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的忏悔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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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摸一样的我

    我叫刘易,奶奶让我再最后去监狱看一次我的父亲刘容。

    再有半年,我的败家子父亲就要从监狱里被放出来了。

    奶奶肿胀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从奶奶出车祸以来,我便一直在医院陪着奶奶,两天都没有睡上好觉,我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猛地惊醒抬头,看向输液架,药还有大半瓶,我轻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耽误奶奶换药。

    我摸了摸我奶奶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挤出一个微笑,“奶,还多着呢。”我朝着输液架上的药用下巴指了指。

    奶奶的病床被我稍微摇高了一点点高度,因为奶奶说平着躺不舒服,所以她现在微微坐起了一点。

    奶奶已经没有往日的精干,出了车祸后医生不让伤口碰水,被汗水和血液浸过的头发软趴趴的一缕一缕贴在头皮,冒着油光透着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医院特有的84消毒液味道,让人觉得有些想吐。

    她轻轻的叫着我的名字有气无力的,慢慢招呼我让我过去“小易,过来,我跟你说件事。”

    我忙凑近奶奶,看着她嘴唇上的干皮和脸上的伤口,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但我就是哭不出来。两天了,从奶奶出车祸开始,我没有掉过一次泪,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个跟自己爹一样没良心的坏种。

    爷爷奶奶从小把我养大,如今奶奶出了意外我却连泪都流不出来,我甚至躲在医院的公共卫生间朝自己脸上狠狠打两个大嘴巴子,平常就算有人嘲笑我是个没人要的贱种我都能哭上半天,跟女同学打架也会哭鼻子的大傻瓜,竟然在最应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我觉得自己既没良心又没用。

    “去看看你爸吧,明年你爸就出来了,今年再去最后一次。今天星期一了,该去了。”奶奶说完带着恳求的眼神看着我,奶奶知道我最不喜欢去看我爹了。

    监狱的服刑人员每个月有一次接见日,根据监区的安排,我爹在一监区,所以每个月的周一,直系亲属都可以去接见犯人,今天刚好是周一。

    奶奶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竟然第一件事就是关心她的宝贝儿子,连今天是周一接见日都知道,连我都忘了这茬事,我没告诉她日子,那就是奶奶问了其他人。

    我撇了撇嘴,“我才不去呢,我要留在医院照顾你。”

    “小易,听话,我给你姑打过电话了,等会她就过来了,你去吧,别让你爸等急了。”奶奶挣脱了我的手“我自己一个人也行,我都好的差不多了。”

    “你看,我都行动自如了。”说罢,奶奶举起自己挂有吊针的手上下摆动。

    我吓了一跳,红着眼连忙按下奶奶上下晃动的手,“干嘛呢奶,别动啊,医生叫你好好修养呢,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我真是怕了我奶奶,这是明里暗里的告诉我今天非去不可了。

    奶奶把我耳朵拉到她嘴边,压低声音道“咱家里,我枕头底下,有五百块钱,你给你爹拿过去花。”

    我抬头看着奶奶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其他没看看望的犯人都是怎么过的,也没人给他们送钱啊!”

    奶奶艰难的扯动脸上的笑容,“咱们这不是离的近嘛,多看看你爸,他也挺想你的。”

    他才不会想我。

    我唉了一声,出去准备打电话问一下姑姑什么时候能来,扭头看到紧闭的病房门磨砂玻璃外透着一个人影,那人影彷佛离玻璃很近,马上就要破窗进来,以至于我都能看到他的轮廓。

    我转念一想可能是护士准备过来换药或者我姑姑来了,再或者就是病房里其他病人的亲属来探望他们了,没太在意的告诉奶奶,“我去打个电话给我姑,问她什么时候来。”

    奶奶疲惫的摆摆手“去吧,去吧。”

    果然在医院一个人不行,还骗我。

    其实医院里的痛苦并不仅仅止于肉体上痛苦,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听到其他病友身旁嘘寒问暖,而自己却孑然一身,那个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痛苦吧。

