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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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青凤泪洒,前世之缘

    青凤并不懂剑势也不谙剑术。

    虽然得凤楼里偶尔也会发生冲突,可那些三脚猫的功夫,哪有眼前这般剑气盎然,意境深邃,剑影寒光掠过之处,还能有片刻的温暖气息,仿若春风拂面。

    白樗愁此时所用并非白萧客的游龙二十四式,而是在儿时见过娘亲欧阳若清在漫天飘雪的庭院中所舞的剑势。那日雪花翻飞,枯枝积白,娘亲翻手转身间,手中长剑剑气洗练如瀑,凭空斩断飞雪无数,一吸一呼间只觉得娘亲意境磅礴撼天,最后一式,立剑横扫,面前与地面的皑皑白雪四散飘飞,目光所及之处,竟然生出一股温暖的春意。

    欧阳若清曾告诉白樗愁,这名为踏雪寻春的剑势,总共七十二式,乃是道家剑尊苦言道人所创,这一套剑势虽然看似女子游园,赏花弄雪,实则意境浩瀚,随着剑式深入,杀气更是直冲斗牛,可吞星汉。传言其弟子无上剑尊无化量只学了踏雪寻春前六十式,就再也承受不住其中心境,转而修为以气炼剑。

    欧阳若清则只学了三十六式。

    第三十六式立剑横扫名为春意昂,自己确实能够引出意境中的茫茫春意,却总是觉得隔着一线的境界。相传苦言道人在使出这招春意昂后,所及之处,枯木育新蕊,死草复绿葱,漫天飞雪,更是就此停顿不落,悬于空中,待春意过后,才再落下。

    春意昂,骤雪停。

    欧阳若清也是无法领悟春意昂让骤雪停顿的心境与剑意,修为久久无法前进,最后只得像无化量一般放弃,弃剑转法,入了法家天星门。

    儿时白樗愁并不知道娘亲对这踏雪寻春剑势评价中的深意,也因为不被允许练剑,所以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心法传授。如今想来,想必这也是为什么到了要破障入造化时,总会觉得心境混乱的原因。

    剑势剑术剑招中,剑式的走向与技法,不过是皮肉,真正骨骼心脏,却是在于心法。若是不习心法,只练剑势,必然会因为缺少心法骨相,导致皮肉无法支撑。

    白樗愁只能在研习剑势招数中,自悟心法。

    此时他已然演练到最后一式春意昂。屋内剑意蓬勃,暖气横流,坐在榻上的青凤如果不是褪去了外面的轻纱,此时应该早就香汗淋漓,热似晚春初夏。

    立剑,横扫,春意昂。

    剑气威压中,烛火非但没有扑灭,反而光芒更甚,生机熠熠。可少了心法与修为的支撑,这最后一招式微气弱,仅仅只在白樗愁面前几拳距离就消散,连青凤都未曾感觉到这最后一式的气息,若是在行家看来,必是有虎头蛇尾的嫌疑。

    见白樗愁沉气停歇,收剑入鞘,青凤眉眼中喜悦难掩,举起双手拍了两下,又垂下头去,轻轻啜泣。

    “怎么哭了?”白樗愁温柔问道。

    “从未有人为小奴舞剑过,白公子是第一个。小奴自那生养我的偏僻穷村来前京后,就从未想过会有人真心待我,更别说舞剑。白公子一番好意,小奴却无以为报,还忍不住哭了,真是失礼。可是小奴明白尊卑之别,不敢高攀白公子,这世间闲言碎语,钝刀割肉,怎么敢因为我让白公子遭此非难?”青凤说的动情,呜咽声更大,一张俏脸上哭的满是泪痕。

    白樗愁从腰间的带囊里掏出绣有白字的汗巾,给青凤拭去脸上和脖上的眼泪,又把汗巾递给青凤,让她拿着自己擦一擦。

    “青凤妹妹我想你是误会了。白某并不是随处留情之人,今日这样待你,只是因为从暗侠那里回榻后,我发现你眼中多了些朦胧的感情,想必你那时候应该觉得我与寻常的浪子纨绔不同。”

    青凤没想到自己的暗中情愫早已被白樗愁发觉,心中慌乱,嘴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抬起一双泪眼看向身边的男人。

    “其实白某与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白樗愁说道。

    “才不是,白公子可是比那些人要好上千倍万倍。”青凤略带哭腔说道。

    “就因为我善良?”白樗愁问道。

    青凤点头,以汗巾擦脸,好歹是止住了眼泪,梨花带雨后的俊俏脸庞上,一双后知后觉的羞涩双眸不停躲闪着白樗愁的目光。

    白樗愁望向厢房房顶,上面绘制着一朵怒放的红色莲花。他笑道:“我只是看你眼中,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说不清是纯真还是透彻,总之很熟悉。所以才冒昧的让你陪我,谁知还做成了一个好事,给你升了牌。”

    青凤问道:“我这双眼,可是像白公子的心上人?”

