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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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故人相聚,旧事往兮

    听过白樗愁的话,汪藏州呵呵干笑了两声,声如枯木,仿佛桀桀老枭,让人听得肤栗心烦。

    汪藏州寻常就有这习惯,若是听到什么觉得荒唐的事情,总是要发出这种煞人干笑。

    白樗愁咬着牙一记手刀直劈面门,逼的汪藏州连连后退几步,身形晃动了半天才停下来。

    “这么好笑?”白樗愁本来就挂着层阴郁的脸色,此时更是冷若冰霜恶似厉鬼,全然不是往日那副待人和善,随和知性的样子。

    不过这事听来着实是荒唐。但凡是修行之人,无谓三家,都知道在入造化得仙人牌位之前,破障皆为修身修术,无关心境,只有在最后悟了忘忧这一粗浅心境,才能踏入专修心的造化境界。

    躲过一劫的汪藏州讪讪然摸着鼻子,那一掌分明是带着剑势的,若是被拍中,无异于被利剑刺中。这混小子次次都不会手下留情,虽然不至于要命,却也让人胆寒心惊。

    “你所说的,是不是因为走阴那一卦的心魔地狱影响?你剑术虽到了要破障的境地,却也没有真正入造化,怎么可能滋生出心魔?”

    “先前我与你所想相同,但是我闭了走阴的巧窍灵穴后,仍然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看来母亲不让我练剑也确实有些道理,每每这种境况时,总觉得体内有另一人存在,说些我不懂的话,才乱了我的心境。”

    “何人?”

    “我要是知道还在这和你野谈闲心?”

    一人一句,互不相饶,讲了快一个时辰。

    等那老家丁匆匆来报有人登门造访时,这两人已经是说的口干舌燥,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听了有些瘸腿的老家丁说了来人姓名后,汪藏州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反倒是白樗愁跟落水猫子无毛狗一样的蔫了气,看样子恨不得早些年学的是法家形遁门,溜进地缝中逃了。

    “白臭!”

    这声娇嗔中带着霸气,粗狂盖不住温雅的呼唤如六月的飘雪让白樗遍体生寒。汪藏州一副我说不赢你自然有冤家来收的表情在一旁准备看戏。

    来人穿着碎花的玲缎绸裙,镶着软银的衬边,外面披着金线刺绣的瑰丽万花湖蓝色长衣,腰间坠着一块一眼便知价值连城的翡纹翠色双璃璧,一头秀发青丝万千,风里一漾满是奶味的果香。

    后面跟着一位外貌几近相同,穿着一身黄灰色道士服配着一柄鬼方桃木剑的年轻男子。

    “哎呦,这不是怀州武襄侯王爷的郡王和县主吗?怎么有时间赏脸莅临寒舍,也不早些知会一声,好安排些吃食。”

    灰袍郡王道士看准了空档,对着汪藏州抬腿就是一脚。

    “你这女相泼厮,什么时候还学起了樗愁那张歹毒嘴巴?”见汪藏州灵活躲开,郡王道士也不恼悔,大笑着上前把这比女子还美的花样男子揽在了怀里,大力拍了几下薄背,险些让汪藏州断了气。

    “我可想死你啦!”

    碎花长裙的县主也不顾淑女形象,朝着白樗愁扑过来,如饿虎扑食一般,整个人都悬在了空中,势要钻进日思夜想的怀抱里。

    白樗愁默默地把衔花雀挪到一旁树边倚着,如同三魂出窍,七魄神游一样的杵在原地,任由这刁蛮爽利的县主双手搂住了自己的脖子,木桩入定的一脸茫然。

    “喂,两日不见,你没有一点对本县主的思念吗?”与当今圣上皇帝同姓南,名叫歌兮的县主有些嗔怒。虽然白樗愁只要见到她,就都是这幅黄土没过胸的死人相,可屡看不爽,饶是这五官享誉整个有天心皇都之称的黎州,却也架不住这般糟蹋。

    怎么就不能像寻常一样对待这身世烜赫,美貌惊鸿的县主?

