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滩黏糊的半透明黑水里，口鼻很快就要被盖过去了。

    如果再醒得晚一点，恐怕就会在昏迷中窒息而死。

    “这是什么地方？”乌鸦坐起身来，心中一阵疑惑：“我不在白羽殿？”

    以往几次醒来，都在青金宫的白羽殿里，受着夜笼城最高待遇的治疗。他本以为这次醒来也会是同样的景象，可那熟悉的天花板没有再出现。

    “被放弃了？”

    也对，自己经历了这么多次献祭，肉身早已经残破不堪。就算能活下来，也不足以成为下次祭典的材料。

    乌鸦空洞的眼神望着上空，那里只有微弱的黄光，极深极远。他的身体颤抖起来，触摸着尚未恢复的伤口。这种痛觉，让他还有存活的实感。

    他好想大声质问或者呐喊，却被一种没来由的绝望堵住了喉咙。

    这片空间的黑暗与压抑，就如同他内心所感受到的一样。他无法接受自己被放弃的事实，可身处这里，他找不到别的解释。

    乌鸦躺倒在潮湿腥臭的岸边，很多往事在他脑海里浮现。

    “荣耀是假的，神也是假的。”

    他想起祭司们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想起人们跪拜高呼的样子，想起自己流的血，受的罪。

    “从神位上下来，就是一块烂肉，丢在这种地方等死。”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如说早就知道了。”

    他想把这一切说得轻松些，然而眼泪却滚滚从眼角滑落。他用手臂挡住眼睛，张着嘴无声的哭泣着。

    他还不想死。

    死了就没人照顾妹仔了。

    可是心里的悲伤压得他动弹不得，他也想不到回去的办法。

    潭水发出一阵咕噜声，似乎有东西在游动。半透明的黑水里，有一个巨大的白色人影，像是泡发了的尸体。

    头顶传来沉闷的轰响，接着打开一个大洞，一缕黄光从中打下来。在大洞边缘斜斜钻出四根沉重的铁管，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垂落到水池上方。

    “这又是要做什么？”乌鸦擦了擦眼泪，看着那黑洞洞的管口。他闻到一股强烈的腐臭。

    雨点一样的尸体，从铁管中咚咚砸落，掉在黑色的粘稠水池里，溅起腥臭的涟漪。这片空间都被死亡与腐臭填满了。

    乌鸦爬到浅滩上不住的干呕。

    那些尸体坠入水中，立刻像充气一样膨胀，变白，肆意飘动着。不多时，黑水滩里面就像煮了一锅饺子一般。

    “你也……一起来……家……”

    一只苍白胀大的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发泡的青白的脸上眼球凸起，嘴唇裂开，露出善意的笑容。

    乌鸦感到毛骨悚然。

    恐怖之物激发了他求生的渴望，他可不想变成这样的东西！

    “你也一起……”

    越来越多的尸体像蛆一样涌上岸边，乌鸦不断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铁闸门打开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呜呜……”

    空空的洞穴风声从水潭对面传来。借着上方昏黄的光线，乌鸦看到四个瘦长的黑衣人抬着一座轿子从黑暗中走出。

    那些泡发的尸体顿时像泄了气一般，趴在浅滩边一动不动了。

    这些黑衣人有一座楼那么高，瘦如竹竿，身穿光亮的黑袍。肩上披着繁复纹路的黑布，随着他们的脚步一晃一晃。

    他们的头部棱角分明，形态各异。乌鸦定睛一看，这些瘦长巨人的脑袋，竟然是一座座黑顶的寺庙。

    “浊丞相？”

    乌鸦只在传说里听过他们的存在。

    他们是大泯神的仆人，是回收死亡与魂魄的丞相。

    轿子吱呀呀的摇晃，上面的东西被黑纱盖住，形状像一座尖尖的宝塔。他们宛如一排漆黑的宫殿走过来。

    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窟中回响。待走到潭中央，黑水终于没过了巨人的腿肚。他们“咚”地一声，单膝跪地，把轿子上的宝塔坐入水中。

    “叽叽叽叽！”

    黑纱腾地掀开，宝塔里面发出刺耳的叫声，周围的水面冒起五颜六色的气泡。黑水不断咕噜着蒸发，以宝塔为中心形成一道漩涡。

    那些白色尸体此刻都被宝塔的漩涡吸了过去，发出蛤蟆一样的哼唧声。听起来竟然有几分愉悦。

    “家……回……”

