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凉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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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世族私兵、欲往陇西

    前秦淮阴之败后,这时的长安,慕容宝二十四岁,姚兴十三岁,乞伏乾归和吕隆同为十二岁,几人虽因父祖辈余荫,各有职衔在身,实际上,却都有一重相似的身份,即质子。

    与同时代的其他胡人政权相比,前秦从部落联盟到封建制的过渡,算是做的很不错了。这其中,有氐人定居,转习农耕较早,因此汉化较深的缘故。也因为后赵时东迁枋头的经历,贵族阶层在关东学习到更为先进的汉文化,至苻坚推广儒学时,也是从关东礼聘名儒。再就是苻坚继位后,任用王猛主政,从文化、制度两个方面不断推行改革的功效。

    可即便如此,仍未能完全消除苻洪、苻健时代部落联盟制度的残留影响,长安城内,对君权最直接的威胁,就是各家宗室、外戚、勋贵的私兵。当初的云龙门之变,苻坚能够成功废杀苻生,倚借的就是这股力量。

    这些私兵大多由酋帅的亲族、部众转变而来,不同于一般的门客、隐户,人身依附性质更强,几乎没有被收买的可能,这也是当初樊世这种随苻健立国的老资格功臣,敢于在朝堂上拳打王猛、怒叱苻坚的底气所在。

    而苻坚继位后,先是新设四禁将军,统一北方时,又征发豪望富室僮隶修泾水渠,将贵族私兵纳入前秦中兵系统,种种收缴、分割兵权的手段,也只是将这些兵卒人身依附的对象,换一个较为可信,又或者不可能被其他派系相信的人选罢了。

    慕容垂时为冠军将军、京兆尹,其子慕容宝以太子冼马、万年令,侍从苻宏左右。慕容楷为积弩将军,其弟慕容绍则以阳平国常侍,在苻坚胞弟苻融帐下。这当然有人质的意味,但也安抚了灭前燕后被迁入关中的鲜卑人,还对慕容氏内部进行了分化。

    兄长姚襄败死后,继任首领率众降附前秦的姚苌,此时也是如此。吕光自蜀地平定李乌之乱回朝后,代替外调的姚苌补了步兵校尉的缺,麾下营兵除了襄阳之战和入蜀平乱的有功将士,还有吕氏私兵最精华的部分。从征襄阳的姚苌,则是在彭超兵败淮阴后,率麾下营兵从荆北前往湖陆出镇,外任兖州刺史,其子姚兴也随之获授太子舍人。

    前秦国中,与外族降将出身的慕容垂、姚苌相比,吕光的处境要好的多,其父吕婆楼于苻坚有佐命之功,他本人文武兼备,又是苻坚在邺城时的发小,只是因为王猛的缘故,自灭前燕后被抑制数年。

    都说苻坚对王猛视若心腹、倚为股肱,但这种信任却是逐步建立起来的,苻坚继位之初地位并不稳固,他所面临的问题与苻生没什么两样,通过放权给王猛以整治不法贵族为始,逐步收回权力、树立威信。

    这个过程中,王猛得罪了大批氐人权贵,自身权柄与安危全都取决于苻坚,要是信任稍有动摇,就会落得和晁错类似的下场。而王猛也十分明白这一点,大权在握的同时,并没有因此忘乎所以。执政前期整肃朝纲时,令苻坚感叹“吾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后期挂帅攻打前燕时,王猛得知苻坚亲征将至,暂缓攻击潞川决战后岌岌可危的邺城,不仅将破城之功留待苻坚抵达,还亲自赶去安阳接驾谒见,苻坚这才放心在前燕覆灭后进封王猛为丞相。

    丞相制度从诞生时起,权力就是仅次于皇帝的存在,秦、汉之时,丞相一职的权力达到顶峰,几乎与皇帝平起平坐,一旦丞相沉迷权势生出叛心,威胁也是最大的,比如纂汉的王莽。

    吕氏与苻氏同样出身略阳,家眷又都在长安,吕光的兄弟子侄不是在军中任职,就是在太学中受教,因此限制相对来说要少的多。至吕光请命领军平苻洛之乱时,数月前因过被贬出太子卫率的吕隆,刚从河州枹罕参加表兄婚礼回到长安,就被再次召入禁中,充作苻坚的亲随侍卫。

    王猛尽心竭力辅佐苻坚,开创了前秦统一北方的局面,有他在,苻坚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也无需直面朝堂中的各种攻讦,而李威、吕婆楼、王猛等重臣接连病故后,苻坚对朝堂的掌控连续遭到削弱,朝中各方势力的矛头也都汇总而来,指向他这个原本地位超然,相比丞相可谓悠哉的大秦天王。

