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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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交待

    杨文海和刘俐二人正聊着下一步的谋划,忽见玉轮殿外走来两人,俱是浑身缟素,正是林静波姐弟。原来林啸冲自跟随程定边返回朔州城后,就被杨文海秘密接到了王府,姐弟相见,自有一番劫后余生的酸楚。杨文海特准在林静波居住的从风轩为老山主林汉设灵堂,并按子侄礼数亲自祭奠。之后林啸冲便以王府侍卫的身份留了下来。姐弟二人互相说了过往情形,讲到小苍山一千八百余口尽数覆灭,虽时隔多日,仍是双目流血、刺痛锥心。待林啸冲说到自洪涛山中带回个孩子,现养在程定边府内,林静波大感匪夷所思。前者刘俐故意泄露林啸冲入境的消息给她,林静波本已有所警觉,因此当听到一个孩子,自然而然就想到刘俐白衣庵产子的事上来。尚未想好如何求证,杨文海就找了他们姐弟,坦承现在程府的就是自己骨血,绣鹊躲在将军府暂时照料。这让林静波很有些措手不及。她本来疑心刘俐在小苍山的事上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举动,还没来得及查证,刘俐连孩子都给拐走了,虽说不知怎么给换了一个进来,到底跟自己也算同病相怜,敌意登时大减。跟杨文海商量了,林静波亲自乔装去程府见了绣鹊。二人谈了什么无人知晓。接着,王妃指婚,绣鹊变成林清嫁给了程定边,之后顺理成章捡了个弃婴收为“义子”。自此,姐弟二人日日给林汉焚香祭奠。这日设灵满三七,该当撤去灵堂,这姐弟却在灵前起了争执。

    林静波站在父亲灵前,平静地让林啸冲跪下。林啸冲知道姐姐有话说,也不询问,依言跪在灵前。林静波肃容道:“冲儿,父亲灵位在此,我有话代父亲问你。父亲被谁所害?”

    “动手的是西周东线主将骆天明,是否还有别人我不知道。”

    “先说骆天明,你打算何如报仇?”

    “骆天明常驻义州,我自带人去潜伏。有心算无心,他就算是头老虎,也总有打盹的时候。”

    “王爷镇守边关十年,三国之中想要他人头的数不胜数。照你所说,我早该是个寡妇了。我再问你,即便你真有得手那天,你如何能再活着来见我?”

    林啸冲如何不知再去西周行刺,必是九死一生,何谈再见?所以低头不语。

    “父亲虽有遗命要你报仇,但林家香火谁来传承?再有,我的话你可愿意听?”

    “如不是姐姐救我,今日我尸骨早寒了,还说什么报仇?何况长姐如母,我自然听姐的话。不过……”

    “没什么不过。我以父母之名要你好好活着,报仇的事要从长计议不得莽撞,你可听清楚了?”

    林啸冲严寒热泪道:“姐,你疼我,我哪能不知道?可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我会跟王爷商量,小苍山的事,他不能不管。”

    “父母之仇,怎能假手他人?”

    于是二人陷入了僵局。林啸冲犯了牛脾气,任凭林静波如何说,只是咬着“父母之仇”四个字不肯松口。僵持了半日,终是姐姐心软,犟不过执拗的弟弟,只好拖了他来见杨文海寻个主意。

    见礼已毕,不等林氏姐弟开口,杨文海先道:“今日撤了灵堂,想着啸冲也该找我了,果然就来了。老山主和小苍山上下都是为我而死,啸冲,你可要杀我复仇?”

    听了这话,林静波娇躯剧震,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杨文海。倒是林啸冲脸上古井不波,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的变化,淡淡说道:“王府三尺禁地,我如何杀得了你?王爷不用拿这话来打趣我了。你说我父亲为你而死,不说因你而死,有什么隐情也不用在言语上打机锋,我向来蠢笨如牛,未必次次听得出来。”

    杨文海眼中透出一抹赞赏的神色,感慨道:“经过这番大起大落,啸冲终究是长大了。明说了吧,小苍山跟我忠毅王府多有往来,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知是我伏在西周境内的暗棋,所以招来杀身之祸,以至于出手狠辣不留活口,根本原因也是出于对我的仇恨,所以说是为我而死。我本无害小苍山之心,也曾打算让老山主退隐田园,其中变故非我能左右,所以不能说是因我而死。”

    林啸冲冷冷地嘿了一声。“王爷不用急着推个干净。在西周境内与王爷呼应是我父子自愿的选择,倒也不会因为事败就赖在你头上。我要请教王爷的是,哪个有心人会害我小苍山至此?王爷又怎么知道?”

    杨文海当然不会把刘俐招出来,早已想好了应对。“你记得田猛吗?就是你们从洪涛山抓回来的光头,他招出了一些细节。那些烧死的人里边,曾有一个叫马六的西周暗探,在监视我朔州军器局时,发现有一批兵器经马道入了西周,不知去向。他把这消息递回了西周锦衣社,后来就有了小苍山被围剿。从时间上推算,刚好是锦衣社密报骆天明动手的时间。再有,我朝候官署曾经向我通报,说小苍山已被西周招安,要我提防。现在看来,也是西周锦衣社故意散布的消息了。”

    听了这话,林静波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默默看了眼林啸冲。

    杨文海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田猛口供里确有马六其人,也的确探知了向小苍山偷运兵器的事,但因为与西周锦衣社断了联络,马六这条消息并没送出去。这一点假话掺杂在真话里边,林啸冲哪能分辨?略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如此说,我林家的仇人只骆天明一人而已。”

    “所以,啸冲你要复仇,选择杀我还是骆天明?”

