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声者
繁体版

1.西托

    八岁的女孩塔莎例行打扫完旅馆房间,准备去厨房给自己带一杯牛奶。

    端着杯子走过大厅,她的视线扫过桌前,钟摆指针指向晚上七点。

    一般这个时间,她已经被禁止离开房内了,但好在今夜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她可以放松地在外面多呆一会,不用急着那么早就回去。

    呼

    塔莎舒了口气,她将牛奶带上二楼,放在床边小柜子上,又脚步轻快地跑下一楼,翻动父亲桌上的厚厚一摞书,挑选出她上次没看完的《卢沃地理志》。

    看书是塔莎在世界上少有的爱好。

    她从出生开始就呆在西托这个四面环海的小港口里,这地方每次都得间隔很久才有外面世界的人来,父亲不准她离开鲸头草旅馆,哥哥又长时间待在港口处,她平时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她除了和难得的客人交流之外,就只能从书中探索外面的世界了。

    那本书我上次是放在……找到了。

    塔莎愉悦地勾了勾嘴角,摸索她上次阅读时在里面留下的书签——一根干枯压扁的尾草,翻到它所在的那页,把它抽出放在了一旁。

    ‘伊迪斯山脉,位于坦瑟高原西巅边缘,是卢沃境内最高的山脉。是暗域森林与世界东部人类活动区的天然界山,北起中域……’

    摊开书,她就地读了起来。

    塔莎的手指拂过书页,发出沙沙声响,左手边放着一个练习本,她一边阅读书中对广大地貌的描述,一边将读不太懂的单词抄写下,在旁边猜测它可能的意思。

    吱呀——

    就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了旅馆大门。

    有客人?

    塔莎闻声顿了一下,估量此时推门的人是父亲的可能性,她默默将书放回书堆里,拿起自己的笔和练习本,有些心虚地站起来。

    塔莎抬头望去,微黄的灯光下快步走来一个手提黑色行李箱的褐发陌生男人,面容称得上俊秀。

    呼,还好,并不是父亲回来了。

    “……一间单人间。”

    来者看到走出来的是个小女孩,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神色就恢复正常,语气平常地开口。

    塔莎有些紧张,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接待客人,她怀中抱着自己的本子,在对方眼神注视中,慢慢走到台后,翻开了父亲的记录簿。

    她明知道整个旅馆的房间都是空的,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将纸张翻动了几页,用笔在上面戳戳点点,然后才取出301号房间的钥匙,冲着对方晃了晃。

    “我的房间号是?”

    塔莎指了指钥匙上刻印的数字。

    她突然想起来,父亲接待客人时好像都先做了登记,于是她又收回钥匙,把记录簿转向面前男人,用笔尖戳了戳“姓名”下方的空格栏,将笔递了过去。

    “伊德哥斯·汉伦”

    塔莎转回记录簿,看到上面登记的名字,点了点头。

    然后要……对了,要收押金和房费。

    塔莎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番,等她再次抬头时,面前的汉伦先生已经自行看完了放在显眼位置的价目表,取出他一天的费用压在了桌前。

    “需要清点一下吗?一会儿请给我送上一份嗯……三分熟的牛排做晚餐,剩下多出来的给你的小费。”

    这位汉伦先生似乎很着急入住?

    塔莎微愣,摇了摇头,收回桌上的钞票,将钥匙递过去,向他指明楼梯在左手边。

    “谢谢。”不再多说,他拿到钥匙就立即上楼了。

    真是奇怪。

    看着伊德哥斯·汉伦匆忙离去的背影,塔莎在心中感叹,这还是第一次在有客人到访时,父亲不在场。

    想到伊德哥斯走时说过要给他送上一份牛排,塔莎叹了口气,将练习本放回房间,慢悠悠地走向了厨房。

    看起来今天不能再继续看书了。

    塔莎对这难得机会的消失感到十分遗憾,随后认命地点燃了炉灶,热锅放油。

    ……

    墙外传来刺耳鸟叫,微弱光照下,投入过道中的扭曲树影宛如怪物,在风摧动下挥动它畸形的爪牙。

    喔——

    塔莎一个转角走过来,被地上和墙面上肆意漫布的影子吓了一大跳,过了好一会才逐渐平缓了呼吸。

    说实话,不管她来了三楼多少次,每次经过这个走廊时,她还是会害怕这里的影子,更害怕这里被它影响而显得有些诡异的氛围。

    嗯…说来有些蠢——这会让她有种置身于怪兽巢穴深处的感觉。

    唔,真希望父亲能把外面那棵歪脖子树给砍掉。

    塔莎绷紧神情,迎着树影走过,内心被这景色激起了满满的不安。

    她端着盛着食物的餐盘,敲响了301号房门。

    叩!叩!叩!