    前秦的丞相是能够开府的,不论是苻坚的父亲苻雄,还是苻坚的庶兄苻法,担任丞相时都有着自行任免属官的权力,也正是因为这样,云龙门之变后与朝臣往来频繁的苻法,才会被苻坚的母亲苟太后忌惮,最终被坐罪论死。

    王猛死后,前秦丞相系统下的外朝,与苻坚心腹近臣组成的内朝因胡汉、地域、对晋战略分歧等矛盾出现割裂。

    内朝即汉武帝时为削弱相权而设立的中朝别称,由武职第一的大司马与畿内掌兵将领、侍中、常侍、散骑,以及位次中常侍,加官给事中、尚书等职的诸吏组成。前秦制度沿袭自魏晋,两晋又沿袭了三国时的官制特点,太尉、大司马迭置。而苻坚继位时去帝号,只称大秦天王,国中仍置太尉,与苻健在位时相比,不置大司马,仅置国司马。

    之所以如此,与不置丞相是一个道理,王猛死后,苻坚另一心腹,右仆射、侍中权翼兼任司隶校尉,实际上接掌了宰执大权,但没有丞相的名义,也就意味着无法开府,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对乞伏部的处置上,权翼只不过稍有擅权,即被苻坚迁为司徒,明升暗降,从邺城召回苻融录尚书事代替执政。

    王猛人虽然死了,但在作为丞相的他身后,却遗留下一股庞大的势力,又因为苻坚几乎不会再置丞相,这股力量也随之分别为三人继承。

    作为王猛的长子,王永是排在头号的继承者,可他品行虽佳,为人勤奋,才具却有限,王猛对他的评价只是守户之犬。

    再就是曾学政于王猛的苻融,可他的缺陷就是作为苻坚的胞弟太过耀眼,苟太后在世时又对这个小儿子宠爱有加,长期镇守关东亦令苻坚忌惮。

    第三人则由王猛举荐入仕的吕光,因为举主的关系,吕婆楼、吕光父子与王猛相当于绑定在一起,所以在苻洛发动叛乱时,吕光才能够凭借两家在军中的威望请命挂帅。苻坚当时也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至少吕光的勇猛、谋略以及最重要的忠诚,此前已数次得到证明。

    前秦建都于前赵、后赵都有修缮过的汉长安城,吕氏在城北洛城门内的宅邸,内有田庄,外有壁垒,与城垣内面积就达数十平方公里的整座汉长安城相比,微不足道。但放在现在,面积却也远超一般的商品房小区,大约百十来亩,十来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这也不算啥,连明朝藩王府邸的一半都不到。

    同样支持苻坚政变取代苻生的梁平老,出镇朔方时,不仅开府,还被册封郡侯。这已经是魏晋时仅次于郡公的异姓功臣封爵,当然,前秦朔方位于后套边地,以郡立国,其职也就等同于太守,而且除了镇兵、胡人部落,少有人才,正常情况下也没谁愿意去边郡担任掾属。

    吕氏凭借宅邸上的田庄,随便假借僮仆名义,就能在长安城内轻易养上几十上百甚至更多私兵。不要觉得这点人太少,当初的云龙门之变,除了苻法聚集的数百壮士,苻坚所凭借的也不过是三百余精锐私兵,其中半数以上都来自吕婆楼麾下。

    长安城外,自八王之乱以来,连年的战祸使得人口不是迁徙就是死亡殆尽,田地荒芜,不少县域都因此废弃,形成坞堡林立的局面。

    桓温北伐关中撤兵后,前秦当时危如累卵,苻健为此效法刘邦,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才得以维持统治。

    至苻坚继位,一直都没有能很好的解决,仍是设置护军统辖,只能通过崇儒尚学,广建庠序的办法来缓慢施加影响,以怀柔的方式对胡、汉各族豪强建立的坞堡进行羁縻管理。

    但这种方式见效缓慢,加上天下尚未太平,豪强坞主多是积蓄私兵武力以自保,养兵又需要更多的田地产出,还要想尽一切办法逃避赋税、徭役。

    释道安来到长安后,逐渐聚集数千徒众,翻译、校正、抄写经书,就算不是完全脱产,要养活这么多人,也需要大量田地。其所驻五重寺位于樊川东南,潏水之畔,沿河的上好土地也作为日常供养所需被一同封赐,附近豪强为此打起了商量。

    倒不是为了争夺土地,此时的关中,缺人不缺地,主要的纠纷在于各家份额多寡,通过租佃五重寺的土地,隐匿户口,豁免赋税与徭役。

    而作为外来者,释道安想要在三辅招聚徒众弘法,也需要这些豪强坞主的支持。道安在襄阳所驻的檀溪寺,由清河张殷所献宅第改建而成,也能供上千徒众云集讲席,但对于南渡的清河张氏来说,此举既能逃避东晋的土断政策,又能得到一座可以传承的家寺,可谓是名利双收。

