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诓出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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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婚启程

    永嘉公主只服了陈子旷开的药不到三日咳血之症便消了。身体虽然大不如从前康健时,但精神头总归好转了很多。

    身在佛堂诵经祝祷的宁岱觉得是佛祖感应到了自己的用心之诚,他以为到此一切便万事大吉了,时间会送回自己那个健康的女儿。

    原来是因为太子之前担心妹妹仍旧无法好转,不敢乱给父皇希望,怕一朝落空带来更大的失望,所以只讲了部分事实。

    如今方才敢开口:“父皇,依陈先生所言,妹妹这两日虽是见好了,但只是治标而非治本。若要根治,还需要永嘉亲自去一趟万毒谷求医问药。”

    陛下手中一直转个不停的念珠终于停了下来,他睁开了眼,幽幽地问:“何人敢对朕的女儿下毒?元凶可已经捉拿到案?”

    “儿臣无能,此事尚没有眉目。儿臣觉得当务之急是先彻底治好公主。”

    “也好,是我心急了。你能把妹妹的性命放在首位,倒也不负朕和你老师的一番教诲。你已经大了,以后不必事事向我禀告。去吧,也去看看你母后。”

    “是,儿臣告退。”

    “且慢,替父皇宣云鸿和那位医生入宫。”

    盛云鸿,金陵城中宰相盛予安的独子。盛父与盛母感情甚笃,恩爱多年,终得一子。

    却也正是这个迟来的孩子在出生那日便成为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虽然他根本没有选择是否出生。

    父亲永失挚爱,从此拒绝了所有试图给自己说亲的人,这其中甚至包括当今天子。所以终盛云鸿一生,他从不知道拥有母亲是什么滋味。

    倏忽二十载,芝兰玉树,长于盛庭,如今的盛家少年郎已经成长为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有父亲在朝身居高位,萌其恩荫得个油水大又清闲的差事并不是难事。但是盛云鸿偏偏靠自己取功名,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他请求父亲及父亲的门生们在自己科举那年务必避嫌,不可偏颇。虽然那年的阅卷比往年更为严苛,但盛云鸿仍旧出类拔萃,金殿之上一举夺魁,做了天子门生。

    金榜题名后他也没有放过自己,而是请旨去了事务繁重的大理寺,做了专司刑狱的大理寺少卿。

    同僚中有人不解,背靠着宰辅那样的大树,竟然有人不想乘凉不说还偏要到日头最烈的地方去。但旋即又安慰自己,哪会有人那么傻那么清高?估计只是找个地方历练两年,刷刷成绩来获取圣心,将来也好子承父位。

    几载不徇私情又不枉律法的断狱生涯过去,盛云鸿用所作所为证明了,他真的只是单纯对断狱之事感兴趣。久而久之,金陵城中竟然有了“生子当如盛云鸿”的美誉。

    平日里盛云鸿要么是在大理寺阅卷,要么是在去案发现场的路上,要么是在请教仵作验尸技法的尸体旁边。

    至于上朝?盛云鸿平生第一次动用父亲的权力,竟然是托父亲向陛下请了若忙于公事便不必上朝的特例。他连留在自己府上的时间都不多,遑论入宫呢?

    倒不是自己行了什么亏心之事羞于面见圣颜,只是自己从来便抵触宏伟的宫墙,甚至有些避之不及,虽然自己只是人家的家臣而已。他说不上为什么,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离经叛道的苗头在,须要刻意往下压抑那股心火。

    所以这日突然被召见,他不免紧张。候在殿外等待宣召时甚至有些烦躁,却又不能不加掩饰。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身玄衣,面如止水,不卑不亢地挺立在那里。

    此人甚是英俊,五官极为锋利夺目,竟让他感到有些相形见绌,卑从中来。盛云鸿还从他的仪态中感受了一股莫名的威严,明明那人身着并非官服。

    “难道陛下又新设了什么特务机构?”一定是自己太不关心宫中动向了。

    从殿内匆匆出来一位公公,道:“二位大人,陛下召见,请随我来。”

    盛云鸿终于又重新汇聚了自己被转移的精神,面圣之时可一丝都马虎不得。

    一进入殿内,陈子旷就觉得漫溢着一种矛盾与割裂感。

    在各类金银玉器中间,会突然出现一樽神色肃穆的佛像;想必是用金线绣成的屏风上不是花鸟,也尽是些自己看不大懂的佛家形象和四个硕大的“海晏河清”的金字;就连自己知道不能直视其容的一国之君,身着之衣可见是名贵的锦缎所制,在自己没有抬头的视线之内却又能看见他手中转个不停的念珠……居然连念珠都是镀金的!

    陈子旷心想,原来天家之善就是用着下面一层层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在佛祖面前替黎民苍生发愿。

    同见此景,盛云鸿倒没有身旁一同进殿的人那般多的感想。如果非让他评价,他甚至觉得当今圣上已经十分体恤民情了,因为他进过地方上的一方父母官更加金碧辉煌到叹为观止的居室。

    那圈念珠终于停了下来,座上之人终于开口:“陈大夫,辛苦你进宫为公主治疗,朕还没想好赏赐你什么,不知你可有所求之物?”

    盛云鸿一愕,这个看似身怀一身不凡武艺的江湖人,自己以为他是那种几招之内便可取人性命的习武之人,竟然是个行医救人的郎中?真是不该犯以貌取人的旧疾。

    “草民谢过陛下。只是公主此时尚未完全痊愈,赏赐之事等草民此行真的治好公主再要不迟。”君王听后也点头称是。

    盛云鸿开始有些欣赏此人了: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竟然还不是心急的求功之人。

    “云鸿,朕可是有些时日没看到你了!怎么小时候还常赖在朕的宫中流连不返,长大了倒不来了,难道是有意避开朕吗?”

