日头毒辣,但到了夜间,那猖狂的暑气总归是淡了几分,范若若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现下只觉得身处冰火两重天,难受的紧。

    这床被子,是小桃硬塞给她的,说是禅寺在京郊,又建在半山腰上,自然是比不得京都城内气温的,虽说现下的日头一天天的看着热了起来,可到了夜间还是要注意保暖,更何况自家小姐夜间是个爱踢被褥的不安分的家伙。

    范若若想起小桃临行前的叮嘱,不禁眼眶微红,有些感慨。

    她实在是不喜欢离别,尤其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离别。

    四年前,她在儋州经历过一次。

    本以为到了京都,有爹爹罩着,有范府为她撑腰,她就不会再经历这样一次离别。

    可是她错了,她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她还记得她离开儋州的前一个晚上,哥哥拉着她的手,叫她不要伤心,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去京都陪她。

    他还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她懵懵懂懂的点着头,似懂非懂的应了下来。

    那时只道哥哥少年老成,此时忆起,又是心生万般感慨。

    是啊,人世间那么多聚散离合,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自愿的呢?大多数,都是情不得已,事不由己罢了。

    如果可以选择相守,何苦两处思忧。

    大人有大人的不得已,小孩有小孩的不愿意。

    就像今日,迫于皇威,迫于情势,更是为了迁就她的意愿,父亲将她送出府,藏起来,避风头。

    万幸的是,她还有机会,同那些她不舍的,眷恋的,好好道个别。

    都说有始有终,有终亦有新的开始。

    至少她,相信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逢。

    范若若吸了吸鼻子,尽量想将自己从这愈发悲伤的氛围里抽脱出来。兴许是习惯了热闹,加上现下夜深人静时,窗外安静的可怕,连她暗暗期待虫鸣鸟叫的喧嚣都没了,难免不适,徒生感慨起来。

    她觉得今日的自己怪怪的。

    确实有些多愁善感了。

    她敛了心神,翻了个身,脑子里又不可自制的蹦出来信笺上的那句。

    愿卿,岁岁年年常相似。

    范若若有些不解,世人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而他,却愿自己,一朝一岁,常相似。

    谈何容易?

    月晴圆缺,盈虚消长,万事万物都在变。人也不例外。

    她实在是搞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更搞不明白写这话的人。

    言冰云,众人眼中的才子,举止文雅的世家公子,谈吐风度,气质出众,寡淡高洁。

    怎么每每到了她跟前,就跟犯了错的小孩儿似的,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往往还词不达意,叫她听得费劲,也着急。

    范若若闭着眼,回想起下午在院子里的那一出,不禁轻笑着出声。

    哪有一个男孩子脸红的比女儿家还厉害的?

    于情于理,外裳未穿叫人撞见,传了出去,都是她被冒犯到了吧,该脸红,该不好意思的也是她呀。

    怎么颠倒过来了?

    身子在被子里闷得久了,热的有些发痒,范若若伸了手,上下左右的轻轻挠着。

    从肩头,脖颈一路向下,触及腰侧,行云流畅的动作却是顿时停了下来。

    脸上腾起一片红晕,思绪又猛地飞回了那个燥热的午后。

    言冰云一把揽了向后倾倒的自己,扶着腰身慢慢起身。

    隔着轻薄的衣衫,自他的手心,源源不断的传来一股烙铁般的火热,点的她全身都要着了一样。

    火浪一波一波,一层一层从腰间荡漾至全身,心头,发梢。她只觉得自己像濒临死亡的一只鱼,困在张狂的火光中,隔着漫天的浓烟,拼命的喘息,拼命的渴望予她救赎的甘露和空气。

    现下,自己的腰侧仿佛还残存着那人手心的几分热度,正不听话的慢慢复苏,愈燃愈烈起来。

    脸上也是,虽未触摸,却感受得到,烫的厉害。

    她乱了。

    彻头彻尾的乱了。

    范若若心烦的拉开覆在身上的被子,妄图借着夜间的凉意平息心底的那股躁动,两只小脚也似抱怨一般愤愤的踢着被子。

    良久,她又将头深埋进去,小声嘟囔。

    “什么才子,分明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呆瓜啊……”

    ------

    呆瓜这边也没多好受,言冰云熄了灯,上床却是无意入睡。

    他一向睡得晚,起得早,现下这般打破规律,一时半会也适应不了。

    他心底烦躁的很,想起范若若下午同她说的那番话,神情复杂。

    她说,她是为避难而来。

    避难?避什么难?

    堂堂司南伯家嫡女,京都闻名的才女,为何避难?避谁的难?

    他心底有千万个疑问,不吐不快,当时在院里更是恨不得当着她的面一次性问个清楚,可是他终究是没开口。

    他开口寻问?这像什么话?

    这是人家的私事,他又因何出手干预?