    她站定了一会儿,等待里面伊德哥斯·汉伦叫她进去。

    树叶被风吹过相互碰撞,投下的影子一如塔莎端着餐盘太久的右手,一样在轻微抖动。

    塔莎换了一只手拿盘,离门近了些,用右手再次叩响。

    叩!叩!叩!

    她安静地竖着耳朵听——

    毫无动静。门内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汉伦先生睡着了吗?可是他点了晚餐……或许是要我放在房间门口?

    塔莎正低头思考应该怎么做,面前的房门突然打开,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臃肿的手拉了进去。

    嘭!

    房门骤然合上,就如同从未打开过一般。

    ……

    ……

    海浪拍击礁石传来阵阵巨响,乌云遮天蔽日。

    一艘险些遭遇海难的客船缓缓停靠在岸边陌生的港口,上面搭乘的船客们神情还有些惊魂未定。

    衣装体面的绅士还未放下焦虑,时不时抬手看腕表确认时间,穿着简朴的一家三口紧挨在一起,孩子躲进了父母怀中,在母亲安抚下依旧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不放,甲板上几个水手出了一身热汗,朝天空不满地抱怨。

    “可恶的鬼天气!和船长帕卡斯的老婆似的阴晴不定!还有这雨,跟他情妇的眼泪一样一落就不停……”

    “才几分钟就成了这样,啧!这一路上的风浪都不对劲,怕是之后还要来大的。”

    “继续航行有危险,临时停靠!”

    船长帕卡斯·伊莱已经有近十年的航海经验,按理说这次也应该和往常一样,行驶在绝对安全的航线上,但这暴风雨来的迅猛程度远超平常,当他凭借以往经验迅速调整,试图在风浪下稳住方向时,船体下方又似乎遭遇了漩涡牵引,将这艘客轮行进方向带的生生偏移60度,造成一阵剧烈颠簸。

    帕卡斯和他的船员们靠着他们多年在海上的经验做出了应对,紧急调整,废了很大力气才使这艘船堪堪脱离了沉毁危机,结果不可避免的,他们脱离航线了。

    “真是该死!还有杰斯这多嘴的混蛋水手……怎么什么都敢说,烦人!”

    一想到这次客轮的延误给之后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帕卡斯就不住用力挠头,暗骂了一句,他顶着雨走出了船长室,向着岸上的人探头大声询问。

    “这是哪个港口?”

    岸边接口人撑伞小跑着过来。

    雨水混着海水在风助推下,从各个角度飞来伞下,不过几十步路程,来者衣服就湿了大半。

    他倒也不在意衣服打湿,上前一边示意船员们可以抛下船锚的沙石地位置,一边高声回话。

    “船长老爷,这里是西托港!”

    西托港?帕卡斯皱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这个岛的讯息,但想了好一会却什么都没有想到。

    他低头查看航海图上大致位置,发现航海图上对这里也没有标记。

    这么多年来,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您没听过我们这里也是正常的。”

    那个青年人似是从帕卡斯的神情上猜出什么,抬头冲着他笑了笑,多解释了一句。

    “我们西托港本就偏僻,周围海域地形复杂,岛也小,一年到头也没多少大型船停靠。”

    “除了因着暴雨意外到来的船只,不是我说,连海盗都没多少能找到我们这来的。”

    帕卡斯闻言微微点头,这没什么不对。像这样的小港口海上有很多,若不是遇上突发事件,他的船也不会向这边行驶,航海图上没有记载也是常事。

    “我叫尼克,看这天今晚怕是还会有暴雨,各位不如来镇上休息一晚吧?我父亲开的鲸头草旅馆离这不远,虽然不大,但是保证干净。”

    “对了,我们西托港的尾草酒可是一绝!还有这边的姑娘们,更是别有风情特色……难得有缘来一回,不体验一下难免可惜。”

    许是这里确实很少有外面的人到访,这个叫尼克青年的邀请格外热情,说话间露出显得真诚的笑容。

    他言语里包含的内容打动了船上不少各有需求的人,特别是在这样刚经历了一场危机的情况下,没什么比酒精和身体的欢愉更能让人重新振作了。

    “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们!”