    心中微泛起失落,再一想,也算庆幸。若不是自己这双眼睛长得像这位白公子的心上人双眸,哪里能有此幸事,观看一场潇洒公子为自己舞剑。

    “我哪有什么心上人。”白樗愁摇头笑道。

    “那是像谁?”

    “我也不知道,”白樗愁微皱着眉,“可能,像我前世的爱人吧。”

    “白公子信前世今生的佛家说法?”

    “信,我可是修行之人,怎么会不信。”

    青凤笑起来,莞尔若提灯游街市的懵懂儿童。全然不像南歌兮那般能让白樗愁有片刻失神的出尘微笑,反而让白樗愁确切的活在这世上,也并不觉得万般的美好,仅仅只是觉得忽然间,世上仅此一笑,以及对坐两人,是真切存在的。

    “那白公子前世是什么人?”

    “不知道,没有找人算过。可能我娘亲知道吧,就是没告诉我。”白樗愁去倒来两杯润口的甜酒,递给青凤一杯。刚上三楼的青凤仍然没有摆脱侍酒的身份,下意识的要推阻。因为不管是得凤楼还是其他楼馆,都明确条例的规定了侍酒是不能与客人同饮的。如果坏了规矩,轻则是责罚,重了,就要赶出楼馆,沦为野妓。

    青凤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升牌成清倌,本来就是要陪客人同饮的,所以接下来,和白樗愁轻轻碰杯,一口饮下。

    在得凤楼两年间,她身份一直卑微,拿到的月钱不是寄回家里就是添置些胭脂水粉,从未花过一分钱在吃喝上。现在突然喝到这还算名贵的桂花甜酒,当下被这甜味吸引,又仰头把杯壁上挂着的残酒喝下。

    白樗愁看出青凤可能没有吃喝过好酒好肉,就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让她去把两个杯子都满上酒,站起来推开厢门,拦住过路的男倌,让他上些下酒的肉菜。

    回到榻上后,白樗愁招手,让青凤靠过来。

    纵然还是有些害羞,青凤仍是大方的靠进了白樗愁的怀里,脸贴着白樗愁的胸膛,才感觉到原来素衣之下的那副肉体并不是想象中的清瘦,而是坚硬健硕,顿时又觉得心中荡漾,红了脸庞。

    白樗愁心中毫无非分之想,搂着温软如玉的少女身体,一直紧绷的肌肉和经脉都得以在钻入鼻中的芳香里舒张柔缓。

    “我想,白公子前世,一定是个大善人。”

    “何出此言?”

    “不然今生怎么能生个凡是女子一看就会倾心的如此好看的皮囊骨相。”

    “那你呢?”

    青凤脸上红似飞霞,轻声道:“小奴也是女子。”

    白樗愁不再接话,而是趁着放松的时刻,心中回想起刚刚的那一式春意昂。他自然不奢求自己能够如传闻的苦言道人一般一剑雪停花开,也不期待自己能做到娘亲那样的目光所及春意盎然。可练此剑势已经一年有余,和同样练了一年多光景的父亲的白龙游水二十四式相比,实属拿不出手。

    入造化前,共有六障。

    身钝,滞目,式缓,形化,金刚,忘忧。

    所指的就是在修行心性前,需要炼化肉体,精进基本技法的过程。也是三家共同修正后的成仙之路。

    起先白樗愁开始偷偷练剑时,因为已经破障过,所以解决身形迟钝无法跟上思维,目光呆滞不随剑动的问题很快,迅速就破入了式缓障。在研习游龙二十四式时,起先总是拘泥于一招一式上,所以总是会让出招起式都缓慢一些,而在凭借记忆还原了踏雪寻春的前十二式后,白樗愁立刻领悟了招式随剑指而动的奥妙,破入了形化障。

    相比于追求意境的踏雪寻春,游龙剑势更加追求以自然之形化手中剑招,所以白樗愁在破入形化障乃至破金刚障入忘忧障时,都是以研习游龙二十四式为主,踏雪寻春仅做辅助。

    可现在看来,游龙二十四式虽可以说是人间剑圣之大成,极尽人力之所及的剑势。其中所蕴藏的心境剑意虽然浩荡正气,可仍然有些粗浅的地方。踏雪寻春却是实打实的仙人遗物,招式之间的宏伟意境与细腻情绪,哪里是凡人之物?

