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里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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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幻境

    朝露浓走在黄泉海中,心乱如麻。朝云这个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总是能轻易地让她失控,她那张绷着的脸皮在朝云面前永远是失效的。

    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是一个温柔和顺又波澜不惊的人了,可对上了朝云,她才觉得自己根本没变。

    朝云刚才说,她前世的法力,不是朝云做的。她觉得朝云并不像是在说谎,而且他也没必要对自己说谎,无论他有没有做,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能更差了。

    思绪乱得很,朝露浓索性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看着自己的黑色衣袍,这才稍稍安心。她原本是想心平气和地跟朝云谈一谈,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事情又变成了这样。

    “精彩啊,精彩,好一段感天动地的姐弟情。”一听声音,她便知道是霜女来了。

    “霜女大人竟然也喜欢听墙角。”

    “我这人最是好学,昨天花主大人为我演示了一次,我自觉没学到精髓,今日便来实践一番。”

    “那霜女大人可有心得?”

    “暂时没有,但熟能生巧,属下一定勤加练习。”

    霜女又故作高深地道:“我本来是想看看你那好弟弟会不会丧心病狂,对你痛下杀手。等你身死,我就可以率领绝情殿名正言顺地与朝云厮杀一场,都说富贵险中求,一旦我打赢了,黄泉海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但是听到花主大人在危难关头还能记得拉着我一起逃跑,我很是感动,感动之余还有一点愧疚,于是就安排绝情殿的鬼师们都出去化念了,黄泉海重新汇入执念,彼岸花海会越开越盛,不知花主大人打算怎么谢我?”

    朝露浓想了一会:“我还剩三只鸡和一条狗,不知霜女大人想吃那个?”

    霜女一阵鄙夷:“黄泉主之位只值四只畜生吗?而且还只能选一个?”

    “……”

    与霜女斗了一会嘴,朝露浓的心情晴朗了不少,和霜女说起了正事:“玉锵和璆鸣两位大人的生前事你应该也有所了解,我们现在便去寻他们吧。”想到朝云现在应该就在不远处的红凝宫里疼得打滚,她太想逃离这个地方了,说完转身便要走。

    可霜女却立在原地没有动:“不了解。”

    “???”

    “有什么奇怪的,我对他俩知之甚少。”

    朝露浓呵呵地尬笑:“我说霜女大人,你对同僚是不是太不关心了?”

    “是啊。”霜女坦白极了,仿佛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哎,”朝露浓叹了一口气:“玉锵和璆鸣两位大人的年纪比我还要大,我接掌黄泉海时,他们就已经是绝嗔殿的殿主了。听说二位原本是古楚国的两位皇子,生前虽然斗得你死我活,但是死后却放下了滔天仇恨,和睦了起来,是断绝了嗔念的人,且他俩武艺高强,打败了一众鬼师,所以成了绝嗔殿的殿主。”

    “他俩哪里和睦了,天天吵得掀房盖。”

    “嗯……这个嘛……总之,哎呀,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还以为他俩是两个愣头小子,没想到竟然是糟老头子。”

    “……”

    朝露浓岔开话题“我想,你出黄泉海后,会回到自己的故乡,那么两位绝嗔大人也极有可能会回到古楚国的皇城。”

    “有道理,古楚国的皇城在新皇城附近,但是古楚灭亡后,下一王朝的吞雄运来了一堆黄土石块,将皇宫遗址压在了地下,希望这样能让古楚国的人永不能翻身。我们要挖到地底去找他们吗?”

    “去了再说。”朝露浓双手结印,召出了一朵彼岸花:“上来吧。”

    霜女却没动,继续打趣她:“还是我来吧,花主大人法力微薄,省着点用。”

    朝露浓心道:你那朵霜花我永生永世都不想再坐了。这种话肯定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于是她还是笑了笑:“无妨,来吧。”于是二人便朝皇城方向飞去。

    朝露浓和霜女来到京郊的一片荒林,古楚国的万千宫室都做了土,被压在这片荒凉树林之下,曾经的繁华仿佛南柯一梦,千百世轮转后渐渐被人遗忘。

    二人在树林里慢慢行进,试着寻找着两位绝嗔大人的踪迹,她们发现古楚国也不是真的无迹可寻,每走一段距离就能看见一些破碎的青砖黛瓦如同生锈的刀刃斜斜的插在土壤中,昭示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走了一会后,她们终于有所发现,一个碎裂的巨大石碑就孤零零地躺在一片空地上,经过几百年的风化,上面的有些字隐隐有些看不清了,而且古楚国的文字与今文也有很大差距,二人蹲在地上捉摸了好久,只隐隐约约地辨清楚了几句话。

    “大楚开平五年”“亲讨奸邪”“巫苗尽服”“开平五年六月吉日建。”

    朝露浓猜测这应该是古楚国一位吞雄的皇陵碑,讲述了这位吞雄在世时的丰功伟绩。但是这种石碑应该在皇陵里才对,为何会出现在皇城?

