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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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恒城

    李树立努力站直了身子,城门上的铁链呼呼啦啦的响个不停,让他又紧张又高兴。

    “树哥。”矮个子低声说,“谢谢你一路上的关照,别忘了来我家,一条船大街,最里面那家裁缝店。”

    矮个子的脸因兴奋过度看起来红扑扑的,像一个熟透的苹果。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道缓缓上升的城门。

    城墙上,祁高剑身披黑色披风,居高临下的看着城门地下的人。今天的风格外的大,吹的他睁不开眼睛,可看到探险归来的人都两手空空,他意识到任务失败了。他紧紧的抿着嘴唇,挨个看过底下的人。

    ‘艾谭,东方强,张明,靖雪,王保,尚阳。’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可如今,在队伍里祁高剑没有看到这些人的身影,他的心微微的刺痛着,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顶住接下来的压力,来自于城内所有人的压力。

    这些人没有回来意味着什么,任务失败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城门的另一边,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推攘着,争辩着,期待着。对于任务失败的事情,他们还一无所知。穿戴整齐的靖倾,手拿一条带绒的披风的马氏,推着轮椅的秦悠悠,病怏怏的秦桑,挺着大肚子的张明妻子……探险人员的一应家属此刻都焦急的等待着。

    “姐,他们好像提前回来了。”秦桑裹紧了披风,风打在他的身上,令他摇晃不止。

    “可能是任务比较顺利。”秦悠悠看着缓缓升起的城门,内心十分的紧张。艾谭已退出探险队七年,这是七年来他首次出城,况且还是在前面有众多探险队任务失败之后。秦悠悠固然相信艾谭的实力,可城外危机四伏。真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她还是难以避免的害怕有什么意外。

    乌恒城的城门有几百年的历史,这里虽然只是一座距离主城有一定距离的副城,可乌恒城毕竟是多年前最繁荣的城市。内城门采用铁桦木打造,这种木头及其坚实,且不易燃烧,素有木中之王之称。外面则以精钢加固,这道门作为内门,几乎没有关闭过。外城门实际上是一道闸门,由金属浇筑,沉重无比。很多乌恒城内的人到死都以为这是一道已经浇死了的门。

    锈迹斑驳的城门吱呀作响,短短的几分钟,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人群逐渐变得安静,他们翘首以盼,这关乎很多人的命,没有人再有其他心思去顾别的事情。

    城门上升到半个人的高度,站的靠前的不少人都猫着腰往外看,他们迫切的想知道任务是否成功。

    “我怎么看不见雪儿。”马氏蹲在地上往外看去,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探进闸关低下。

    “危险。”靖倾一只手拉着马氏,一边蹲着往外看。

    “好像没有雪儿。”马氏的语气变得焦急了起来,“我怎么看不到她啊。”

    “门还不够高呢。”靖倾安慰马氏,“可能在边上,我们看不到。站起来吧,等门升起来,他们会进来的。”

    “退后,退后。”一名军人将众人往后赶,他穿着一件闪亮的盔甲,腰间跨着宝剑,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此人是祁高剑的侍卫长左达信,他嚷嚷着将前排的人往后赶,“诸位退后,城外有玛尔斯,他们非常狡猾,速度很快,极可能突然冲进来。”

    他看起来漫不经心的,仿佛乌恒城的命运与他无关。

    人群被往后疏散着,在前面留出一大片空地。城门此刻也终于打开了,祁高剑摆了摆手,示意可以正常通过。外面林泽时带领着剩下的十三人这才迫不及待的往城内走去。

    林泽时第一个进去,随后是于德忠,他们低着头,一言不发。

    从他们的反应中,绝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但此刻没有人说话,只是为他们分出一条小道,让他们得以穿过拥挤的人群。

    喘气声,啜泣声,脚步声,衣服的摩擦声,眨眼声混杂在一起。

    每个看到探险队的人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失望充斥了空气,与人挤在一起,它们被人吸进去,再变成绝望吐出来。

    依次走进十四人,城门随后重重落下。人群并未散去,绝望随着城门落地的声音瞬间爆发了出来。

    “城主!”有人高呼。

    “啊!”有人嘶声力竭的呐喊。

    “呜呜呜。”有人掩面痛哭。

    “彭。”有人受不了刺激摔倒在地。

    “天哪,怎么办啊!”有人无望求助。

    “救救我们吧,主。”有人在内心祈祷。

    “早就知道啦。”有人默默安慰自己。

    “不用管我,你们一定要挺过去。”有人在安排后事。

    “你们是怎么回事?”有人把责任归结在探险队身上。

    “我女儿呢?”有人在寻找自己的亲人。

    “去找大占卜师!”有人并未完全放弃。

    “你们怎么好意思回来了。”有人发泄愤怒。

    “……”