    我起身,玻璃上的黑影已经不见了,推开门,与屋里小声切切私语不同的是,外面热火朝天的护士叫喊声,护士铃响的声音此起彼伏,“52床换药!”“39床测血压”“09床测心率”

    我小心的夹着我的人字拖从走廊穿过,这里人太多了,甚至在走廊上也有床位,由于是夏天打地铺的随行家属随处可见,我怕不小心踩到他们的床铺。

    我走到楼梯间,费劲的拉开铁制的消防门,顿时烟雾缭绕,转角的墙上还贴着四个大字“禁止抽烟”。

    我用手扇了扇,看着满地的烟头,用脚踢出了一片勉强能坐的区域,从口袋里掏出十渠点燃,然后拨通了姑姑的电话,“喂,姑,啥时候来医院,我奶又让我去看我爹呢。真烦。”

    我姑那边不时传来嘈杂的声音和锅铲碰撞的声音,“啥,你奶没让我去啊。”“好嘞,8号桌一碗牛肉面不加香菜。”我姑姑跟姑父开了一间小饭馆,虽然平常人不多,但是现在是饭点,我姑现在正忙着呢。

    我心一沉,“我奶骗我呢,她说给你打过电话了。说你等会就来了。”

    姑姑沉吟了一下,“行,你去看你爸吧,别错过时间了,我马上就过去,志强,你先出来照顾会生意,我去医院一趟看看我妈。”志强是我姑父的名字,只听咚的一声摔锅的声音,不耐烦的男声传来“忙的跟屁一样,去什么去。”

    我假装听不到姑父对我姑的恶劣语气,回了一句“我等着你,姑,你先忙吧,我挂了。”便挂断了电话,心里暗暗发誓等老子赚钱了,先让我姑把你甩了,我养着我姑姑。

    我姑姑一直把我当亲儿子对待,直到她生了宝宝。

    我小时候问姑姑,“我能喊你喊妈吗?”

    姑姑那个时候突然背过身,然后再转过身,甜甜的冲我笑,“行啊!当然行啊,你就是我最亲的宝贝儿子!”

    我拉长音喊妈~

    姑姑就也拉长音答应我,哎~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只有那一次,我以后还是喊姑姑了,再也没有那样喊妈妈。

    我烦躁的胡乱抽了两口,扔掉还有大半根的十渠,用人字拖踩灭,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绿箭,撕下一片塞进嘴里,面对着消防门闭着眼睛无力的低下头,奶奶还不知道我抽烟,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家里钱不多了,姑姑也没钱,肇事司机也跑了,爷爷奶奶种地的钱大多用来还我不争气的爹欠下的帐,每年的年三十都会有人开着面包车来要账,爷爷就会揣上几包烟陪着笑脸给人一个一个递烟赔不是,然后请那群冷着脸的大汉进客厅喝茶,费劲口舌的跟人汇报今年粮食一部分留作明年的种子,一部分卖了几千块钱,这一部分你们先拿着,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

    每次透过门缝看着满脸陪笑的爷爷,跟这群还没爷爷年纪一半大的男人弯腰屈膝,我对这些人以及我父亲的恨意就越来越浓,我也痛恨自己的无能,没有出人头地,不能早点赚钱,帮不上爷爷奶奶。

    我用力的砸门,砰砰砰,一拳一拳一拳,感受到关节的疼痛,以及渗出的血液。

    我呲了呲牙,甩了甩手,突然眼角余光瞥见楼上的消防通道一个黑色的身影,他只露出了一双鞋,一双黑色的运动鞋。

    我屏住呼吸,依旧砸门,力道却小了些。

    我定睛尽力的朝那个黑影的地方看去,黑色运动鞋,黑色运动裤,黑色连帽衫,还带着白色口罩。

    反常!