    她蹲得太久,觉得的腿有些麻了,于是直起身来,可是她起得太快,眼前竟然一下就黑了,倒下后她急忙用手撑住石碑,手腕上的伤口就这样又裂开了,一汩汩鲜血将石碑的一角浸红。

    稳住身形后,她赶紧对霜女故作轻松地一笑:“不要担心,就是最近血放的有点多。”

    话音未落,朝露浓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包裹住了,回头一看,朝云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而且还离自己那么近,正在用绷带给自己包扎伤口。

    她一惊;“你怎么在这,你跟踪我?”

    朝云仔仔细细地在缠好的绷带上打了个结:“姐姐对霜女大人说话是那般和风细雨,对我就是凶神恶煞,我很不高兴。”

    朝露浓撤回了手,瞬间又变回了前世那冷若冰霜的样子:“现在,滚回黄泉海。”

    她的语调里满满都是警告,朝云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淡淡地开口:“开平是古楚国第八位吞雄的年号,这位吞雄名为吞雄,此人甚有手腕,在位期间灭了宿敌巫苗一族。可惜一代兄主不得善终,在位不足七年,他的第九个儿子发动宫变,借献刀之名刺杀了他,后来太子为父报仇,诛杀了九皇子。”

    霜女道:“二殿下如何得知?”

    朝云微微低头,语调中带了点哀伤:“我这百年来无人陪伴,寂寞的很,故而多读了些书。”他这幅样子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少年郎,想要加以怜爱,而朝露浓和霜女却了解他,都对这位口蜜腹剑的二殿下充满了警惕。

    朝云又转身走到朝露浓身侧,贴在她的耳边低语:“姐姐可知,那太子和九皇子是谁吗?”

    朝云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任谁都能猜得出来“

    朝露浓开口:“玉锵,和璆鸣。”

    “嗯,姐姐还是这般聪慧。”朝云笑得灿烂极了,露出了那颗洁白如雪的虎牙。虽然知道朝云是个城府极深,手段毒辣的人,但朝露浓还是会被这张笑脸引得微微出神。前世的朝云也总是这样对她笑,现在想起来,竟不知这里面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小心,不对劲!”霜女跳过来,将朝露浓护在身后,他们眼前的景象竟开始微微变形,树木、花草都一点点扭曲起来,朝露浓瞥了一眼石碑,自己刚刚流下的鲜血已经淌进了石碑的裂缝中,而这让周围一切都扭曲起来的法力,正是从这碑缝中爆发出来的。

    谈笑声,叫卖声,车马声在耳边一点点响起,眼前也风云骤变,一座座高屋大厦拔地而起,街道两边商铺林立,一派繁荣富足之景,他们就这样被投入到了一场幻境之中。三人回望,远处的城门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郢都”,这幻境竟然是古楚国的皇城。

    他们三人正四下打量着,街道正中突然出现一辆疾驰的马车,驾车的人穿着一身轻甲高喊“行人避让!”然后一路奔驰朝他们撞来。

    朝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闪身挡在朝露浓身前,用他宽阔的肩膀将朝露浓包裹在怀里,瞬间,一道青色的护盾将二人包裹其中。朝露浓被朝云的这一举动给震住了,竟然忘记了第一时间推开他,而那马车却从他们的身体中穿了过去,绝尘而去,他们都安然无恙。

    霜女:“……”

    朝露浓:“还不松手。”

    朝云摇头,把人抱得更紧了:“姐姐,这里好危险,我害怕。”

    朝露浓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太贫瘠,无法靠辱骂让他停止种流氓行径,于是决定直接动武,她正要给朝云一掌,朝云却一下松开了她,恢复如常。

    “见好就收嘛,我懂的。”说完朝云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溜达:“看来这这场幻境中,我们的身份是旁观者。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也不能与他们对话。这幻境中的一切,我们都触碰不到。”

    朝云转头,又换上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姐姐,你说,这幻境的主人是谁呀?”