    帕卡斯注意到,自己的水手中已经有耐不住想过过瘾的人往港口那边频频看过去,他一时不免觉得好笑,也放下些警惕。

    之后离开的事得等风暴停了再说,至少现在他们安全了。

    抛开别的,住陆上旅馆确实比在船上要舒服,像这样少有人来的小型港口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哟,你这小子可以的,知道挺多的嘛。”

    他打趣了尼克一下,如愿看到那个年轻人笑容带上些羞涩,递上了男人都懂的眼神。

    帕卡斯让船客们自己选择是留在船上,还是去港口体验尼克所说的美酒美人。

    他在最后通知了大家明天集合时间,就宣布解散了。

    而帕卡斯作为贝宁号的船长,自然是回到船长室,如往常一样选择留在船上。

    窗外飘进裹挟着腥味的海风,海鸟俯冲低飞,天空似乎又暗了一度。

    ‖西托港—鲸头草旅馆—301号房‖

    房间空气中弥漫着血液铁锈味,混杂着另一种难以忍受的腐烂臭气,仿若未做处理就在最炎热的月份堆砌了几个月的尸堆,令闻者几乎窒息。

    塔莎将半张脸埋在臂弯,蜷缩在墙角。

    脚边她刚刚送来的餐盘被摔碎了,肉排上原本裹着的诱人酱料沾染了污秽令人作呕,赠送的餐后水果也被遮盖在餐盘碎片下。

    她顾不得心疼食物,颤抖着看向不远处的房间另一头,那里一个肥硕的身影艰难地在地板上痛苦翻滚哀嚎。

    “啊——不……”

    “别…怕,你过来…”

    噗噗噗,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响起在男人嚎叫间隙中,塔莎猜测是腐肉味将它们吸引到了旅馆。

    连鸟类都察觉到了,父亲和哥哥若是回来应该也能发现不对劲……不论怎样,请将她从此时的噩梦中叫醒吧。

    她面上满是恐惧,脑海中不住的想。

    这一定是噩梦吧?

    “你……来……”

    那个翻滚的身影缓缓转头朝向塔莎,与他此刻庞大身躯形成对比的是,他的面庞出乎意料的清瘦俊秀。

    呕哇,不等女孩动作,他就控制不住地抽搐着呕吐,动静之大仿若他的肚子里潜藏一个翻腾的怪物。

    塔莎捂住嘴巴,抵着墙壁努力往后面又缩了缩。

    “咳咳....咳.....”

    地上被吐出一滩混着血色脏器碎片的暗绿色物体。

    它长得像章鱼的触手,刚离开男人身体就如蛆虫般在地上蠕动爬行,向男人暴露在衣物外的皮肉慢慢挪动。

    蜷曲,弓起,回落……蜷曲,弓起,回落……

    它每动一下,塔莎眼皮就跟着颤抖一下。

    不一会儿,它又重新回到了男人身上,破开血肉从他皮肤上钻了回去。

    衣物掀起一角,女孩看到他肿囊的衣服下并不是肥肉,而是一条条密密麻麻如小指般大小的触须,它们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无时无刻不在抽动,想从衣服下钻出来。

    “唔……”

    角落里,女孩被这怪诞的情景刺激神经,一动不敢动。

    从进房间门开始,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于常人都极度诡异,哪怕女孩承受能力再强,这一幕对视觉的冲击还是突破了她的承受极限。

    塔莎感觉自己胃袋在抽动,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但她太害怕了,强行把那股感觉咽下,张了张嘴,又迫于气味闭上。

    那只触手钻回去后,男人状态好转些许,衣服也不像之前那样鼓胀得吓人。

    塔莎看到他身体上的触须们安静下来了,不过并没有消失。

    男人挣扎着坐起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他的衣服却再次被触须顶起来了。

    它们躁动着叫嚣,比之前更甚,它们似乎急于逃脱些什么,并将这种迫切千百倍得反应给这个可怜男人的身体上。

    塔莎看到这位奇怪房客的神情再次被苦痛扭曲。

    他好像也意识到这样下去只会无限重复刚才的困境,眸光一时间暗了下来。

    男人看了看女孩。

    不过片刻,他就做出了决定。

    ‖港口—临时停靠的贝宁号客船‖

    斯迪亚·利维加是个古董商人,他这次从卢沃联邦的首都德贝卡出海去洛西邦正是为了一批新得的货物。

    当初购买船票时,在平瑞号与贝宁号间他基于对船名的偏好选择了贝宁号,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决定,斯迪亚有些唏嘘后悔。

    “唉,真是倒霉,早知道就选平瑞号了。刚刚那场大浪.......噢,暴风神庇护我,幸好最后没出事。”

    他心中感叹,抬起舒展了下手臂,让衣袖向上滑动,露出左手上佩戴的腕表确认时间。

    下午四时三刻。

    “才这么早?”

