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九龙仪仗从御道行宫重回皇宫，回到后宫已是午后。

    后宫上至皇后，下至宫女，不着华丽珠宝首饰，一律着素色衣裙，披麻戴孝一般。

    看到这般情景东方承乾差点怒火攻心，这内命妇们是都疯魔了，这样来咒他！

    萧皇后支吾解释，原是太子监国时削减了后宫的开支，大行俭朴之风。

    加之太子最后一日将京兆尹卸职，东方承乾脸色愈发难看，下诏宣两位皇子和南风世子面圣。

    太极殿内，东方承乾打量着自己的批奏折的地方被太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堆积的奏折也被一一批注下发中书省处理。

    他冷哼一声。

    太子还真是上心，这是迫不及待取他而代之了。

    东方承乾径直坐在黄金龙椅手扶椅，用手拍了拍龙头，对这个位置心里生出诸多不舍。自古帝王都追寻长生之法，皆因权力毒药令人上瘾。

    谁不想永远立于天下之巅，受万人膜拜。

    他忽得想起一人，问身边小内监长安，“朱宝林如何了？”

    长安为难，“自太后殁了，就一直绝食。那日强行灌下些米粥，又寻死觅活，嚷嚷着要随太后而去......”

    东方承乾脸色阴沉，“那就继续禁足，每日灌些吃食，别饿死她，直到她服软为止。”

    “是...”

    苏长上前，“陛下，周国公在外求见。”

    来得竟这样快，看来他一直在等朕。

    东方承乾忙道，“宣。”

    那一身着黑青蟒袍，面如冠玉的男子入殿，俊秀面孔一如当年，唯独眉眼间多了几分老态，好似身材也有些走形。

    这便是大曜柱国，周国公，南风启。

    南风启刚要行礼，东方承乾伸手免了他的拜礼，“你我之间，不必拘泥。”

    “那怎么行？陛下是天子，君臣有别。”

    看着许久未见的故人，容颜未改，东方承乾陷入年少的回忆，“当年与北漠混战，朕于万军之中被蛮夷围攻，那蛮夷头子一板斧砍中朕的腹部，是你及时斩去他的首级，救下了朕。”

    南风启流露出愧疚之情，“臣救驾不及，让陛下落下痨病，这些年来都不得安睡...”

    “哎！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自身都顾不上。若非柱国，朕恐怕都活不到今日。”东方承乾拍了拍他的肩，“柱国此次回都，所谓何事？”

    “一是有事同陛下上报，二是多年未见陛下，有心探望。三是犬子得陛下器重担任皇城司要职，不得擅自离宫，臣甚是思念。”

    “何事？”

    南风启正色道，“臣于封地截获秦王上千匹战马，还有截获的他与陇西的叛军来往信件，彭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特来上报。”

    东方承乾心想，这你他妈信里不能说吗？

    此前探子说南风启封地有上千战马还以为他也要反，看来是乌龙。

    算了，众多异姓王，有个忠心的不容易。

    “朕知道，此前已有多名探子上报，秦王世子也已逃回封地，可惜了，彭狯曾是朕信任的良将...”

    说着，他眼神一亮，“如今你是朕唯一信任的人，不如由你代朕剿灭叛军。”

    南风启当年骁勇，手下还有铁骑上万，又离彭狯封地最近。

    只不过，彭狯跟了自己20年也能叛变，防人之心不可无…

    南风启作揖，“为国效力在所不辞。只是臣年迈，加之多年养尊处优，远离沙场，须得有人共担此大任才好。”

    他主动提议，东方承乾龙心大悦，“朕命独孤驰与你同去。杨家几个孩子天资甚好，朕同杨太尉协商就是，选他两个骁勇的儿子给你做副将。”

    “如此甚好。”

    说着，苏长弓着身子来报，“陛下，太子和南风世子到了。”

    一袭红衣，和一袭白衣的两个少年郎踏入殿门。南风浔向皇帝行礼后，又向一旁身着蟒袍的男人行礼，“父亲。”

    柱国南风启一脸慈祥的扶起他，不住点头，“见你越发知礼了，好，好。可要在宫中好生辅助陛下，尽心尽力为皇家排忧解难，不要丢了南风家的脸面。”

    南风浔此刻玩世不恭的态度尽散，应声，“那是自然，陛下的养育之恩，如同再造，定当不负圣恩。”

    东方弘烨也道，“柱国，我和南风日日相伴，如同手足。父皇知道你最看重他，也对他颇为重视，给他的都是要职...”