    “是一日半。”白樗愁把歌兮县主从自己脖子上挂件一样摘下来,和名叫泽川的道士郡王交换眼神,让他们也在庭院里坐下来。明眼心澄的家奴和侍女们都已经搬来了各自的椅子,去后屋准备甜点甘茶了。

    “此去怀州如何?你那混账老爹和那混蛋长兄这次可有好生待你?”

    南泽川惨笑着摇头。

    他虽然贵为武襄王之子,但却是自幼长在雍州,和白樗愁汪藏州两人一起长大。

    二十五年前,由于怀州武襄王与雍州武宁王一直在对北方狄鹿与西北方陆浑两处外蛮的主张不同,襄王主安内抚和,修生养息,收为属国,宁王则认为六蛮皆不可放任,应当及时铲除异心,剥夺武力,以绝后患。两王屡屡在朝堂上公然对抗,已然成为私仇,甚至最后演化成在雍怀两州边境的巴山谷米苍道两千重甲铁马兵戎相见。

    为此大武皇帝龙颜震怒,不仅剥夺了两王的世袭权利,还命令两王将所有兵马发配狄鹿与陆浑边境,使得雍怀两州内政由于笃守兵力不足,不到一年就江湖祸乱,贼子横行。

    最后龙怒平息,准许两王屯兵州内,只是需要易子互质,牵制双方明暗中的博弈。

    南泽川就受此牵累,一岁时便在襁褓中成为雍州质子,由武宁王南靖杰亲手培养,最后遂了武宁王之愿,入了道家的第二大门宗,诛邪一门,成了俗家道士。

    这世间江湖,快意恩仇,洒脱自由,几乎没有绵延几代不绝的明仇暗恨。可庙堂之上,权贵之间的角力与恩怨,岂止寥寥几笔,区区几页能够讲述。南泽川因是庶出,只得做了权斗里的牺牲品。

    过了四年,朝廷一品开国镇军武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征威将军满门惨死,引得天下人心惶惶。众说纷纭中最让人信服的说法是大征威将军檀时迁为人虽然豪气浩荡,可手段狠辣,屠杀了不少六蛮的族人,还在皇帝面前一直主张攻下六蛮,收为奴国。

    对檀时迁怀恨在心的六蛮统帅,斥重金集结一批死士与造化高人,趁将军府熄灯晚息,潜入将军府犯下这天下恶事。

    要知道当年年近五十的檀时迁不仅贵为国士将军,更是唯一被天下知晓真实身份的无上剑尊无化量座下弟子四剑仙之一,北妙剑仙,修为境界深不可测。能将其满门屠杀,可知行凶者境界之恐怖。

    至此以后,八位亲王纷纷在朝堂上偃旗息鼓,不求建树,暗地里都在吸收各路人士,保护王府安宁,不再重演将军悲剧。

    本就倍爱人才的武宁王南靖杰不仅崇尚法家,更喜欢结交江湖人士,纳贤入内。事发后更是填湖造楼,在王府内建造了威灵阁共五百间,养三百帮闲幕僚江湖侠客和修行真人于宁王王府中,表面日夜吟诗作对,修行法门,度天下之大势,论王侯之角锺,实则卫护王府不被六蛮江湖势力打扰。

    雍州秦川郡人欧阳若清就被武宁王请入宁王王府,尊为上师,与白衣剑圣白萧客一同为武宁王掌幕僚,勤内政。

    跟随欧阳若清两人一同入府,时年四岁的白樗愁和汪藏州就时常与不受家奴待见,位卑人谦的南泽川在王府内闹得鸡飞狗跳。去马棚里拔鬃毛做笔,在树上敲蜂巢吃蜜,摘湖心帝王莲花蒂,为大家真墨宝添色,等等,一众好事,惹得王府上下皆称三人是混世魔王,在世瘟神。

    再年长一些后,两王关系缓和,质子一事已成纸面之谈。南泽川本有机会回怀州武襄王王府,可他眷念白汪两人的竹马感情,又已经拜师当时与武宁王交好的诛邪门门主北岁乾,便留在了雍州。