    人群熙攘,祁高剑手撑着城墙,头脑眩晕。人群乱成一锅粥,侍卫长左达信组织士兵维持着秩序,尽量避免冲突,事已至此,每个人都需要发泄。

    “哥!哥!”人群中,一个小姑娘挤过人群,她扎着小辫子,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小脸蛋上黑乎乎的,挂着鼻涕。

    李树立猛地抬起头往人群中间看去,“念儿。”

    他挤过人群,一把拉住了李念朝他伸出来的手。他用力的分开人群,把李念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回来啦哥!”李念扑进李树立的怀中,微微的啜泣起来,“你可算回来了。”

    “喂,鼻涕弄我一身!”李树立轻轻的摸着李念的头,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擦掉李念脸上挂着的泪珠。

    李念扬起脸看着李树立,笑了起来。

    “好啊,你个小东西,一头的油,摸了我一手。”李树立转过身轻轻的背起李念,往人群外艰难的走去。

    “洗完头你给我扎的小辫子就没了。”李念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

    “赶紧回家洗头,痒不痒。”李树立微微的侧过头,空气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有些不适应。

    “痒。”李念趴在李树李的背上,两只手挽住李树立的脖子,人群的熙攘,乌恒城的命运似乎与二人无关,二人的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李树立一步一步往前走着,驮着背,走的异常沉稳。

    “那好,回家。”李树立突然停了下来,“对了,给你带礼物了。”他腾出一只手在自己口袋里摸索着,“别让人看见。”

    李念接过东西迅速把东西放在两人身体之间夹着,即兴奋又担担忧,小眼珠转个不停,生怕有人发现。

    不久后,它们穿过拥挤的人群,街道上空空荡荡。李念从两人身体之间把东西拿了出来,她对着天空眯着眼看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根精美的白色羽毛。

    “喜欢吗?”

    “喜欢的不得了。”

    ……

    “什么意思,林时泽。”文斌一拍桌子,站起起来,椅子吱呀作响。

    昏暗的会议厅里,探险队的所有人都悉数到场,祁高剑轻轻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默不作声的看着桌子上的某一点。

    “我说的很清楚了,不可能再有什么探险队了。”林时泽看向祁高剑,恭敬的说,“城主大人,情况已经向您如实禀告,我为了保住最后的几个有经验的战士,向他们撒了个谎,当时的情况非常清楚,佰鞑峡谷有数不清的玛尔斯,我作为代理队长,不可能下令让他们去送死,这次任务失败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我的决策有什么问题,我愿意承担后果。”

    “我弄死你。“文斌一只手拿着椅子就要朝林时泽的头上砸去。

    “文斌!”于德忠站了起来,挡在林时泽的前面。

    场面变得异常焦灼。

    “你现在能活着,全拜我所赐。”林时泽拉开于德忠,看着愤怒的文斌。

    “好了好了。”祁高剑摆了摆手,“现在任务已经失败了,这些争吵没有任何意义。”

    “城主!”文斌放下椅子,跪在祁高剑的椅子边,“我愿意再带兄弟们出去一次。”他双手抱拳,朝会议室环望一圈,“有没有不怕死的。”

    场内十五人,除了林时泽,于德忠和四名打下手的队员,其余全部应声,他们用炽热的眼光看着祁高剑,表情决绝。

    “文斌,起来。你们都是我一手培养的,我自然知道你们的决心。”祁高剑挑选着字眼,“这些年来,我们的探险队一直做不大,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祁高剑半转身子用一只手把文斌扶了起来。

    “自我父亲祁川地组建探险队已有三十年,我们自然知道人越多,能拿回零草的可能性便更大。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探险队一直只是小规模的。”祁高剑用手捋着自己的胡子,“那年我父亲创建探险队,遭到了城内很多人的抵制,一些人是不相信,一些人则是不希望。”

    林时泽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

    “倾兰教。”祁高剑一只手指了指天花板,“我父亲死时让我留意倾兰教,曾几何时,他们与我们也是同心为民,可不知何时起,他们开始变得神秘,变得古怪。我们第一次寻回零草,据说是当时的倾兰教教主坎忆柳带队找回来的,我父亲接受了他唯一的要求,那个要求后来一直深深的困扰着我们。”

    “什么困扰。”陈广白身子微微前倾。

    “探险队规模不超过三百人。”祁高剑冷冷的说道,“我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可我没办法打破这个约定。”

    “什么狗屁约定,这害死了多少人!”李相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极为愤怒。

    “他们或许有自己的考虑,我自己也考虑过,这可能是为了保护零草这种资源。”祁高剑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探险队初期,零草在离我们乌恒城不远处便能采集到,任务周期也只有两三天。这才短短三十年,我们就要跑上八九天才能采到零草。”祁高剑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零草是如何繁殖的,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所以……”

    会议室里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了复杂的表情。

    “今年乌恒城人口突破到四万人,已经超出乌恒城所能承受的极限了。”祁高剑的声音变得小了起来,“任务完成不了,我不怪你们,况且我们尽力了。”

