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诓出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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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玉茗自白

    在我并不漫长的一生中,所有后悔的到来都如同朝云送给苏东坡的那四个字——不合时宜。

    比如当我被元溪行扔进河里的那天,我才开始后悔昔日为何不练好水性。

    但我这个人一向命好,我从小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大逆不道的逃婚路上也能找到人陪我,差一点被人害去做了水鬼的那日竟然还能碰到渔夫过路将我捞起。

    祝勇救起我的那张网他说本身是他新结的,谁知道第一次下网居然捞起的是我这个差点吓晕他的大活人。他和妹妹们照顾了我半个月,我才睁开眼睛。

    他端着碗白滚滚的鱼汤问我:“好端端的人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往水里跳?有什么天大的事是一碗鱼汤解决不了的?不行就两碗。”

    原来他以为我是自己想不开才寻死觅活的。

    虽是救命之恩,但也是萍水相逢。我不便解释那么多,我怕这个名字里带勇的人真的逞起匹夫之勇,拉着我就上衙门告状去。

    我如何能告他呢?且不说他先逼我留书后推我下水的那日有没有目击证人,就算有,人家肯站出来吗?

    也不说坐堂审案的知府人家信不信,这天底下最不信的人绝对是那个一根筋的叶惜荷。

    我没信心在她心里的分量能重得过元溪行,但我有信心我一定不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对她重要。她如何肯相信我的一面之辞让腹中的孩子没有父亲呢?

    她搬出去那天我说过她一定会后悔,婚礼那日我送给她的画像中我在也在她眉心画了一个悔。那不是诅咒,更不是嫉妒,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她幸福。我只是有对一个男人的直觉判断。

    我不喜欢元溪行单纯是因为我不觉得雪地里捡回来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他有手有脚的,怎么好意思舔着一张漂亮脸蛋就求过路人收留他?到底为什么要心疼男人?

    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像叶惜荷一样傻的女人了。毕竟如果元溪行遇到的是我,我可能会把他脸埋雪里让他清醒清醒。

    后来我去找过那家客栈的老板打听,他说是因为元溪行住店期间不仅常常拖欠房钱,还手脚不干净。一开始只是后厨丢点吃的,后来他柜里的钱都开始不翼而飞,一查竟然是那小子。一气之下就将他赶了出去。

    我将这番话原原本本绝不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叶惜荷,就差带老板来当面对质了,她始终不相信,我终究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人诚不欺我,她沉溺其中的样子哪还有半份理智可言?

    元溪行逼我给她留书绝交的那日,前半句“死生不复相见”是他要求的,更准确一点说,那个文盲要我写的是“老死不相往来”,我还替他润色了一下。

    后半句祝她安好是我自己硬加的,所以就有了她看到的那封绝情与温情并存的信。

    人各有命,她叶惜荷不是小孩子了,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所以我断了回去的念头,不再想要拯救谁,也不再打听她的消息,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活着。

    我甚至改了名字,单名一个“离”字。离者,别也,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前半生我是蒋家衣食无忧的小姐,后半生不知道会是什么?

    我被祝家人救上去的村庄虽然闭塞,但好在也算得上山清水秀,村民们也淳朴热诚。

    所以我决心先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却没想到这一留就再也没走。

    祝勇要我报答他的第一件事是替他两个妹妹们正经取个名字。

    原来他们家中父母走得早,唯他那个勇字还是村里替人写信的那个老先生取的。

    但到两个妹妹那里就很潦草了,大一些的那个十三岁的妹妹单名一个花字,是因为她出生那日父亲见到一种很漂亮的花,但又不知道叫什么就直接叫花了。小一点的妹妹才四岁,到她已经没有名字了,直接就唤小妹。

    我有感于己身所遇,为她们一个取名“昭然”,一个取名“容君”,配上她们的姓倒真像一种美丽的祝愿。

    我本想继续在村子里做些代写书信的老营生,但祝勇说那不厚道,那个给他取名的老先生一直靠写信在村子里过活,我一来就跑去抢人家饭碗算怎么回事?

    那我说这样的话我只能离开了,我总不能在你家白吃白喝吧。

    祝勇为了留住我,给我找了一份足不出户的差事——教他两个妹妹识字。偶尔有时候打渔归来,也一起蹭妹妹们的课听。

    他说只要门口那条河里的鱼还没捞光,那我在他家就不算白吃白喝。后来又补充说他箭法也好,山上的野物没打完就不算白吃白喝。

    不过他不喜欢看书,书上的字一多他就头疼,倒是两个妹妹比他用心。但他时不时地听几句,总归不算是大字不识一个了。

    我最喜欢朱勇的一点是他从不多问什么,他不问我的从前,不问我每天画的那个女子是谁,不问为什么要在她眉心画个奇怪的东西。他只能看出来那画上的不是我,然后淡淡地说一句“没你好看”。

    我当然有自知之明,世上女子有几人能比得上叶惜荷的美貌?她自小便生得好看,我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因为看她站在桥下看得出了神,竟然一个没踩稳摔扑在她面前,想起来好没面子。

    他唯一问过的是我的名字,我说我叫蒋离,是分离的那个离,离别的那个离。

    时日渐长,我竟然从这种教学的日常中感受到了快乐。我决心把村子里到了年龄该开蒙的孩子都聚在一起,有想认字的任何年龄的人都可以来,办一个不大不小的学堂,不收学费的那种。

    我以为这种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在村子里应该是趋之若鹜的,可惜,大概是因为仅仅是田间地头的生存就已经花光了他们的全部力气,村里人并没有太多兴趣来识字。

    我理解他们,但并不同情他们。

    只有零星几个孩子来我也很开心,反正两个人是教,五个人还是教。

    渐渐的孩子竟然越来越多了,我以为是我的教学魅力感化了他们,因为他们宁肯睡觉也要来我的学堂睡。

    直到我发现祝勇越来越疲惫,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新来的孩子们很多都是他挨家挨户地说服的,要么是他答应了承担孩子本应该承担的那份农活,要么是他用两条肥美的鱼换的。

    我问他:“你又不是慈航普渡的菩萨,何苦做到这个份上?”