    他算她什么人?

    朋友?

    也有些牵强,毕竟到今天,他们统共不过匆匆见了三次面。

    可是他总是不能自已的过分关心,关于她的一切,他想知道。

    以什么名义,什么由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不想,愿不愿意的问题。

    所以当那日催促着严凌,替自己将那生辰贺礼趁着夜送去范府的时候,他就迫切的想知道,她的心思。

    她喜欢,她说,她很喜欢。

    这便足够了,再多的唐突和冒犯也顾不上了。

    最初的犹豫不定也不重要了。

    她喜欢就好。

    言冰云睁着眼,望着窗边露出的一小边月亮,月光软软的,铺洒在地上,他瞧着,也心情大好。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仔细回忆着,从元宵灯会的初见,到禅寺的匆匆一面,再到今日午后的那个意外,期间种种,留待心底磋磨。

    下一秒,他便想起了今日在她面前,自己慌张局促的举动。

    言冰云有些难受,心里满是懊恼。

    他自诩自己一向清心寡欲,举止随心,不为外物所动。

    可偏偏今日面对她时,怎会刹那间就失去了分寸,不仅身体僵硬,一举一动都乱糟糟的,找不着方向。连嘴也不听使唤起来,乱七八糟的解释了一大通,也不知她听没听懂。

    他闭着眼,试着调整了一下呼吸,迫着自己赶快入睡,可大脑却不听使唤,一遍又一遍的重现着院子里的窘迫。

    他着急,索性起身穿衣,拎了剑就往院子里走。

    剑起剑落,破风惊月,那股莫名的烦闷却是久久未能平歇……

    此后几日,言冰云和严凌又是日复一日的修习,那住持受严家所托,每年都对前来修习的这二人要求极高,看管的紧,修习之外的功课也叮嘱着。

    范若若这边终归是女孩子,此次前来也只是借地避难,面上所谓的修习自然也就没什么大的要求,因此也不必早起,跟着寺里的弟子一道打坐念经,毕竟还是要注意男女大防问题。

    因此,言冰云和范若若二人,也就只得每每在五观堂用斋膳的时候,能碰上一面,客套几句,便也相安无事。

    一旁的严凌看在眼里,却急在心里,不停地撺掇着言冰云多加主动一点,全然不顾言冰云内心的顾忌。

    他虽不是女子,却也知晓,这名声之于一个女儿家是何等的重要。

    就如同男儿家的志向和抱负一样,不可亵渎,不可轻视。

    严凌听了他的解释,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自己这般行为确实欠妥,便丧着脸自个儿闪一边叹气去了,也不再前来说些什么。

    谁也没想到,这回,却是范若若自己先找上门来的。

    ------

    这天,言冰云和严凌下了午修,从禅堂里出来往厢房走,远远的便瞧见了厢房外边站着的一个人影。

    再熟悉不过了。

    范若若也才刚到不久,见他二人回来了,赶忙上前行了礼。

    原来范若若虽是避难之名住在寺里,手头却是闲不住的,家里存放的,这么多年她辛苦珍藏的古籍孤本也没舍得带出来,离家的那日就从礼物堆里挑了几本生辰时那些小姐送她的话本带了过来,想着好过没有,总算是可以打发时间。

    却没想到不过两三日就厌了,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好生无趣。

    她便找住持要了几本佛经,预备好好参透一下。

    终归是高估了自己,纵是从未接触过的,哪能一下就懂,范若若瞧着那些字眼,拆开来是她识得的,合在一起却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个意思,看得她头疼。

    她哪是轻言放弃之人,当下就抱着书出了厢房,准备去向住持请教。

    步子却鬼使神差的走到了言冰云的厢房这边。

    个中缘由,她也道不明。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走时,迎面却撞上了回房休息的二人。

    事已至此,也不做女儿家的忸怩之态了。

    范若若心下一横,壮着胆子道明了来意。

    言冰云本还心存疑虑,望着他的那双眸子里,却是清澈干净的很,瞧不出任何多余的情愫。

    原来是自己多心了。

    他松了口气,心中却没之前想象的那般轻松,似是有些落寞,这边掩饰神色,点着头应了她的请求。

    严凌瞧着言冰云不再古板,心底也是止不住的高兴,正打算自觉的退了下去给人腾个清净地儿,哪知腿还没迈出去半步,后颈就被人隔着衣物一把抓住。

    还能是谁?

    言冰云瞧了他一脸,“你留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惹人非议,于范小姐名声不好。”

    严凌只得点头答应,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心思这般细腻,看来是真的上心了……”

    两男一女,却不是共处一室。

    言冰云思前想后了许久,还是觉得此举不妥,于是自己进屋搬来了笔墨纸砚和要做的功课,招呼着严凌搭把手。

    院子里有一处较大的亭子,够宽敞,也还算清净,三人这便坐下了。

    范若若摊开那书,指着自己做过标记的一处,对着言冰云开口:“这一句,我仔细琢磨了许久,却还是未能参透,依言公子所见,该如何解释?”