    东方承乾咳了一声，东方弘烨噤声。

    皇帝棱角分明的脸庞犹如雕刻般冷峻，若冷羽将军是冷酷无情，他便是不怒自威。

    南风启感动的点了点头，情到深处看着南风浔，眼眶都有些湿润。

    东方承乾带着和善的笑容，推了一把南风启，“多年不见你爱子，一进门就跟朕念叨，还不快去叙叙旧！”

    “是是，臣是有些贴己的话同犬子说。”

    南风启甚是感怀，拉着儿子从太极殿内退下。

    空旷的殿内只剩下皇帝和太子二人，东方承乾脸色瞬间阴沉，回身坐到了龙椅上。

    太子大减宫内开支，后宫妃子衣服素的和守了寡一样，倒是给独孤驰批了军饷。

    独孤家是先皇后的母家，独孤将军是他的表兄，中书令是太子的舅舅，难保太子没有私相授受。

    皇帝回宫前一天，加急罢免了京兆尹。

    京兆尹是接了东方承乾从行宫下的指令，太子竟直接将他革职，无非是在挑衅他的皇权。

    太子每一步都令人生疑，东方承乾看他是哪里都不顺眼。

    “太子治国的能力一流啊，紫垣城易主了，皇宫是不是也要易主了！”

    东方弘烨垂头站在桌案前，“儿臣不敢。万事都是依法处理，京兆尹一事皇城司已然查过了，并无冤屈...”

    “太子以为监国是来让你立规矩的？”

    “不，儿臣监国，自以为这点事情处理得来...”

    东方承乾一挥手将桌上的奏折甩到他脸上，“放肆——若非朕身子不爽，定不会让你染指权力。”

    东方弘烨眼中愕然，身子僵硬的立在原地，“儿臣哪里做得不对，还请父皇明示，儿臣愿意改。”

    东方承乾眯着眼睛看着他。

    改？他能把出身改了吗？

    独孤家是世家大族，母亲是大曜先皇后，舅舅是文臣之首，表兄是武道天才，手下五千死士精锐，以一敌十。平定西夏，屡立奇功，朝中声望极高。

    能把这迂腐仁懦的脑袋换了吗？

    处处惹朕不快。

    屋内沉寂之时，三皇子东方赫大步踏入殿内。见二人神色凝重，地上奏折散乱，他心里猜出了几分，强忍着心中快意上前行礼。

    “见过父皇，见过太子。”

    东方弘烨几缕青丝垂于额前，脸上红肿。他心中自嘲，三弟来的真是时候，刚好能看他的狼狈模样。

    龙椅上的东方承乾斥道，“逆子，皇城令牌为何会落入反贼手中？”

    东方赫连忙从怀中掏出令牌，呈上，“父皇御赐的东西，儿臣一直好生保管着，片刻不离身。”

    “片刻不离身？”

    东方弘烨刚想把三弟于妙音坊的事讲出来，转念一想，若是令牌的事深究下去，裴姑娘免不了受拷问...

    木已成舟，何必连累旁人呢？

    “怎么？”东方承乾眼神阴鸷。

    东方弘烨摇头，“无事。”

    紧绷的东方赫见太子没有多言，松了一口气。

    太极殿外，柱国负手而立，神情雍容，一双眼眸没了方才的笑意，深沉如古井无波。

    南风浔抱拳，恭敬的向父亲阐述近况，“按父亲所说，现京兆尹已替换为朱玉海。太子本想调查清河，被孩儿制止了。”

    南风启点头，拍了拍南风浔的肩头，“浔儿年纪轻轻办事令人称心，难怪陛下器重你。”

    南风浔神情并不好看，“爹…”

