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噔...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一名身着金铜盔甲的守卫领着一位神情冷漠的蓝袍道士，在方游的牢房前停下。

    守卫看着牢房内的方游，见没什么问题，扭头冲道士叮嘱一声：

    “别让我太为难。”

    道士朝守卫点点头，在目送他离开后，一脸冷漠的看着方游。

    他穿着一袭蓝衫道袍，星眸剑目，丰神俊朗，相貌甚是英俊潇洒，可惜神情冷漠，不苟言笑，眉宇间肃杀之气若隐若现。

    冷的像冰块一样！

    这人谁啊？

    方游脑海里涌出道士的相关信息。

    孤尘子，无痛大师亲弟弟玉行子的儿子，坤京——浑天监主事。

    五十年前，大罡尚属佛道并重，无痛大师的父亲将两个儿子一个送往佛门，一个送往道门学艺。

    老人家本来算盘打的挺精，想借着两个儿子同时傍上王朝的两条大腿，只可惜事与愿违...

    自29年前神武政变以后，佛门势力被大罡驱逐，如今已是日暮西山，摇摇欲坠。

    两兄弟的身份地位也因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过虽然宗教门派不同，可无痛大师和弟弟玉行子往来甚密，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血亲兄弟，感情也很好。

    ……上一辈的关系终归是上一辈的。

    也许是大罡禁佛的缘故，方游记得无痛大师和这位‘亲’侄子的关系并不亲。

    同在坤京，基本没什么往来。

    是故，方游见过孤尘子的次数，十根手指就能数的过来。

    虽然不熟...但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看到一位自己的‘亲戚’，方游心情总算好上一点。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努力露出微笑，“你怎么来了？”

    孤尘子伫立原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冷冽的眼神直射而来，死死的盯着方游，好似要将他的一切看透。

    沉寂稍许...孤尘子寒声反问了一句：

    “人，是不是你杀的？”

    声音回荡在空寂的牢房，久久不散。

    方游愣在原地。

    这是...怀疑我？

    孤尘子走到铁栏前，寒气凌人的看着方游：“我大伯年近古稀，修佛五十载。”

    “他的岁数足够当那女子的爷爷了，说他为色杀人，你信么……”

    方游听出他话外之音，内心反倒稍安，抬头望向头顶的石牢，怔怔道：

    “是啊，老和尚迷恋女色，说出去谁会信呢？”

    “凶手应该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在看到体态丰腴的美人后，见色起意，这才合情合理，你是这个意思吗？”

    “难道不是吗？”孤尘子双眼微眯。

    方游眼睛对视着孤尘子冰冷的目光，见他神色满是质疑，自嘲道：“可惜不是我...不过...我倒有点希望是我干的。”

    “为何？”孤尘子问。

    方游伸个懒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破草席，尘土弥漫。

    “憋屈，想图个痛快！”

    本来嘛，老子好好的在现代泡妞混日子，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封建王朝当什么鬼和尚也就算了。

    关键...开局还他喵的不顺！

    靖江王的爱妾好死不死的在方游的‘出生点’挂了，自己还没嫌她晦气呢，她老头竟还要让方游陪葬！

    上哪儿说理去...

    方游——平生最恨的两件事，背黑锅...还有被戴绿帽子，这次算是占了一个半。

    他在体制内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苟了一辈子。

    如今好不容易穿越当回猪脚，可刚睁眼就要发配到北蛮当奴隶。

    ……

    憋屈。

    是真他姥姥的憋屈。

    “泥人还有三分尿性呢，两世为人，我就不能硬气一回？”

    上辈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也就算了。

    可这辈子，死，总得死的心安理得吧。

    我没干过的人...和事，谁也不能冤枉我！

    孤尘子冷峻的眼眸打量着方游：“此事和你没关系？”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方游伸手扯了扯身上的牢服，苦笑一声：

    “还是你认为...去北蛮当奴隶，下场比直接砍头要好？”

    孤尘子伫立原地，静默的望着牢房内的方游，眼神闪烁不定，从冷漠、怀疑、到不解、疑惑，最终陷入沉思。

    许久后，他终于...叹气道：“是我大伯连累了你。”

    呼...

    见孤尘子不在怀疑自己，方游心中松了口气。

    自己虽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孤尘子，可不知为何，对他竟不自觉的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这种感觉，像是初中考试成绩全班倒数第二，然后被班主任找家长，只能去求自己哥哥到学校的感觉。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信赖！

    “奇怪，为什么我会对他有这种感觉？”

    方游想了想…

    也许是因为，孤尘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见到的人吧。

    方游打心底里，希望眼前这个‘冰块脸’的道士能够相信自己。

    虽然，相信…也没什么用。

    沉寂片刻，方游轻咳了一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到这来了？”

    他深知自己所在牢狱的意义。

    金吾狱是什么地方？

    金吾卫关押天子钦点要犯的牢狱，在这里，非皇权特许，大理寺和刑部都不得过问案情。

    这样的机构，直属天子，本职就是扈从天子，捍卫坤京。

    除了当今天子，连太子和宰相都没有调动金吾卫的权利。

    孤尘子只是浑天监的一名主事，正八品下的官职，能进入此地，已经让方游很意外了。

    孤尘子望着方游，欲言又止...沉吟道：“是我父亲让我来的。”

