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绝顶
正月。大雪。
整个秦岭山脉白茫茫一片。
在山脉东段有一险峰,号万山之太,世人称作西岳。据《白虎通义》载:西方为华山,少阴用事,万物生毕,顾曰华山。
天地肃穆中,一个人影从华山山腰现出,顶着风雪在绝壁上越登越高。
那是一个戴蓑笠、着青衣的男子,望之四十来岁年纪,作文士打扮,眼神温润如春水,却不知因何在这大雪天里来这险峰跋涉。
临近峰顶,中年文士抖落了脚上积雪,转头看了看上山来路,大雪封住的白色山路上,他刚留下的一行足迹如两列蚁线伸向山腰。眼望四方寂静,朔风凛冽,文士似乎来了雅兴,张口缓缓吟道:“雪落一峰白,人过两行黑。”
对仗算不得工整,倒也颇有意境。文士嘴角微微扬起,缓步登顶。
峰顶现出一凉亭,刺骨寒风中,亭内两人正自对弈。执黑子的乃是一年轻人,执白子的却是一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另有一道童奉茶立于一旁。
文士洒然走近,观棋不语。亭中三人似无所觉,乐在棋中。
此刻棋盘上黑子大占优势,眼看便要一鼓作气拿下此局,那年轻人正沾沾自喜。不料那老道士一记奇招祭出,几步棋后局势竟然逆转,黑棋已无力回天。
老道抚须言道:“年轻人,你棋力不弱,但一味地计较眼前得失、贪功冒进,却是失了大局了。”
“哎呀,就差一点点。再来。”年轻人一脸懊悔,连拍大腿。
那老道士打了一个偌大的哈欠方道:“再来可以,但这局既是老道赢了,那自需收上些红利,阁下背上的行囊就送给贫道吧。”
“拿去,拿去,再来。”年轻人随手把背囊丢下。
老道士笑道:“阁下倒是一副爽利性子,好,那便再来一局,这一局便赌阁下所带佩剑,如何?”
“都听你的。”
两人谈好赌注,再开一局。
文士不言不语,只静观对弈。
这一局,那年轻人一改之前狂突猛进的风格,下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下至中盘阶段仍不落下风。那老道落子倒是大开大合,棋路虽险,却一路高歌猛进。
年轻人大笑:“好狡猾的道长,你屡屡故意露出破绽,想引我上钩。我偏不中计。”
老道士叹道:“年轻人不贪功虽是好的,但年轻正是血气方刚之时,靠的是一身胆气,搏一个大好前程,而你却瞻前顾后,不冒一丝风险,正是大忌啊。”
果然,十余步后白子积势太大,而黑子谨小慎微以致拳脚施展不开,被杀得丢盔弃甲,大输特输。
“道长好高的手段,我这宝剑归你了。”年轻人无奈地递出腰上长剑。
老道士拾回白子,又打一个哈欠,笑道:“要不要再来一局?”
年轻人两手空空,摇了摇头道:“道长,在下已经一无所有了。”
老道士不以为意,反道:“是吗?贫道隐居华山身无分文,无亲无故,却不觉一无所有。你可知贫道有何物?”
年轻人一脸茫然。
老道士笑颜尽收,肃然道:“贫道有一志!志在天下苍生,百姓能安居乐业。年轻人,贫道问你,你可有志?”
年轻人若有所思。文士微笑不语。
片刻后,年轻人似有所悟,沉声道:“道长,再来一局!”
“好,你以何为赌注?”
年轻人手指群山傲然道:“我便以这华山为赌注,与你再战一局。”
老道士哂然一笑,道:“这华山又不是你的,你凭什么以它为赌注?”
那年轻人哈哈大笑:“道长,你怎知以后这华山不是我的?”
老道士一楞,也跟着大笑:“好志气!贫道便与你赌这华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二人胆大包天,竟拿这西岳华山对赌上了。
这一局双方杀得有来有往,妙手层出不穷,精彩纷呈。那年轻人棋力有限,终于又面临一艰难抉择。进,要担莫大风险,一不小心便可能满盘皆输,毁了之前好一番运营。退,固然可以继续坚守,但战机稍纵即逝,再要寻那制胜之道,怕更是难上加难。
年轻人举棋不定,沉吟良久。
终于,他心意已决,伸手落子。
“且慢!”文士蓦然一呼,伸手来拦。
两手相触,那年轻人似山精鬼魅所化,执棋之手如烟雾撒开,然后整个人都消散于风中,只剩手中那颗黑子落在那文士掌中。
文士浑然无感,微笑颔首,对那老道士言道:“华山太小,在下想就着这盘棋与道长下一局大的。不知道长可有兴致?”
老道士呵呵一笑,道:“哦?阁下想以何为赌注啊?”