    不待林啸冲接口,刘俐忽然插进来说道:“王爷这话可说差了。我和静波多年姐妹,林清现在也是定边的侧室了,咱们本就是一家人,怎么说起两家子话来?静波我问你,日前定边出兵防备小苍山有变的事你还记得吗?那就是我安排人透露给你的,为的什么?说句托大的话,啸冲是你弟弟,和我弟弟有什么分别?我虽救不得他,好歹也需让你知道,果然这不是救回来了?既是一家子,客气推诿的话也不必说了。王爷是一家之主,小苍山的仇自然该王爷接着,倒去问啸冲弟弟的话,王爷该是不该?”

    “这次舍弟能平安归来,确实多亏了姐姐的消息。妹妹在此谢过。”说着林静波深深施了一礼。“既然说到此处,我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姐姐。姐姐要把消息透露给我,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反而通过下人之口。就不担心引起什么误会吗?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请姐姐明言。”

    刘俐早料到林静波会有此一问,微微一笑道:“我虽有心救啸冲性命,其中详情并不完全知道。调动定边总是王爷的军令,我若直接说给你听,只怕王爷见怪。这一点私心,还请静波妹妹体谅。”

    林静波再无犹疑,又施了一礼,静静退在一边。

    杨文海说道:“还是王妃言之有理老,老山主的仇自然是我一力承担。啸冲暂时继续留在府里充作侍卫吧,报仇还有用你的地方。”

    不想林啸冲却摇头道:“这次跟我一起来的弟兄现在还躲在程兄的军营里,时间长了怕出意外。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安置弟兄们再回来听王爷号令。”

    杨文海有些奇怪。“你那些弟兄留在程定边营里最是妥当不过,为何还要另行安置?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出来,我来办。”

    “不瞒王爷,这段时间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心里不安。骆天明虽然有优势兵力,但进剿我小苍山能如此顺利,难保我们的人里没有内奸。总要查实清楚,处理妥当才能安心。另外我还有一部分弟兄留在西州境内另辟落脚的地方,也需要联络他们共谋出路。但请王爷放心,林啸冲报仇之志,终身不改。王爷但有针对西周骆天明的行动,啸冲必来听命就是。”

    眼见杨文海不能强留,林静波走到弟弟身边,温言说道:“啸冲怎的如此固执?王爷已经答允替我们报父仇,你难道不想参与其中吗?还是留在王府的好。至于联络其他弟兄的事,交待祝叔他们去办岂不两便?”

    “祝叔杀不得那内奸。无论他是谁,我杀了,是替父亲,替小苍山复仇,祝叔动手杀人,那些兄弟会怎么想?小苍山仅剩的这百十号人,恐怕真就散了。姐姐放心,我答应你绝不莽撞行事,只安顿好了弟兄们就回来。”

    见林啸冲去意已决,杨文海不好再拦,写了张纸条交给林啸冲,让他凭这张纸条从程定边营里带走小苍山的人。

    待林氏姐弟走后,刘俐向杨文海抱怨道:“王爷好不检点。你真觉得自己该杀?”

    杨文海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这不检点是从何谈起,含糊应道:“我对不起老山主是实,心中着实愧疚。但若是死了弟兄都是我的罪过,征战这么多年,不知杀我几千几万次才够?怕也没这个道理。掌兵二十余年,我倒没那些妇人之仁。”

    “既如此,王爷为什么两次问林啸冲要不要杀你?这分明是你自责之心做怪。静波妹妹或者没听出什么,林啸冲必然发现了其中不妥,他定是误会你做贼心虚了。你道他为什么一定不肯留在府里?”

    杨文海恍然大悟。“他是怕我斩草除根杀了他?我认识啸冲七年多了,他心思单纯,一副侠肝义胆,心机不该如此深沉才对。小雀儿是不是想多了?”

    “王爷,”刘俐轻轻叹了口气,“林啸冲这短短几个月死了多少次了?性情哪里还能像个孩子?你说他怕斩草除根,到底还是轻看了他。他不是怕死,而是要保他姐姐林静波。林啸冲虽然对你有疑心,但他心里明白,他的疑心不能说服静波离开王府,所以他必须要走。你没有杀他之心,他姐弟都安全。你一旦起了杀心,必定要靠林静波引他回来,所以只有他在外边,他姐姐才更安全。归根到底,他不能把他姐弟的性命依附在王爷的慈心上。”

    “还是小雀儿言之成理。啸冲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如此也好,等他多加磨砺,将来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业。”

    “磨砺成长自然是好,但我明打明点出我们的孩子在绣鹊手上,都没能挽回他的心意,虽然能看出他行事有了决断,但总觉得偏激了些,我很有些担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