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义右掌正要印上顾长帆胸膛，眼角青光一闪。一记青色刀芒从十数丈开外电射而至，直取他双臂。

    巨变突生，这刀势快如鬼怪，几非人力所能为，匡义直惊得魂飞天外。此刻，他若递出这一掌，纵能杀死这年轻人，但也势必会被那凌厉刀芒斩去双臂。来不及想，他近乎本能地放手，足下一点闪电般退开，堪堪躲过。

    能在此时救人的自然只有钟煌焱。

    武圣得势不饶人，一把夺来的长刀比闪电更快，后发先至，刀芒如鬼魅般眨眼间已到喉头。

    匡义双眼瞪大，心底生出一股绝望，对方的修为即便身受重伤也已超乎他的想象。临死前，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前一秒他还掌握着他人生死，后一秒自己的生死便掌握在他人手中，实在讽刺得紧。

    “叮”的一声脆响在耳边响起。一支小巧的白玉凤簪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疾射而至，与那刀锋分毫不差地撞在一处。那刀气势如虹，力逾万钧，那小小玉簪不止无损挡下，竟还只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这份阴柔气劲之精纯，简直匪夷所思。

    顾长帆抬头去看，那玉簪在空中兜出一条优雅弧线，然后被一只玉手接住，其上连着一位玉人。来人清冷绝美，一袭白衣，翩翩然美艳不可方物，便是那头顶月宫上的玉兔见了，怕也要误以为是嫦娥下了凡。

    钟煌焱淡淡看着对方救下人来，面上无喜无怒。匡义惊吓过度，双腿一软，立时要跪倒下去。

    “哎哟，还没过年呢，你们画兽堂也忒多礼了！”女子娇笑道。

    匡义听她言语辱及师门，红着眼睛强撑着要起身，腋下一股罡力传来，缓缓将他托起。

    “多谢白坊主出手，若不是你红袖坊这般迅捷的身法，今夜怕是无人救得了我这位副门主。”一个面相儒雅的中年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人不到五十的年纪，一头黑发，却在双耳之侧各有一缕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白发精致地梳入鬓中，望之有种奇异魅力。手中握着一方折扇，正在拱手称谢，道不尽的儒雅随和。

    匡义见了来人，忙上前躬身道：“我有辱画兽堂威名，请大哥责罚。”

    来人正是画兽堂门主，以一己之力逼得盐铁四大家族几乎要改行的虞万笙。他轻轻托起这位副门主，笑着安抚道：“对上武圣，你力战不退，虽败犹荣，何辱之有？”

    匡义眼眶颤动，面露感激。

    远处五六人奔回，正是之前围攻钟煌焱的十二骁将。众人眼眶通红，默默走到门主身后，显然未回的弟兄永远也不会回了。

    顾长帆环顾场中，即便是对方最弱的十二骁将，显然也比自己强了太多，他心知今夜凶多吉少，默默地盘算着各种可能。

    虞万笙和白簪也在打量着场上形势。钟煌焱武道已至圣魂境二品，整个江湖能比肩的一双手也数得过来，对方虽然身受重伤，但绝无一人敢大意。

    “钟老，虞某敬你忠义，本无面目与你为敌。但今日受人之托，权且当一回小人。”虞万笙拱手，倒也有五分磊落。见钟煌焱不答，他又冲着对面的青年道：“小兄弟，你可知你现在蹚的，是怎样的浑水？”

    顾长帆只觉一阵气势压迫过来，他强自笑道：“泥腿子嘛，岂有不蹚浑水的命。”

    “好，后生可畏！”虞万笙轻声赞道。

    钟煌焱单刀点地，淡淡地对着身后道：“往南走，不管何事，不要回头。”

    “钟伯伯保重。”顾长帆知道他心中所求，不再多言，转身便往南奔去。

    十二骁将身形闪动，立时就要去追。场中青光一闪，几人身形立止。

    一条长达数十丈长的沟壑现出，横亘在钟煌焱其后，正好将奔远的顾长帆一人隔开。武圣沧桑的声音传来：“我这条老命今日也不打算留着了。但在我身死之前，敢踏过此沟者，无论你何等修为，我必斩之！”

    这声音中气不足，稍显低沉，但眼前老者九尺身形立于沟前，人人惊颤，无一人敢有质疑！

    虞万笙和白簪俱是心中一震，他二人多年前便已是无色境一品修为，离入圣仅一步之遥。虽仅一步，但这一步却让无数豪侠高人穷尽一生也跨不过去。两人感受着钟煌焱无双的气势，一时都泛起相同的念头：这搞不好是个亏本生意。