    言冰云闻言接过书,还未看清那字,只听得耳畔一阵抱怨:“可别叫什么言公子啊,总觉得是在叫我,怪怪的……”

    言冰云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又侧过身同若若讲到:“如若范小姐不介意,可像其他人一样唤我小言公子,这样,也不必有人在这里阴阳怪气了……”

    若若看看一本正经的言冰云,又瞧了瞧身子邪歪在一边,气的鼓囊囊的严凌,笑着应下了。

    “这是《六祖坛经》所传的修行法。”言冰云开口,指着那排被若若做过标记的字,“所谓‘无念’就是任心自念而不起妄念。所谓‘无相为体’,一切物象,皆是缘起自性空。物象本无,故称为无相,无相之体是实相,故称为无相之体。所谓‘无往’,是指法无自性,无自性,故无所住著,随缘而起,故云无住。”

    若若不自觉侧了侧身,向他身侧靠近了些,认真的听着。

    “‘无念’一词,在佛教其他经典中偶尔也用,集中加以发挥的则是《大乘起信论》。它将“无念”当作心本体和最高境界的同义语,用以突出心的本来不动的静态。“无念为宗”这一原则的确立,最早见于《神会语录》。其中有曰:‘无念者,无何法?是念者,念何法?’答曰:‘无者,无有二法;念者,唯念真如。所言念者,是真如之用;真如者,即是念之体。以是义故,立无念为宗。’”

    他瞧着小姑娘托着下巴,时不时地点点头,以为懂了,便继续说了下去:“所谓‘无念’,就是于念而不念,具体地说,就是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生念。所以,“无念”绝不是要人不对世界万物进行认识,不是要人在现实世界的万物中停止一切认识活动,而是要人面对世俗世界而不受制于世俗世界,认识外在境界但却不为外境所牵制,从而杜绝一切主观的愿望与执著,真正作到身处万物之中,而心不为所动。”

    范若若还是那般,双手托着下巴,搁在石桌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瞧,眼神里却是澄澈干净的很。

    她时而晃动着脑袋,仔细琢磨着言冰云的话,嘴里也不由自主的喃喃:“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原来是这个意思……”

    言冰云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接过话:“范小姐懂了就好。”

    言罢,忙着摆正身子,避开了她的视线。

    “那你呢?”却不防她突然发问。

    言冰云回过头,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我说……”若若笑着将尾音托了很长,似是存心逗他一般,“我想知道,你会同书上说的那般,做到真正的无念之境吗?”

    言冰云被那笑颜灼得眼底发烫,一时间看愣了神,有些语塞。

    良久,他又开口:“言某……自是做不到的。”

    “生而为人臣民,自当殚精竭虑,哪里可能真正做到无念无求,无相无住。”

    言冰云见她不语,想着是没大明白,又想开口解释。

    “我明白你的心思……”她又笑着开口打断,那容颜更亮丽了些,衬得那边山坡上的花儿黯然失色。

    “哦~我是说……”思及自己表述的太过直白,范若若也不大好意思,又红着脸换了个说法,“我知晓小言公子身上有自己的责任和执著,不可割舍,深入骨髓,自然是无法做到书中写的那样‘身处万物之中,而心不为所动。’”

    言冰云怔怔的瞧着她,也不可自制的笑起来,应和着心底那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偷偷藏起来。

    时间过得极快,夕阳染金,叠翠天际,在这荒芜萧瑟的京郊之地,更加显得美不胜收。

    身边一直不停插话的严凌不知何时靠着亭柱昏睡了过去,已然没了声响。

    范若若撑着下巴,一页一页翻动着,时而皱眉,时而浅笑,一举一动,灵动至极。

    言冰云早就没了研读的心思,手上握着的那笔早就风干了墨滴,砚台上的墨汁也早已发硬。

    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不知道从何开始,也不知道从何结束。

    夕阳西下,火红的光映在范若若雪白的脸上,又是另一番风情了。

    “我心之起,虚妄无念。”

    他用极低的声音开了口,整个世界都随着他几欲不可闻的声音渐渐慢下来,静下来。

    范若若没听见,仍是低着头,细细品着。

    他也不再做声,也是细细品着,眼前之人。

    天地玄黄,万千繁华,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静止在了这一瞬间。

    胸腔里还是那脉跳动着的炽热的血。

    眼眸中,却是从未曾有的。

    斩冰破雾,拨云见月,昔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不知何时消失殆尽。

    此刻只留一汪柔情。

    良久,他闭上眼。

    嘴角却还挂着笑。

    心想:“心之所起,情之所钟,大抵就是这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