    虽然知道朝云是明知故问,但她还是答了:“吞雄。古楚国是一千年前的王朝,吞雄的尸身早已腐烂,所以他的魂魄极有可能就附着在他的皇陵碑上。我的血能伤鬼神,他藏匿于石碑中,被我的血所伤,之后他就把我们卷入了幻境。”

    霜女见朝云那腻腻歪歪的样子实在厌烦,便故意挡在了朝露浓身前。指了指远处最高的那座建筑:“看,皇宫。”

    朝露浓恢复了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霜女一笑:“那就去看看吧。”她话音未落,几人竟然直接来到了皇宫脚下。

    朝云道:“姐姐,你在这个幻境里可以随意穿越时间和空间。”

    朝露浓:“好像是的,或许也是因为我的血能克制吞雄。”

    朝云还是笑着:“没错,姐姐是黄泉主,吞雄是鬼,自然要臣服于姐姐,所以他的幻境控制不了你,你能带着我们在幻境中来去自如,但是……两位绝嗔大人生前是他的儿子,这个幻境对他们有绝对的压制,如果他们真的回到了这里,或许正在被这个幻境操控着。”

    朝云这个人,只要不犯病,做一些出格的动作,说一些出格的话,朝露浓还是能和他演一场姐弟和睦的好戏的,于是她也收起了那副生人勿进表情,朝他一笑:“你说得有理,如果他们真的被困在这个幻境中,倒省得我们四处去找了。”

    朝云看着朝露浓的笑容竟然微微一愣,那张巧舌如簧的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霜女看见朝云的反应仿佛嫌恶极了,一把拉住朝露浓的胳膊把人往前拖,像是拖自己家的狗一样:“那还啰嗦什么!进去看看。”

    大殿之上,一位英武不凡的人间帝王正襟危坐,神色却是掩不住的疲倦,殿下站着两人。朝露浓一行赶紧绕到殿前围观。

    这两人一位英姿勃发,肤色如铜,看样子像是一位少年将军,另一位则温润如玉,肤白若雪,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位他们三人识得,正是古楚国太子玉锵,那坐在殿上的人想必就是吞雄了。

    三人仔细打量了一下玉锵,此时的玉锵看起来更像是瘦弱的文人,与他在绝嗔殿时的意气风发之态相去甚远。

    玉锵和这位少年将军齐齐向吞雄行礼。

    “儿臣叩见父皇。”

    “臣项齐鸢叩见黄上。”

    吞雄摆了摆手:“起来吧,项卿,巫苗族的扫尾之事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项齐鸢抱手一礼:“皇上天纵英明,登基五载,便灭了巫苗开疆拓土,臣不过驱奉左右而已,不敢居功。臣今日请见,乃是有一件事关皇室血脉的大事,要奏禀皇上。”

    皇上叹了口气,语气中仅是悲伤与无力:“八皇子先天病弱,猝而病逝,不怪太子。”

    玉锵一听这话,连忙行礼跪拜:“父皇御驾亲征,讨伐巫苗,建不世之功,我身为储君,监国期间却连自己的弟弟都照顾不好,让父皇伤心,请父皇责罚我吧!”

    皇上赶紧从宝殿的台阶上走下,扶起玉锵,握住他的手,“皇儿啊,这不怪你。或许是父皇杀戮太重,这是上天在惩罚我,才让你的七个兄弟全都早早夭折啊。”

    吞雄这般悲痛,仿佛下一秒就要老泪纵横。

    项齐鸢也赶紧下跪:“皇上保重,是臣失言。臣的意思是,皇上可能尚有一子流落民间,臣处理巫苗一事时,看见一位乞儿正被一群孩子围殴,臣驱散群儿,见这乞儿竟把一块玉佩死死护在怀里。臣当时以为这孩子是偷窃被人给捉住了,便上前收缴了这玉佩。”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怀里的玉佩:“请皇上查看。”

    皇上接过玉佩,一双手微微颤抖起来,眼睛盯着项齐鸢:“这是……这是……这……”