    于德忠站了起来,冲着祁高剑做了一个告退的手势,一言不发的出了会议室。

    祁高剑这番话另在场的所有人感到恐惧,按照评估,乌恒城的稳定人口只能有两万,这些年来靠着零草,不少原本活不下来的人活了下来。二三十年来,人口急剧膨胀,可乌恒城说到底也就这么大点,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祁高剑说的一点不错,起码对于他来说,已经问心无愧了。按照城内规定,收成差时每月派出三支队伍,可今年下半年已经出过十五次任务了,这些队伍中,只有一支成功完成了任务。与往年不同的是,下半年的队伍几乎都是死伤惨重,三百探险队员,如今只剩下二成,大多都负伤。这一方面是由于下半年收成实在是过于不好,还有一方面原因是祁高剑的坚持。

    “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最起码,你们和你们的家人会活下去。”祁高剑想安慰大家,他们无疑都是勇敢的战士,可城市问题上,或许要比浴血厮杀更加残酷,“大家还有其他要汇报的吗?没有的话可以散会了。”

    会场沉默无比,众人抿着嘴唇。

    “那好,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今天的会议属于不可泄漏半个字,避免对乌恒城照成一定的恐慌,事情已经如此,只能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请大家相信我,我会竭尽全力保住更多的人。”祁高剑说着站起身子,准备要走。

    正在这时,段冲举起了手,他的手有些颤抖,低着头不敢看人。

    “小段,你还有什么事吗?”

    大家一齐看向他,只见段冲抬起那张写满了恐惧的脸,他犹豫了一下,说,“艾,艾队长死了。

    这道消息无疑又是一道惊雷。

    祁高剑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林时泽,“什么意思?小林,你不是说他只是失踪了吗?”

    “城主,段冲之前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林时泽站了起来,双手撑着那张刚刷过漆的桌子看着段冲,“段冲,你隐瞒了什么?”

    “小人,小人。”段冲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话,他的内心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这场演出,在听到祁高剑说会保证他的生活之后,他下定觉心要把水搅浑。水越浑,他就越安全。

    “你好好说,知道什么就全部说出来。”祁高剑走到段冲的身后,把手搭在了段冲的肩膀上。

    “禀城主,这件事实在把我给吓到了,我一时糊涂,不敢说出来,可今天,我要是不说出来,恐怕会影响乌恒城的安危。”段冲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自己裤子,努力的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自然,“那天夜里,我与艾队在一起,我亲眼看到酒馆传说的那个钢铁怪物把艾队长撕得粉碎,血溅了我一身。我实在是吓懵了,又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就把沾了血的衣服扔掉了。我本来想把这件事瞒下来……”

    段冲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这件事对我们,队乌恒城至关重要。”祁高剑轻轻拍了拍段冲的肩膀,“继续说下去。”

    “我有疑问。”林时泽突然提出质疑,“钢铁怪物长什么样子?”

    “天太黑了,再加上我太害怕,没看清,但就像酒馆传说的那样,两三人高,能微微的看出一点金属光泽,其他的就不记得了。”段冲把头低下去,大家看不到他的表情。

    听到这些话会议室的队员们开始交头接耳。坐在李树立边上的矮个子微微的颤抖了起来,李树立则饶有趣味的看着段冲,他迫切的想知道此刻段冲的表情。

    祁高剑举起一只手,会议室又安静了下来,“我想你把这件事详细的写份报告交给我,你会写字吗?”

    “会。”段冲点了点头。

    “城主,这件事过于骇人听闻,不可听他一面之词,况且以艾谭的身手,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被什么钢铁怪物杀掉。”林时泽及其厌恶的看了一眼段冲,他的心情极为复杂,明明这件事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艾谭是死是活有什么重要,可他就是迈不过去这个坎,他的心里有一股深重的罪恶感,迫使他想在代理队长这一职位上尽可能的补偿给大家,“我完全不相信他的话,我们发现他时,他有太多可疑的地方了。”

    “小林,这不是一件小事,我有分寸。”祁高剑看了一眼林时泽,示意他冷静下来。

    林时泽无奈的坐回了椅子上,会议后面祁高剑说了些什么,他完全听不到了。结束之时,他走出会议室,天黑的不成样子,很快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还操心这些事干嘛呢?自己是不是太入戏了?他一遍遍的问着自己,带着一些嘲讽。不远处,他看到大门口蹲了一个人,走过去一看,是于德忠。

    “老于。”看到于德忠林时泽再也忍不住了,他抱着于德忠痛哭起来,于德忠则轻轻的拍着林时泽的肩膀。

    “我的心情真的好复杂。”林时泽哽咽着说。

    于德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无条件的相信自己的这个兄弟。那天他的兄弟告诉他,“乌恒城会有大规模的兵变,到时候有一场硬仗。”

    于德忠知道其实自己的兄弟是需要自己,即使他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