    顾长帆奔跑中耳听其声，双眼渐红，足下越加发力。

    匡义心知那青年身怀之物对于画兽堂是何等要紧，眼看着他奔远，顾不得厉害，飞身前冲就要去越雷池。

    钟煌焱双足不动，长刀一闪，直取咽喉。

    虞万笙连忙抢上，一柄折扇递出轻巧化解。十二骁将横向纵跃开来，想要拉开距离，让对方首尾难顾。

    钟煌焱自知今日必死，不再保留，身形旋转，长刀横切而出。正是他所练刀法狂澜一刀第二式：撼岳！

    长达几十丈的青色刀芒，在夜空下如陀螺一般荡开，其威足以横扫千军，当真是让人担心连五岳都可以拦腰斩断。

    十二骁将距离最远，刀芒挥来却是首当其冲。虞万笙折扇尽展，身形翻飞中带出一股强大无匹的红色气劲，往那青色刀芒轰然撞去。

    “轰”的一声巨响，夜空下炸起偌大的青红气旋，尽管被消去大部分气劲，但余威仍将众骁将震翻倒地。

    也有仗着身法好的，以羚羊挂角之姿高高跃起终于在夹缝中堪堪躲过了刀芒，朝着沟壑飞跃而去。他心里怀着一丝侥幸，然后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下半身还飘在身后两米处，整齐的腰身处不知名的液体伴着鲜血喷洒而出。夜空中响起他此生最后一声惨嚎。

    钟煌焱以刀驻地，又喷出一口鲜血，但他的步伐仍坚定地踏在那沟壑之前。

    虞万笙却是心痛不已，此次行动除门下他秘密豢养的一批鬼头刀客另有要务没有来镜州，门下最忠心的十二骁将已死伤大半。这两年画兽堂大力发展，新收了不少人才，其中不乏武道天才，但他心知能将生死相托的，却唯有跟随了自己十数年的极少数人而已。

    武道易修，忠义难求！让他如何不痛心。

    到此为止，白簪始终未出力，虞万笙忍住怒气，沉声道：“白坊主，你我受人所托，莫非真要内斗，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吗？”当日合两派势力埋伏钟煌焱，若非双方貌合神离都想抢功，在镜州之前便已将伤重的武圣拿下了。

    白簪娇笑道：“虞大哥言重了，小妹这不是让你主持大局吗。”

    虞万笙话已点到，不再多言，折扇一收，手中凭空多出一把诡异长刀，身形如飞絮般飘开，往钟煌焱奔去，竟有以刀问刀的想法。他自幼拜得名师习刀，三十岁时便已是江湖一流刀客，后来偶然于一处山洞中得一前辈真传，学得一手翻云扇劲，成就“刀扇双绝”的美名，一身修为在三年前便已是无色境一品，圣魂境以下，绝无一人能与之相拼。

    钟煌焱默默计算着时间，再拖半刻便好！

    他见虞万笙拖刀而来，不退反进，提刀迎面而去。两人刀法走的都是刚猛路子，从无花招，竟全是硬碰硬地对招。匡义见机，忙运起剑诀，腰间长剑出鞘飞出，飞速旋转着带起一圈水纹流光，猛往钟煌焱后背刺去，气势无匹，角度刁钻至极。

    钟煌焱长刀不撤，右足微跺，他上身瞬间燃起青炎，点点火焰如同龙鳞，顷刻间覆盖全身，如同一副青炎甲胄，搭配他九尺身形，当真如天将下凡，竟是硬扛下了匡义这雷霆一击。

    “好一个焰鳞甲！”虞万笙惊骇出声，他早已听闻这位御前带刀侍卫统领不止是武林高手，便连军中资历最老的武将都曾赞其“攻敌如火，守阵如山”，天生便是陷阵无双的猛将。

    “阁下也好俊俏的刀法！”钟煌焱对上这江湖后起之秀，只感对方刀法霸道绝伦，意境深远，真气更是如浩瀚大海，比之自己当年还有过之，忍不住也大赞出声。

    “武圣过奖了。虞某惭愧。”虞万笙真诚回应，对方若非身受重伤在前，自己和白簪怕是难以留住他。

    匡义最是知晓门主之能，见他有意缠斗，忙从旁跃开，仍想要去拿人。

    钟煌焱暴起毕生修为，将虞万笙震退数丈，凌空又是一刀往十数丈外的匡义斩去。刀势未尽，他只觉肋下一凉，一身真元竟如潮水般退去，险些站立不稳。白簪露出一个娇艳的笑容，近乎瞬移一般出现在他身侧，修长玉指正点在他肋下要穴。那青葱一般的手指上一点黑气如毒蛇一般钻入，以焰鳞甲之威，竟也强行透了进去。