    不善言辞的他只说送孩子们上学终归是积德的事,又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他希望我开心。

    我不是叶惜荷那个傻子,事情到这个份上如果我还看不出他喜欢我,那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种戏码别人演得,我蒋玉茗演不了。虽然我还寄人篱下,但是我无法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哪怕他是个还不错的人。

    我第一次在村里人的仇恨账本上记上一笔,是因为我写了一封信。

    那天一个村妇来请我代写一封信,还问我能不能钱先记着以后再给,只一封信而已,她就算不给钱难道我就不写了吗?

    那封信是写给她父母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寒暄,我将信托一位过路的客商带给了她留的地址。

    不久之后,一对夫妇来到村中,还带着官门的衙役。他们说自己的女儿被人卖到了这里,这次是来接女儿回去的。

    这个年代虽然常有在街头卖身葬父的事,把人当牲口买卖本就不是犯法的事。可是那个女孩并不是被自己父母卖掉的,而是被人拐走的,况且他的父母竟然是能请得动官门中人的人,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村民们聚众在村口围着官差们,不让他们接人走。他们说人家买来的人,一个孩子都没留下,怎么能说走就走了。

    讽刺的是我曾经以为这里民风淳朴,原来越淳朴的地方就有越原始的恶。事情以女孩的父母留下了一大笔钱换取了女儿的自由之身告终。

    不过他们后来查出是我替那个女孩写了那封内容并无异常但却起到了救人作用的信,刚起了势头的学堂一夜之间少了一大半孩子,尤其是女孩。

    这种行为愚蠢到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报复我还是报复自己的孩子。

    因为他们从那个成功脱身的女孩身上提炼出了“村里有女人认字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这个歪理邪说,虽然没有说服我,但是足够说服村里大多数人了,尤其是那些单身汉们。

    我没想到的是祝勇竟然能共情他们,虽然他没有直接出言责备我,甚至明里暗里都在维护我。但他向我解释了一整套没有买卖就没有心甘情愿的女人,没有女人就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没有晚年的逻辑。

    那一刻我还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了繁衍的本能能变得多么丧心病狂。不过没关系,不久以后我就知道了。

    祝勇向我提出的第二个报答救命之恩的要求果然是以身相许,我自然没有答应。

    他没有对我用强,倒不是他不愿意,是因为我告诉了他我这个人不爱面子,他敢碰我我就敢找机会去衙门告他。

    不过让我后背发凉的是他打起了自己妹妹的主意——用那个大一点的妹妹去给自己去换婚。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又干了十年前我曾经干过的那件事——逃婚,不过这次是帮昭然。

    我让昭然去城里,她认得字而且还认得不错,就算干不了需要认字的活,像当年叶惜荷一样做些缝缝补补的生计也是好的。怎么样都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只是不知道为何,昭然从此一去不返,音讯全无。

    祝勇知道是我帮她妹妹逃走的,他万事俱备的婚事黄了,容君还小,还轮不到他打主意的时候。

    但为了以防万一,容君总有长大的一天,我还是带着容君搬出了他家。

    一夜之间他两个妹妹都不在了,他兴许要在那个多的是单身汉的村庄重复他们的命运,他如何能不恨我?

    不过无所谓,自从容君到了我身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在做了母亲之后可以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容君虽然并非我亲生,但是我视如己出,我希望能让她有一个和天下女子不同的命运。那时候我想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可惜自从我那年落水之后,肺上的毛病是一年比一年重,如果不是祝勇那几年的照顾,我可能死的更早一点。

    甚至到后来,已经是容君在照顾我,替我煎药烧饭,而不是我照顾她。

    我的病不支持我跋山涉水、远走高飞,我和容君到的最远的地方居然只是隔壁村子。

    我其实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我留了一封信给容君,托她带给在没机会见面的元夫人。我只能嘱咐她尽可能不要让她的夫君知道,虽然那封信送到她手里的时候,将我们阴阳相隔的愿望元溪行到底还是实现了,但是对容君来说这依旧是在冒险。

    可容君只能向前冒险,冒险尚有一线生机。

    原来活到最后,叶惜荷依旧是我唯一能够将所惜之人进行托付的人。

    我以为我一生没有做过坏事,至少能落个善终,直到那天祝勇来看我。

    他问我临死前能不能给他个准话,到底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接受他,他对我可以说掏心掏肺,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我让他贴耳过来,我告诉他为什么。

    我说了,他信了。不然也不会有他盛怒之下的那场火刑,也不会有他觉得被羞辱之后一定要将我一箭封喉的妒意。

    因为我贴在他耳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喜欢的是那个我日日都在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