    斯迪亚看着阴沉沉、近似黑夜的天空,对腕表上显示的时刻有些诧异,不过,想起海上天气向来如此阴晴不定,他随即也就点头释然了。

    “噢,真是……”

    “对了,刚才那个港口的青年好像提到了……尾草酒?噢,要不要去尝试一下呢……也不知道这西托港的酒是不是和外面的有所不同,啧啧....”

    喃喃自语间,斯迪亚想起酒精顺着喉咙到达胃引起的一路灼热,不由咽了咽分泌的口水,颇为向往地砸了咂嘴巴。

    酒品收藏是斯迪亚在生意往来外的个人爱好,各种城市或出了名或独特的酒类几乎都在他的收藏行列中,现今还能引起他注意的,恰是如西托港这样小地方的自酿酒。

    只是这大雨.....

    斯迪亚有些犹豫,他这套正装价格可不便宜,他不太想让衣服被打湿。

    可谁知道暴雨什么时候停,等雨停的差不多了,他们也该坐船走了,而下次到这里来,不知得是多久之后了。

    “罢了罢了,船停在这里也是天意,总之,来都来了。”

    心中的天平在衣装与美酒之间短暂摇摆,不过片刻他就下定了决心。斯迪亚右手拿伞,左手打开房间门。

    呼呼!刚打开一条缝隙,风雨就迫不及待地帮他推开剩下的门涌了过来,夹带着一股寒意直扑斯迪亚有些发福的面颊。

    饶是他有心理准备,大风迎面而来的热情也让他一时间难以睁开眼睛,他连忙抬手遮了遮,一边迈步,侧身撑伞,一边半眯着眼向外看出去,勉强辨识方向,手忙脚乱之下,推了好几下才顺利将伞撑开。

    黑色的伞从下方向上撑起,斯迪亚眼前的景物被伞面遮挡又重新出现。而在这视线若隐若现的一刹那间,他看到前方的场景变成了一副诡异画面朝着自己撞来。

    整个西托港都被暗雾笼罩,漫天飞鸟盘踞在上空,地面是无数鸟类尸体,看不见尽头的众多人型黑影举着火把,眼睛闪着红光,穿透过迷雾。

    直直注视着他。

    斯迪亚心脏漏了一拍。

    他汗毛直立,打了个哆嗦。

    雨点如尖针一样扎进他眼球,带来一阵刺痛。他反应过来,快速移开视线闭紧双眼。

    暴风神在上,那是什么?地狱?

    他胸膛起伏,惊诧之下重新抬眼望去:雨水,建筑,来去匆匆的行人,一切都是正常的,刚刚的那一幕宛如幻觉。

    是假的吗?是真的吗?

    ……只是幻觉吧。

    “这位先生?您也要下去吗?”

    一个疲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沉浸在宛如错觉的图像中的斯迪亚被吓了一跳。

    开口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撑着一把大伞,发际线后移严重。

    旁边站着的褐发女人是男人妻子,她身前搂着一个和她模样相似的四五岁小男孩。另一个面色苍白,体格偏瘦弱的七八岁小女孩躲在女人的身后,她戴着因为太大而显得滑稽的黑边眼镜,好像刚睡醒,眼神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想借过一下。”

    见斯迪亚状态有些奇怪并且没有答话,男人接着发出请求。

    此时那个四五岁小男孩许是等的有些不满,摇晃着母亲手臂撒娇说肚子饿,女人见状安抚地揉揉他的头发,抬头冲斯迪亚抱歉一笑。

    斯迪亚闻言这才意识到,他停留在过道的时间有些长了,这里走道颇为狭窄,他不知不觉间就挡到了别人的去路。

    “噢抱歉....抱歉。是的,我要下去,不过我想你们可以先走。”

    他连忙退步给这个家庭让路,又接着为刚刚的失礼做出解释:

    “噢....我刚刚有些走神。你知道的,我被刚刚的异常情况吓坏了,就是....你知道的...对吧?”