    “你大哥娶亲了，”南风启不动声色的打断他，“娶了司空家的女儿，下一个就到你了。东方兰和东方紫，择一如何？你大哥娶了将门之女难免遭受忌惮，你娶个公主，陛下也安心些。”

    南风浔的父亲是异姓王，这样的出身本无需迎娶公主来光耀门楣，如今却只能在家族的利益权衡中，成为一步棋。

    成为大曜的驸马，全家都要以公主为尊。

    两位公主算起来都是嫡出，东方兰与太子同为先皇后独孤氏所出，性情温和。

    东方紫和三皇子同是萧皇后所出，陛下宠爱有加，其骄纵脾气，比起她哥有胜之无不及。

    他垂头顺从道，“一切听爹的安排。”

    “是爹的好儿子。东方兰背后有独孤氏大族，是陛下的心病，为此她婚事迟迟不定。对了，东方紫好似属意你来着？可惜萧皇后母家没什么势力，她胞兄虽得圣宠也并非皇储。若是你...”

    “爹！娘，她的病怎么样了…”

    南风浔不想再继续婚事的话题，打断了父亲，问出他最想问的那句话。

    南风启顿了一下，“你娘很好。”

    他追问，“我能回去看她吗？孩儿入宫后再没离开过紫垣，上次见到娘，还是五年前，王妃她一向不喜娘亲，处处为难…”

    “浔儿。”

    南风启打断他，眼神中明暗不定，“你可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幼时就过继给了王妃，王妃才是你的娘亲。何况你是陛下的心腹，擅自离都，陛下会怎么想？会想秦王反叛，如今我们南风家也有不臣之心。你生母...我自会照顾。”

    父亲的话总是不起波澜，却也不留余地。若他真会照顾，自己的娘亲也不会在王府上一直受王妃的欺辱。他在宫里当质子的这些年，想必娘亲的日子并不好过...

    南风浔咽下想说的话，“是…”

    只望自己的恭顺，能换来父王对母亲的垂怜。

    一番交代后，南风浔回到太极殿，东方弘烨也刚踏出来。二人对视一眼，看彼此沮丧的模样，就知各自被自己父亲折辱了一番。

    “陛下怎么说？”

    东方弘烨凄然一笑，“呵，说我逾矩，说我放肆。若非父皇身体还没好全，必不会让我染指权力。”

    话语间满是无奈，南风浔也只是垂眸。

    “你呢？”

    “说要给我订婚事。二公主和四公主里选一个。我寻思着，还是二公主最好...”

    东方弘烨瞳孔一缩，抓住他的领口，“你离我妹远一点！”

    “干嘛！你是我兄弟，我会好好对她的。”

    兄弟归兄弟，东方弘烨才不相信这个登徒浪子。世子和教坊司，妙音坊各个花魁那么熟络，自己唯一的胞妹必定会受冷落。

    兰儿那么懂事，至纯至洁，要找个一心对她的，此生美满幸福才好。

    南风浔苦着脸，“你忍心你兄弟每日被阿紫管着？”

    阿紫的脾气确实难顶，一等一的泼辣。

    “我不管你找谁，兰儿不行。谁跟兰儿都不行。”

    东方弘烨此刻保护欲爆棚，语气决绝。

    南风浔也并非真心要娶东方兰不可，漫不经心道，“难道你要她一辈子不出嫁？咱俩的关系，不是正好。”

    “你同我说这种话，那幼萱呢？你也会把她嫁我吗？”

    南风幼萱是南风家的第四女，南风浔名义上的胞妹。

    南风浔搭上他的肩，调笑道，“有什么不会的，你一辈子都大我一头，也让我大你一次呗。让我做一次国舅。”

    东方弘烨心思纯善，胸怀大义，平日端庄自持。身为大曜太子，通房侍妾也就一两个，算是男人中少有的靠谱。

    把妹妹嫁给他，南风浔并不抵触。

    东方弘烨反手给了他一手肘，“你做梦！安心娶阿紫，我永远大你一头。”

    南风浔吃痛，揉了揉胸口，笑容也慢慢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