    那青炎生成的甲胄无气机供养，瞬间散去。白簪乘势又是一掌印在胸口，钟煌焱倒飞而出，胸口肋骨尽断，鲜血如泉水般涌出。

    这女人真是条毒蛇！

    匡义看着对手接近武道巅峰的修为，却被这女人一招偷袭得手，后背脊直发凉。他曾听过这个女人的名头，大体是年幼时被恶人拐卖，卖给了大户人家当奴婢，那家人视她如猪狗。在她十二岁那年，那户人全家被她一个人手刃，凶器居然是一根发簪。官府来人时，有一个捕快甚至当场吓疯了。后来，红袖坊的上任坊主带走了她，再后来，江湖便多了一个闻风丧胆的名号：红袖坊白簪！

    虞万笙对这位妖艳的老对手只是笑了笑，在这强者如云的江湖里，要带领一帮女人在六大宗门里占据一席，那可不是靠美色就能行的。

    众人正要起身再追，前方沟壑之前，一个魁梧身形又缓缓地站了起来，艰难却坚定。

    此生最后一次握刀了吧。钟煌焱血流不止，低头摩挲着刀柄，心中平静地想着。那刀算不得称手，但也好过没有。他随身的宝刀，在皇城大战时便不知插入哪个倒霉家伙的胸膛了。

    他一生披甲，国事在前，家事在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中，只见他凌空拾级而上，静静地立于月下虚空，晚风轻轻抚过这个疲惫的老臣。最后他面向北方，面向曾经的荣光，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目光深邃而沧桑，仿佛穿越千里夜幕，直达皓京太和殿，对着那梁上的一缕孤魂倾诉着：“皇上，老臣尽力了。”

    钟煌焱平举长刀，不再保留丝毫真元，无尽刀意汹涌而来，尽皆汇聚于刀身之上，青光上下吞吐，如夜空中的火炬。

    空中飘下他苍凉的声音：“此招乃老夫龙吼刀法最后一式，称作龙吼天下，圣上曾赐名定江山。钟某愿以此为最后一刀！”

    地上众人骇然出声，手中兵器竟自行颤动不止，感受着来自刀之皇者的压迫。

    虞万笙也是习刀之人，他这一辈子都未曾如此震撼过。在那苍穹之上、满月之下，一人持刀，以睥睨世间的无上豪情凌空而立，仿佛这广袤大地才是他的对手，伴着一记声震苍穹的龙吟之声，长刀重重斩下。

    夜空下，爆发出青色耀眼刀芒，连月华都为之失色。

    刀芒将所有人笼罩在青光之下。紧接着，大地发出剧烈震动，直如天外陨石撞击。

    巨响过后，地上留下一条百丈长的深渠，强劲的气流将两侧大树连根拔起，露出惨白的根须。

    虞万笙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苍白至极。借着月色，他目光往钟煌焱方向扫去，只见到一个魁梧的身形重重砸落在沟壑之旁，发出一声闷响后再无动静。紧接着他赶忙往门人看去，除了副门主和一个离得近的骁将被他全力护在身后，其余众人皆成了刀下亡魂。

    十二骁将只剩一人！

    白簪颓然坐倒，嘴角带着血痕，显然也已被震伤。

    武之圣者，临终一刀恐怖如斯！

    片刻后，城门口众多弟子惊骇莫名地举着火把赶来，待看到眼前一幕，无一不震慑当场，久久不能出声。

    虞万笙看着四周躺下的十二骁将尸首，仰头闭目，嘴上挂着奇怪的笑容。大梁武圣就此陨落，十二骁将也不复存在。但他没有任何喜怒的情绪，有的只是淡淡的疲倦。

    匡义自去安排善后，虞万笙带同数十门人再次往南方追去。经过钟煌焱的尸身时，他俯身捡起了地上长刀，在门人不解的眼神中竖直插入了他身旁的泥土。然后他嘴角浮起一抹冷峻弧线，迅捷踏空而去。

    新的武圣会由他或者其他后起之秀来弥补，新的十二骁将也会从赶来的众多弟子中诞生。

    江湖永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