    在这个大夏天,36度的天气穿成这样,还戴着口罩,什么好人戴口罩啊!说是一个正常人都没人会相信吧!

    具体长什么样子我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我放松一口气,还以为是医院的后勤人员听到砸门声来视察情况,原来是谁家的亲属。

    我拉开门准备回病房。

    但是我倒是有些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我假装不知道他正在过来,他也放慢脚步,一步一步的朝我走来。

    突然,一股莫名的危机感在我头皮炸开,手臂上汗毛直竖,双手双脚仿佛也不受控制般僵在原地,我甚至感受不到我的心跳了,嘴里嚼着的口香糖黏在我的右槽牙上,不知不觉额头冒出冷汗,我无端的害怕到极点!

    我觉得像是我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去坟山上摘槐树上的槐花,我赤膊爬上粗壮的大槐树,踩着一支树干,突然回头看到那条灰色的大蛇盯着我吐信子时,我也是这个感觉。

    想呼救也喊不出来,脑袋一片空白。

    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一个箭步冲下楼梯,带上地上的灰尘。

    我意识到他是冲我来的,我也没得罪过城里的人,我一直在乡下老家住,我这会儿可再没有看看他什么样子的想法了,我只想赶紧拉开这个该死的消防门回到病房。

    他一把推在我的左腰上,我一时间没有防备,强大的冲击让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我惨叫一声,握着门把手的右手本想用力,那个一身黑的人仿佛早已预知我的行动,没有多余的动作抬起一脚踹在我的胳膊上。

    我扭曲的脸上混合着疼痛和慌乱,下面就是整整一层楼梯,这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被踹了下去,此刻强大的求生欲冲上我的脑门,身体也变得灵活起来,我下意识的用双手护着头,身体蜷成一团朝着栏杆那一侧滚,这栏杆虽说是铁制的,但是这是空心的铁柱,与其撞上水泥墙上,还不如撞在空心铁栏杆上。

    钻心的疼!

    闷响一声,我的头撞上水泥墙上的安全通道标识上停了下来,我费劲的一只手撑着墙壁大口喘气身体剧烈起伏,伴随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疼,尤其在胸口像是有一把刀横插进去,我感觉肋骨断裂插进了肺泡里,我吐出两口血沫子,抬头看向那个奇怪的黑衣人。

    他缓步走下,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淡漠宁静的好像不带任何感情,我长了了长嘴巴想说什么却活生生咽了下去,彷佛世间最恐怖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我开始害怕的浑身发抖,接而呼吸急促,眼睛不自主的流出眼泪。

    那是我的眼睛!

    没有人清楚的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你无法准确的描述出你的样子。

    如果你在街上你看到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你就会说这个人跟我哪里哪里像,但你清楚的知道那不是你,你也不会害怕,因为那是别人。即使别人跟你再怎么像,那也只能是别人。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无限悲凉,我有预感我真的会死掉,会消失在这个世界。

    他不紧不慢的停在我的身边,摘下连帽衫的帽子,我越发肯定,一头灰黑掺杂的头发,鼻尖上的痣,这都是我曾经不满于自己的地方。

    少白头,这是妈妈遗传给我的,鼻尖上的痣是小时候过年爷爷奶奶抱着我围着柴火堆烤火,灰烬落在我的鼻尖烫出来的。

    他慢慢的蹲下,右手往后摸摘下身后大提琴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把长剑,霎时间寒气逼人,周围的空气也冷冽了几分,穿着大裤衩和凉拖鞋的我此刻感觉如坠冰窟。

    剑很旧的样子,上面有七个孔,他一只手持剑向上,另一只手握住剑尖,用力朝下一滑,顿时剑身满是鲜血,我才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有无数的黑点和白点,显得格外妖异。

    他用一种我只在村里做白事时那些黄袍道士整夜整夜的颂唱之调喃喃自语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

    紧接着,他身绽金光,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对我说,“结束了,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然后眼神坚定的朝我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