“道长心怀天下,以百姓安居乐业为志,在下便以这天下为赌注。”文士口气之大简直骇人听闻。
老道士无喜无怒,再打一个哈欠,笑道:“想来阁下也是觉得这天下以后是你的了?”
文士微笑不语。
老道士摇摇头道:“那不成,今日不能尽是空口赌注。阁下大雪天登上这华山之巅,只求与贫道对弈一局,便只能拿出如此诚意吗?”
文士将那黑子拈于指尖,道:“道长说得在理,如此豪赌若是败了岂能再苟存于世,那便再附上在下余生之阳寿三十一载,道长可还满意?”
“二十一载足矣,尚留你十载美梦,落子吧。”老道士抚须微笑,兴致却也来了。
“多谢。”文士郑重出声,躬身长揖作礼。
老道士叹一口气:“哎,痴人呐。”
文士不再多言,抬手将手中黑棋爽利落下,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他泰然而立,轻声开口道:“此子投石问路。”
老道士嘬一口茶,哈哈一笑,也落一子道:“相逢便是缘,贫道便为你仙人指路。”
双方落子如风,转眼已下十余步。
老道士笑颜不在,对方黑子连点成线、蜿蜒起伏竟汇成了一幅黑色龙形。那黑龙足踏小目,头占天元,横亘在棋盘中央,自己看似独占一方,实则只余方寸之地。
“道长,请接招。”文士再落一子,负手静候。
老道士一怔,那一子正落在那龙目之上,有点睛之效,整条黑龙瞬间被盘活,杀机沉沉,翻搅四方。
老道士虽惊不慌,手拈一子道:“此子名儒,乃天下大道,贫道且看你这条恶龙如何破局。”说完手沉子落,那白子正抵在龙角之处,局势立时稳住,竟是分毫不让。
中年文士似早已料到,品味着话中深意,片刻方道:“儒之一道若能救国,汉朝便不会灭亡了。”说完他不急不缓地在另一角落再下一手,立时好几处无根的黑子被连成一片,势如滔滔大河,那黑龙既得水助,立时又可兴风作浪。
老道士睡意全无,见对方布局多时的一子方落下局势便立转,由衷赞道:“好霸道的棋风!阁下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谋略。”
文士被赞全无半分触动,含笑负手而立。
老道士微微一笑,再拈一子落下道:“此子名侠,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这记毒手,你若还能接下,老道便认输了。”(注一)
文士低头去看,只见那老道落下的一枚白子如神兵天降,直插龙心。与那先前抵住龙角的一枚白子遥相呼应,竟成掎角之势,再次稳住局面,尚有反攻余力。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文士眉头微皱,老道士倒也不来催他。
沉吟片刻后,那文士眉心一展,心中已有计较。他再拈一子抬手道:“道长这一记堪比神之一手,在下也还一记。”
他手中黑子正要去落,棋盘上却已生出微妙变化,一时让他悬而未定。原来那老道最后那颗名为侠的白子不知何故此刻已变作半黑半白,分不清是敌是友。
围棋的规矩,黑子将白子围住,断其最后一口生气,便能吃子。
老道士有些奸诈的笑道:“此子独行黑白之间。似白非白,似黑非黑,你却要如何吃掉它呢?”
这老道如此下棋已与作弊无异。文士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道:“独行黑白之间?”
“哈哈哈。”他忽地放声狂笑,袍袖猛然一挥,那是此局最后一记毒手。
老道士忙往棋盘去看,只见无论黑白,所有棋子都在那文士一拂之力下碎成了齑粉,只剩天元位置最后一颗黑子。
天下再无敌手!
老道士手中茶壶落地,砰然碎裂。
一旁道童从瞌睡中惊醒,出声道:“师父,棋下完了,你还要再睡一会吗?”
老道士深深一叹:“不睡了,我要再看一眼这太平盛世。”
话音刚落,道人已化作一阵缥缈轻烟。紧接着,那道童和凉亭也消散于风中。
文士缓缓睁眼,心中再无桎梏。他环顾群山,在心底品味着那儒侠二子,轻声自语道:“一文一武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笑容,转身欲往山下行去。
脚步方动,头顶竟突生异响。
文士仰头去看,立时面泛阴戾。
那苍穹之上风云突变,滚滚乌云从四方汇来,眨眼间便在这孤峰的天顶上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天地为之一暗。那漩涡内黑云翻腾,其间雷鸣电闪,望之杀机沉沉。
突然!一道万丈天雷从九天之上迅猛落下,正中那文士身侧一块巨石。轰隆巨响中,那顽石从中炸裂,碎块四散飞溅。
此人绝顶叩问天机,竟引动了上苍天雷!
“你要劈我?”文士昂首怒视,发出桀桀怪笑,眼中有莫名狂热。
他傲然踏空而上,凌虚立于风中,对着那翻搅的雷云,仰头闭目,双手展开。
华山绝顶上,轰隆雷暴中,响起他癫狂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