    项齐鸢继续说道:“臣听闻皇上为端王时,曾入巫苗为质,与一巫苗女子情谊甚笃,臣见这枚王室制式的玉佩上刻着一个端字,便不敢懈怠。臣问这乞儿,玉佩从何而来,他说是他娘留给他的,他娘还跟他说,这玉佩能让他认祖归宗,死都不能弄丢。事关皇裔,臣不敢耽搁,便让人看住这孩子,快马加鞭赶回来向皇上呈报。”

    皇上听完这话像失了心智一般,一会悲恸一会又苦笑,最终竟是流下一行清泪:“朕……朕对不住她……当年先帝厌弃朕,朕被送到巫苗为质子,尝尽艰辛悲苦,只有巫苗王后的一位侍女真心实意地待朕,离别时,朕曾允诺,将来若能闯出一番天地,一定去接她,可她却没能等到朕登基的那一天……是朕,是朕薄她。原来,原来我们还有孩子……哈哈哈……”

    吞雄笑得悲情,赶紧扶起项齐鸢。“项卿,那孩子现在何处?”

    项齐鸢道:“臣已经命人接他进皇城了,随时能觐见。”

    皇上整理一下发冠:“那快……快!”

    站在吞雄身侧的管公公赶紧传令:“带人上殿!”

    随后一个一身轻甲的侍卫便将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带到了殿上。朝露浓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不正是刚才赶马车的那个人吗。

    这个小男孩看上去绝不超过十五岁,一身衣服沾满了泥污,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的鞋印。他怯生生地抬起头,虽然一张小脸黑黑的,但仍然能看出,他的容貌与吞雄有三四分相似。

    朝露浓推了推霜女的胳膊:“看出他是谁了吗?”

    霜女还是冷冰冰的:“璆鸣,脏死了。”

    皇上正要上前好好看看这个孩子,可他似乎很害怕,连连往后躲,他像一只受惊的猫,缩在角落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最终盯上了眉目温和的玉锵,他竟然跑到玉锵的身后,把头埋进了他的衣服里,在玉锵洁白的外袍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黑印子。

    玉锵一愣,还是把手伸到身后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怕。”

    项齐鸢见到这一幕赶紧又跪下了:“臣着急带他回皇城,让手下日夜兼程地赶路,还来不及给他梳洗,也没有教规矩,冲撞皇上和太子殿下了。”

    皇上示意项齐鸢平身:“无妨,无妨,项卿,你做的很好。朕与两位皇儿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朕改日再宣你。”

    “是,臣告退。”项齐鸢行了个礼便退出了大殿。

    朝露浓若有所思:“这位项将军,我仿佛见过,好像是绝嗔殿的一位鬼师。”

    霜女却道:“我怎么没见过。”

    朝露浓心道:就是见过你也不会记得的。

    朝云却说:“真的吗?那可有意思了。”

    朝露浓不懂他是何意:“有什么问题吗?”

    朝云道:“姐姐,你想啊,吞雄说玉锵大人的七个兄弟全死了,那太子玉锵就是未来皇帝的唯一人选,这个时候,项将军捡个孩子回来,你说他和玉锵是敌是友?”

    朝露浓明白朝云的意思了。

    如果项将军是玉锵的人,发现皇上的私生子后,或许会杀了他。可他却故意把这孩子带回来给玉锵添堵。但如果是敌人,项将军死后又怎么能在玉锵的手下做鬼师,能被朝露浓记住的鬼师,想来在绝嗔殿里是极受器重的。

    霜女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项齐鸢走后,大殿之上只剩父子三人和几位宦官,吞雄终于不再端着架子了,他来到那孩子面前微微附身,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孩子把头从玉锵的身后探出来,看见吞雄后又赶紧缩回去了。

    玉锵温润一笑:“父皇莫怪,九皇弟可能怕生。”

    吞雄不再勉强,起身重新晃晃悠悠地往大殿上走,一边走一边吟道:“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你的九皇弟,就叫璆鸣吧。你们二人,一定要如同一对美玉般温润平和,但同时,也能发出让人振聋发聩的锵鸣之音。”

    玉锵带着璆鸣跪下,规规矩矩地额头点地,璆鸣一看,也赶紧磕头。

    “多谢父皇为九皇弟赐名。九皇弟还没有自己的住所,而且礼仪不周,既然他不讨厌儿臣,就让儿臣先带他回太子府慢慢教导罢。”

    吞雄自然觉得这样最好,但还是问了问璆鸣:“璆鸣,你可愿意。”

    璆鸣自从来到殿上第一次开口说话,答得非常干脆:“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