    只是这一留,让武襄王南承央与世子南泽欢怀疑道士郡王成为了雍州武宁王的一颗棋子。每逢重阳清明节日回怀州,难免被处处排挤,事事防备。

    南泽川倒不在意,只是从小与自己就书信往来,长大后更是形影不离的小妹南歌兮总要愤懑不平,为自己的兄长讨几分公平,要几分尊敬。

    歌兮县主本意想和南泽川长大后修习道门,闯荡江湖,却在十二岁那年,跟随父王拜访宁王府,见了与兄长同岁,比自己大四岁的白樗愁,一见倾心。这六年来一直百般喜欢万般纠缠,就差真正的以身相许。

    “进门前就听你们争论,是在辩法?”南泽川脱了道袍,里面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素衣,丝毫看不出郡王的架子。可若仔细追究,他那柄上好的桃木长剑,放在江湖上,能激起诛邪一门千层浪,光是白樗愁这套宅子就能买两套。

    这柄名为开魂的鬼方桃木剑已经传承十二代,如今经由北岁乾之手作为入造化的贺礼传给南泽川,引起诛邪门中一番议论,认为门主偏袒爱徒,已然内定了南泽川就是下一任诛邪门门主。

    “我哪辩的赢他,第一次去阴间就是这位仙人带我去的,哪里敢辩。”汪藏州拱着鼻子,给南歌兮递了一瓣深窖里冰镇过的金瓤蜜瓜。

    “没事,就是争吵了两句,正常的很。就是没有狠下心来杀了这女子。”白樗愁平静道。

    汪藏州瘪嘴,没有反驳说他是女人的言语。

    “近日没有走阴?进来时我去侧厢看了一眼,法坛上落了细灰,大概是有五六日没有用过了。”南泽川笑着道。

    汪藏州点点头,说:“自然是瞒不过泽川的慧眼。不过倒不是没有门客,只是近来不知为何,十殿阎王都被唤走了,地府闭门谢客了。”

    “还有这事?那阎王被谁唤走了?地藏王菩萨吗?”南歌兮和其他人一样,头回听说还有阎王不管地府事务之事。

    “谁知道那些仙人菩萨佛祖的是不是真的存在。你我都没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哪位释姓僧人立地成佛,哪位黄袍道长羽化飞仙,哪位俗家法师开化天眼。”白樗愁翘着腿,懒散的靠在椅背上。

    南歌兮怀疑道:“不是说佛家也有那些肉身菩萨,道家有些仙骨真人,法家有些天师降灵吗?那些都是假的不成?”

    “那些是不假,可也是凡人给自己脸上贴的金箔罢了。什么普度众生,道济天下,法宏三界,不都是些痴心妄想。”白樗愁语气忽然恶狠道。

    南姓两人不知道白樗愁为何突然口出恶语,以为是有什么烦心事情困扰,就看向汪藏州想寻个答案。谁知那女相泼厮竟然一脸笑意,像是在看笑话。

    南歌兮明白自己大概是撞上了坏点子,白樗愁内心有事,自己言语上冲撞了一下,正想着如何缓和一下,就听白樗愁开口了。

    “是我觉得内心忧杂,刚刚说的重了些,歌儿你别与我计较。”

    “不会。”歌兮县主哪里会和自己的如意郎君计较。

    白樗愁语气缓和了许多,几人都知道他是心热之人,此时语气里那股春日暖阳般的和煦才是他真实的内心。

    “歌儿,你不是一直想看我走阴?”

    “嗯。”

    南歌兮点头。

    确实,从白樗愁开始修习走阴开始,不管是做师傅护法时还是能自己离魂走阴后,都从未让南歌兮观法过。

    走阴门中有一项门规便是年满十八岁的少男少女才能观法。若是年纪小了,可能因为自身阳气不足,被引来的孤魂野鬼冲撞,害上阴病。芳年二九的南歌兮也终于是过了戒定的年龄,白樗愁知道她一直都想观法,就依了她的意。

    “地府门明日就开,你可想来观法?”

    “真的?”

    “真的。”

    南歌兮一笑,让白樗愁恍如神游。

    这大千世间,明明皆是万般的美好。樗树花开,何苦愁兮,谣歌颂词,风鸟依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