    乌鸦脚下的尸体喃喃着放开了手，它身后的潭水伸出黑色的触角，把它拖了下去。

    宝塔里面发出咬水果一般吱嘎的声音，数以百计的尸体挤压汇聚其中，滚滚黑水从塔的孔洞中渗出，流入潭中。看来这片黑潭就是这样出现的。

    乌鸦再次趴在岸边干呕起来。

    一阵阴气从他脚底蔓延而上。他闻到一股冰冷潮湿的铁锈味，这个味道强大到满潭的尸臭都盖过去了。

    冷汗从他的毛孔中渗出，没等他回头，一只手把他捻了起来。

    不知何时，他的身后也来了一个浊丞相！

    巨人捧起他放到眼前打量。它的“眼睛”是一扇窗户。乌鸦能感受到窗户里的某种目光，它应该是有一定灵智的。

    钟声夹杂着诵经声从大殿传出。

    这是在说话？

    乌鸦心中念头闪过，求生欲涌了上来。他不愿意放过这个唯一的机会！

    “我是活人，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啊，浊丞相！我想回阳间！”

    如果浊丞相有灵智，说不定能听懂他的话。

    浊丞相端详片刻，一片香灰从它的口中吹出。

    乌鸦一阵头晕目眩，接着被放进了嘴里。那里是一个微型的庭院，乌鸦坐在庭院里，只觉得满腔都是铁锈味。他恍惚看着四周的景物变化，最终眼前出现了地下村寨的景象。

    他回来了！浊丞相听懂了！

    浊丞相轻轻吐了口气，乌鸦被吹落出来。乌鸦喜出望外地看着人间的一切，正想回头道个谢，那个浊丞相已经消失不见了。

    路边的小孩目睹了刚刚的一切，瞪大了眼睛。

    “回生人！”小孩大喊大叫着跑开了：“咱们寨里来了个回生人！”

    寨里似乎有大事发生，人们都在排着队往外走。

    小孩的妈妈跑过来捂住他的眼睛：“别看，晦气！”

    小孩叫嚷着被母亲拉走了。

    “晦气？”乌鸦不由得苦笑：“你们昨天还在拜我呢。”

    他抬头看天，曲曲折折的隧道和阶梯上都是人，正在向上界攀爬。乌鸦从小就生活在青金殿，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乌鸦混入人群，在裹挟中爬到上界的石板广场。民众们挤作一团，连呼吸都很困难。从前他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如今身处其中，感触实在不同。

    所以这次集会到底是在干啥？

    乌鸦抬头看去。

    玉扇大人悬在空中，手持法杖，似乎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

    在玉扇背后的黄金轿子里，坐着一个身披黑羽衣，头戴白玉冠的小女孩。正是他的妹妹。

    这轿子他也曾坐过，那是他成为真正的乌夜神之时，经历的仪式。

    妹妹就要被人供奉成新的乌夜神了。如果下次夜灾到来，承担献祭的就会是妹妹。

    “不要……别……”乌鸦往中间挤去。可是被人群裹挟，难以移动。他奋力喊道：“玉扇大人，我是乌鸦！我还活着，换我上吧！我还能行的！”

    玉扇好像没有听见。青衣侍者开始用铜器奏乐。

    “奉金羽王旨，我等臣民拜于此召星盘，迎接乌夜之降诞。大泯不死，乌夜不死，佑我地巢生民不息，长夜安眠！”

    金撵中，戴着玉冠的小女孩的脸，也如玉一样白。她的眼里噙着泪珠，两只小手在黑羽衣下紧握着，身体不住发抖。

    “妹仔！”

    乌鸦冲着玉扇喊道：“玉扇大人，妹仔还那么小！换我上吧！”

    他前面站着的是一个寨主模样的人，高大而威猛。寨主狠狠一巴掌抡到他脸上：“你发什么癫？”

    乌鸦眼睛布满红丝，猛瞪了寨主一眼。漆黑的眼珠令寨主这样的猛汉也有些发毛。

    乌鸦捂住肿起的脸颊，血水从嘴角渗出：“我没有发癫，我是乌鸦，那上面的是我妹妹……”

    寨主闻言，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你想死？竟说出这样亵渎神明的话！”

    乌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天空中举行仪式的场景，眼睛越发的红了。

    “扰乱降神仪式是什么后果你不知道？你是哪个寨子的人？这么大了不懂规矩？”寨主疑惑道：“外面来的？”

    “唔……我真的是神，我刚从那位置下来的……”

    乌鸦甩开寨主的手掌，脸上露出祈求之色：“我不能让妹妹受苦！我得替她受。你是管事的吗？求你帮帮我，我要和玉扇大人说话！”

    寨主一怔，注意到乌鸦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还有新的几乎致命的伤口，上面爬满了淡淡的黑色纹路，忽然明白了什么。

    “回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