    释道安入关中后,当年应习凿齿之邀,由陆浑南下襄阳途中,被他派去蜀地的同学荥阳人法和,也来到长安入驻阳平寺。二人自新野分别,至今已经差不多有十五年了,道安此时年近七十,能与故交重逢,纵使修习佛法多年,亦难抑制喜悦之情,相叙近午才作罢。

    吕隆在寺内招待宾客的别馆等到午后,才得以会面,与他一道来拜谒的少年们早耐不住性子,结伴出寺去了附近原上游玩。姚兴见到客室内成筐的名刺,脸上流露出艳羡,初时还好奇的翻看,勉强陪了一阵,顿觉乏味,遂与姚蘋儿去了精舍参观讲法。

    名刺即古代的名片,也称名帖,在纸张尚未发明、普及的年代,常以竹木制成,类似单根的书简。这种竹简样式的名刺战国就已出现,西汉开始普及,兴起却是在东汉末年,魏晋至六朝时期最为流行,正式拜访前投递名刺成为当时士大夫阶层的时尚之一。

    三国时,曹魏大将夏侯渊的五子夏侯荣,年方七岁就能作诗文,有过目不忘之能,被称为神童。文帝曹丕听说后召见夏侯荣,在场宾客百余,都随身携带名刺,上书官爵、乡里、姓名、表字,而夏侯荣迅速浏览后,随机抽选进行交谈,无一认错,人人为之称奇,因此留下遍谈百刺的典故。夏侯渊于定军山阵亡时,夏侯荣也在军中,因不愿逃跑,拔剑冲入蜀汉军阵中,战死时年仅十三岁。

    其时道安新至长安不久,寺内各处都在兴建,并无甚可供观瞻的景致,代道安讲经者,是其初到襄阳入驻白马寺时,亲自剃度的弟子僧富。僧富出身河内山氏旁支,永嘉前就已迁居陈留高阳,其父曾做过后赵的蓝田令,族祖山涛为竹林七贤之一,因山涛之妻的缘故,与颍川韩氏素有姻亲。

    永嘉年间,山涛之子,山简为征南将军镇守襄阳时,常在城西习家池饮酒,醉后仿效郦食其,自呼“高阳酒徒”,习家池也因此被称作高阳池。时人为之作歌:“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篱。信手问葛疆,何如并州儿。”

    习凿齿由荥阳太守离任时,尚是少年的僧富随之来到襄阳,数年后,道安率同学、弟子南下,年方弱冠的僧富,随习凿齿前去听讲《放光般若经》,深受触动当即拜道安为师出家。

    不久前,对苻坚忠心耿耿的大将杨安,于夏初在襄阳病逝。因仇池国内政变,家族中人几乎全数被杀,杨安从一国王子仓皇出奔至前秦,此后虽再娶妻妾,可膝下除了杨帛儿之外,再没有活到成年的子女。只有一个当年尚在襁褓,被杨安救出带到长安的外甥,一直视为养子,改姓后起名杨邕。

    可杨安病故时,尚有一年幼亲子,数年后,才因慕容冲攻入长安而夭折,所以此时已经二十三岁的杨邕处境无比尴尬。在舅舅兼养父死后,已经成年的杨邕主动离去,来到潏水南岸距离五重寺不远的田庄附近筑庐别居,守孝的同时刻苦向学,为了照明时常入山樵采富含油脂的松枝代替烛火。

    杨邕身长八尺,雄武不凡,僧富后来与之偶遇,见其谈吐优雅,不似乡野樵夫,知其家世后,遂以衣食资助,在其除服后,又通过道安举荐入仕。其后,入仕仅一年多的杨邕,就因为杨安的余荫,被拔为宿卫将领,每月考察太学的苻坚对杨邕并不陌生,只是在没有名义的情况下,不好轻易干涉臣子家中有关名爵继承的私事。淝水之战时,杨邕以卫将军之职,作为苻坚的亲卫将领随从南征,兵败回到长安后,前秦行将崩溃,杨邕也就此出家,法号昙邕。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卫隆景的婚期在七、八月间,正是螽斯活跃之时,道安不能亲往,于是作一手札,以一篇螽斯作为长辈的祝福。商周时期,蝈蝈和蝗虫被统称为螽斯,这首录入诗经的民歌通过对蝈蝈种族兴旺的颂扬,来寄托企盼多生子女的祝愿,成语螽斯衍庆就由此而来。而传说中治水的大禹,他名字里的禹,即禹虫,也就是蝈蝈,还是大禹氏族的图腾,后世以禹虫的习性崇拜来祭祀大禹,巫觋所作禹跳就是模仿自蝈蝈的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