    玉行子？

    方游听无痛大师说过，玉行子是蜀州苍鹤观的观主，门下许多长老弟子任职大罡各州军营的仙羽司，听说连坤京禁卫的羽林军也有门人。

    很有能量！

    方游见总算有了一棵救命稻草，他心中一动，急忙用手抓住铁栏杆，凑到孤尘子近前，压低声音的说：

    “想救我们的话，为今之计，只有找到真凶，才能……”

    他话说一半，不由的顿住了。

    ……

    借着牢房外昏暗的灯光，他看向孤尘子冰冷的脸庞时…

    竟…看到一抹哀伤的神情，稍纵即逝。

    咯噔！

    坏…坏消息？

    孤尘子轻轻侧过脸，叹气道：“我大伯两个时辰前已经圆寂了。”

    ……

    圆寂？

    圆寂不就是死了吗？

    方游面若死灰，刚升起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也在瞬间被无情的浇灭。

    无痛大师死了…

    这意味着这个案子，已经盖棺定论。

    不管真凶是谁，官府都不会再派人去耗费精力和时间去寻找真相。

    即使有…

    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证据的湮灭…慢慢放弃！

    此刻，方游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孤尘子能进来金吾狱。

    他，是来给无痛大师料理后事的。

    ……

    方游失神落魄的瘫坐在地上，比起从来都没有过的希望，一丝冀望的升起与覆灭，更能让人心灰意冷。

    虽然自己嘴上说着活着还不如死了，可是...

    人如果能好好活着，谁又想死？

    倏然，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感从脑海中传来。

    意识模糊间，无数过往的人生画面在方游眼前一闪而过。

    有儿时买干脆面抽到‘林冲’水浒卡的快乐。

    有高考456分考上1本的意气风发。

    还有第一次初尝禁果，和女孩春宵一度的刺激与甜蜜。

    ......

    很多很多破碎的片段在脑海里不停闪烁。

    心神恍惚之际，方游连孤尘子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只是依稀记得，孤尘子在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我会找到真凶’。

    不过...真凶是谁还重要么？

    4天后，自己就要发配北蛮，能不能活到找到真凶的那一天，都是问题。

    ......

    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方游脑海中的场景还在不停转换...

    学校，酒吧，小旅店，桑拿房...纷纷闪过，最终定格在一处方游很是陌生的地方。

    一处空荡荡的寺院，大殿内，一尊断臂的石佛尤为显眼。

    石佛脚下，一名七八岁的孩童一边擦着供桌，一边冲着身旁敲木鱼的白眉老僧说话。

    “师父，玉行子师叔又来书信了，他老人家说，只要您肯弃佛入道，他就会引荐您去悬空观当观主。”

    “我听阿田婶说，悬空观的道士可厉害哩，连县里的县长老爷都要给几分面子。”

    “师父，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连城东普济寺的法相大师都还俗了，您还守着这个寺庙干嘛。”

    白眉老僧紧闭双眼，左手持念珠，右手紧握小锤敲着木鱼，不急不躁的念着《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孩童努努嘴，使劲擦了两下供桌，嘀咕道：“佛祖，如来！”

    “我们上次被田捕头欺负的时候，连佛像都被砸断了一条胳膊，也不见佛祖他老人家出来主持公道。”

    “那又如何...”白眉老僧手中念珠一停，轻声道：“这世上没有公道，你便不信佛了么？”

    孩童心虚的抠着手指甲，倔强道：“可是您至少也可以把和玉行子师叔的关系亮出来啊，有他的身份在，那些恶捕快就不敢再欺负我们了。”

    白眉老僧放下念珠和木鱼，双手合十，仿若入定道：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画面一转，方游见那老僧深陷牢狱，身形还是之前入定的姿势，可却置身熊熊火焰之中，火势汹涌，不停吞噬着老僧瘦弱的身躯。

    方游看不清他的神情是痛苦...还是解脱，只是耳畔不停的回荡着那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头部两侧的太阳穴剧烈颤抖，脑海中有如万蚁啃噬，痛彻心扉。

    伴随着火焰、佛语、疼痛、撕心裂肺的感觉越来越重...

    像是胸口闷着一块巨石，压的方游喘不上来气，越来越闷，越来越痛，

    仿佛要窒息了！

    终于......

    “去你妈的佛曰。”

    “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纯特么狗屁。”

    “佛入地狱，是不是就是说……有佛的地方，就是地狱？”

    伴随着方游的一声怒吼，撕心裂肺的疼痛感竟逐渐停歇。

    眼前，火焰缓缓熄灭。

    耳畔，佛语渐渐消失。

    脑海中的画面也逐渐模糊变淡...

    就在他以为这种诡异的感觉要停止的时候，逐渐清晰的双眸里，一道幽光泛起。

    方游的脑海里竟听到一个诡异的声音。

    “还要再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