    斯迪亚仍然不清楚他刚刚看到的是否真实,他回复男人的话中不留痕迹得带着试探。

    他既想得到认同,希望看到那个场景的不只他一个,又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因为他太累产生的幻觉。

    “当然,当然……刚刚海上的那场事故太可怕了,我们完全理解。如您所见,我的妻子和孩子被吓坏了,现在我们只想能短暂得回到陆地上。”

    中年男人以为他提到的异常是海上大浪,斯迪亚有些失望,同时又稍微放下心松了口气。

    “嗯,正是这样,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再也不坐船了,是不是呀,我们的小汤米?”

    女人接着她丈夫的回话补充了一句,手指抚拨开小男孩额前的碎发,在小男孩不满地躲开她的手后,她的嘴角愈发上扬。

    “总之,祝您接下来的旅途愉快。”

    男人对于妻子和儿子之间的相处模式有些无奈,他和斯迪亚客套了两句,颔首下船离开了。

    他们走时,跟在女人身后的小女孩还对着斯迪亚挥了挥手。

    他微笑着也冲着她小弧度地挥了挥,作为对一个有礼貌的孩子的回复。

    “果然只是今天太累了吧。”

    斯迪亚拍了拍脑袋摇了摇头,跟在几个水手的后面下了船。

    大海上浪花一个接一个翻涌,雷电在云层间闪过。

    风暴越发大了。

    ‖西托港—鲸头草旅馆—301号房‖

    塔莎看到这个怪异的男人在触须再次翻腾之时死死掐住他的心口,随后就传来了布帛和血肉被撕开的声音。

    房间瞬时暗下来,角落里不知何时爬满了如藤蔓一样的黑线,一阵由无数恶意构成的狂乱低语从他被剥开的胸口处传来。

    “别…听……”

    不过捂耳朵的动作慢了一瞬,塔莎就感觉到脑海中一阵剧痛,掌心感受到温热的液体,那是从耳道中流出的血液。

    咕咚,咕咚,咕咚……

    他掏出来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就在那颗心脏离开男人身体的一瞬间,他身上所有舞动着的触须都突然僵住,温度骤降,它们仿佛秋叶一般,落撒一地,在地面上融化成一滩脏污的血水。

    男人脸色惨白,身形回归塔莎刚见到他时的消瘦。

    他从旁边散落的灰色大号皮包中拿出一个不知什么材质的银灰色罐子,将心脏扔进去,快速盖上盖子封好。

    随着心脏被隔开,房间里的低语归于平静,温度回升,角落里黑线如来时一样静悄悄地退散。

    唯一还能证明刚刚这里发生了不寻常的怪异的,只有空气中消散不掉的血腥味。

    等一切恢复正常,男人才瘫倒在地上,长舒一口气。

    “呼……终于……”

    失去心脏之后,他终于从那种崩溃的状态中解脱,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快死了。

    男人暗自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崩溃情况,低头算了算时间后,稍微放松了些。

    还好,剩下的时间足够他换一点转机。

    “小孩,你是哑巴?”

    男人望向塔莎,他记得从他们见面开始,这个小女孩就没说过话。

    塔莎点头,意识到对方现在的状态对她没有威胁,塔莎的胆子也大起来,直接朝他张开嘴巴,示意自己没有舌头。

    “天生的?”

    塔莎再次点头。

    塔莎从小就没有舌头,自有记忆开始,她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她的兄长和父亲虽然和蔼亲切,但心底深处将她视作厄运,严令禁止她离开旅馆。

    连西托港每年唯一能被称作大事的祭祀活动,她也一次都没能参加。

    天生没有舌头?这看起来可不像是天生的……

    男人毫无临死的自觉,上下打量了塔莎几下,做出“基本上无害”的结论,随即收回视线重新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叫伊德哥斯,之前是卢沃联邦第九机关的成员……”

    提起第九机关,塔莎注意到男人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些复杂的感情,似是怀念,又像是惆怅。他仿佛回忆起了往昔的点滴片段,勾唇笑了笑。

    “至于现在……现在只是个倒霉的可怜虫。”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女孩提问,但立刻就想起来对方只是个小哑巴,又接着说道。

    “我希望你帮我个忙,别担心,不会让你白帮,我会先付给你报酬。”

    伊德哥斯正了正神色。

    “嗯,在那之前,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噢,你会写字吗?卢沃文就行。”

    塔莎做出肯定的回复。

    “那我问,你把答案写出来。”

    “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