    要不怎么说白萧客一直都困在五重大无畏境,上不了真正的仙人境界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

    若是能真正掌握并鲸吞了踏雪寻梅前三十六式所蕴藏的全部意境,那必然能够解决掉自己因为缺少心法而混乱到将要堕入心魔地狱的困境了。

    白樗愁心中胡乱想着如何才能提升这最后一式的生机,被端着牛肉烧鸡和一条清蒸鲤鱼的男倌给打断了。

    “白公子又饿了?”青凤问了一嘴时间,离刚上三楼也才一个半时辰,或许是练剑的缘故?

    “嗯,你也吃些。”白樗愁假意摸摸自己的肚子,其实要下酒肉菜时并没有感到饥饿,本意是给青凤打打牙祭尝尝鲜。只是刚刚在楼下确实也没怎么吃,全给那暗侠和汪藏州吃了。加上也没有吃面条馒头,再把肉香鱼香一闻,还真有些饿了。

    青凤没有推辞,也拿起碗筷坐到白樗愁身边,紧贴着他也吃喝起来。

    “白公子,你说我们这算不算一种缘分。”青凤大胆了许多,可能原本就性格活泼,所以熟络并且心中信任后,自然要俏皮可爱起来。

    “算。”

    “那这缘分何来呢?”青凤夹起一块肥瘦合适的牛肉,放进白樗愁碗中。

    “你觉得呢?这缘分是哪里来的。”

    “说不定,我前世可能是你的一个小妾吧。”

    白樗愁笑道:“怎么只是个小妾不是夫人?”

    青凤盯着白樗愁脸上那双好看的凤眼,嫣然道:“白公子刚刚说了,我这双眼睛只是像,并不是。所以只能当妾喽。”

    “这还没过门都会说酸话了。”白樗愁调笑道。

    被这么一说,青凤又红了脸,鼓着两腮看了眼白樗愁,转过去往嘴里塞了块鸡肉。

    过了片刻,青凤转过来,问道:“白公子可真会替小奴赎身后娶我过门?”

    “你可想被我娶进门?”白樗愁放下碗筷问道。

    “不想。”青凤说道。

    “哦?为何不想嫁给我?”

    “小奴与白公子门不当户不对,还是勾栏里人,就算是白公子情真意切,传出去也难免笑话。况且我就算嫁给你,也只能当个侧室小妾,到时候还要与你的其他妻妾争宠,我什么都不懂,肯定争不过。还不如就一直守在这得凤楼里,还算是一朵野花,总会有比家里花香的时候。”

    白樗愁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如此的通透。”

    青凤眼眸里的开心散去,变成平静的失落。恍如跌落人间的天上仙女一样轻叹了一口气。她说道:“哪里是通透,分明就是认命。”

    这世间情不知所起,却知所往。哪里有处处登对的相爱,哪里有耗此一生的枯等。不都是两情相悦后被世俗所隔,或是红盖拜堂时还心猿意马。反而是那些不厮守,不许诺的露水爱情不必见证山海变迁也无妨日月变化,只要此刻的缠绵云雨双眸传情就好。何时散,便何时放下释怀。

    或许身陷花场中的女子,都知道这样的道理,也都只相信楼馆中,用钱买来的光阴里那如同白驹过隙的真爱。

    白樗愁自然是没有真正的爱意能给到青凤,她也明白这个给予自己这清晰美梦的白公子也不会真的把心交给她。

    他早就爱上了一个人,后来的人,不过都是她的影子。

    白樗愁伸手摸着青凤的脸颊,盯着她。

    这双眼,太像了。只是不知道像谁,那个模糊的面容里,只有这一双清澈的双眼让他铭记于心。

    南歌兮也不是,青凤也不是。

    那究竟是谁?

    白樗愁寻不到。

    “青凤。”

    “小奴在。”

    “我替你赎身,你随我去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