    “臣知罪。只是近来大理寺凶案频频,臣真的走不开。”

    陈子旷这边也起了好奇之心,君王的言语明明是责怪,语气中却没有怒气,只有长辈对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的关心乃至调笑。

    听两人对话,刚刚这个和自己在殿外一面之缘的单薄书生竟然在大理寺管刑狱。

    “世道纷乱,人心不古,这并非你的错,何罪之有?朕宣你进宫是要告诉你一桩喜事。”

    见两人还跪在地上,宁帝让人赐座。

    “云鸿,朕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二十有一了吧?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公主都已经出生了。”

    盛云鸿的头已经开始疼了,同样一番话他听了太多回。早年各类前来做媒之人是冲着自己的父亲,他们看破父亲铁了心不续娶后,自己就成了那个被游说的对象。

    盛家的门槛这几十年都快被做媒之人的脚磨平了,他和父亲不堪其扰。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陛下,并非云鸿眼高于顶,只是家父早年给臣订过一门亲事。虽然如今对方下落不明,但我盛家岂可做背信弃义的事?”

    这一番话似乎起到了预想的效果,君王的眉眼间竟然染上了悲伤。

    “朕何尝不知?那是北虞崔皓之女,崔竹君。昔年先皇以朕为人质换取北帝出兵相助,朕身困云州时,本以为只有你父亲舍身于异国他乡相陪,却未料到长宁王和他幕下的崔皓等人也仍以礼相待,才使朕不致受辱。”

    往事汹涌而来,昔年阶下囚,今朝坐上君。从前为他人砧上鱼肉,现下以别人为鱼肉。如何能不心生感叹?

    “可惜国史之狱后,崔家及其姻亲几族尽皆被诛杀,连……哎,朕和你父亲曾派出过一支暗兵前去北虞救人,却还是无力回天,只救出一个崔家的小女儿崔竹君。你父亲为报昔日恩情,才做主将她许配给你,本想等再过几年,等你们长大了便给你们完婚。”

    盛云鸿接过话说道:“可惜臣没有福气,只和她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她和大家走散,父亲派人找遍了洛阳城也没能将她寻回。”

    他述说着十年前的往事,眼前似乎又浮现了一个女孩的脸,那是一张从万刃之下杀出重围的、沾着亲人血泪和奔波尘土的脸。

    “十年了,她如果还活着,怎么会不来寻你和你父亲?当今天下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比找到云鸿你这样一个归宿更求之不得的呢?”君王试图说服眼前的孩子。

    “听朕的,该向前看了。你也不必担心落得个背信弃义的名声,她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真的回来寻你,你只消给她一个侧室的名分便算没有负她了。”

    “崔大人的女儿怎可为人侧室?”盛云鸿说得是怎可,而非怎肯。他在替一个可能已经不存于世间的女子争辩。其实他还想在后面加上一句“盛云鸿这一生永无侧室”,但碍于君面又咽了回去。

    “那如果正室是朕的女儿呢?”宁岱的声音中终于褪去了先前因为怀旧带来的伤感,只剩下君威赫赫,不可置疑。

    盛云鸿猛地抬起头,有些失态地瞪大了眼睛,彷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陈子旷却听得真切,也从刚刚两人的对话中捋出了一个风起云涌的故事。那夜在藏书阁的那册《北史》中他看到过君臣口中的这个故事,甚至是更加详尽的版本。

    他觉得此行进宫当真无聊却又有趣,除了藏书阁那个女扮男装的梁大人,还有这位盛云鸿……这不就是自己进京途中听闻的那个清廉正直、为民做主的大好人吗?

    原来世间倒真有这般为官不尸位素餐,为人有情有义的男儿。

    盛云鸿突然觉得圣贤书纵有千万好,却总有一点不好:没有教会为人臣者如何拒绝人君,开口颤声说道:“臣,臣……公主金枝玉叶,怎可屈尊委身于臣这般平庸之人?”

    陈子旷觉得这位大人可真是老实人,体面话都能说得这么难看。他盛云鸿如果都算碌碌之辈,那全金陵城的男子都可以自挂东南枝了。

    “朕有意让你此次护送公主前去万毒谷求药,同这位陈医生一起。朕想,你若能护公主这一程周全,便能护得了公主一生周全。朕所言可有道理?”

    这几句话讲完,陈盛二人便都明白了。

    陈子旷知道陛下这是在告诉自己,他会派自己最忠诚最出色的臣子随行,不要对公主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要有任何逾矩之举,毕竟随行的人便是准驸马爷。

    盛云鸿也不傻,他知道保护公主出行是他做臣子的本分,哪怕自己的案卷堆积如山他断然不可能拒绝。

    只是陛下存了私心,他素来宠爱公主,与其将公主交给不放心的别人,不如选自己这个自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毕竟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在公主面前掀起什么浪花来。

    “盛云鸿,这不是在同你商量,这是朕的旨意。皇命不可违的道理不需要朕再教你吧?等你们归来便择日完婚。”

    盛云鸿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明天就给自己披喜服,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路途迢迢,公主年少,谁知道会不会钟意了哪家少年郎?眼下身边这位俊朗的医生似乎就不错。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一贯的冷静:“臣遵旨。”

    陈子旷见君臣二人的拉扯暂告一段落,及时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陛下,草民想向您讨一个人。有了此人我们四人出行便可,无须再多带其他人招摇过市、引人侧目。”

    “可是朕宫中的人?”

    “正是。便是宫中藏书阁的梁燕归,梁大人。”

    “区区一个管书的小官,有了他怎么就能只有四个人就出行了?”宁帝在自己的回忆中找了一下,没有找到任何和梁燕归这个名字有关的信息,可见应该不是什么有大作为的人。

    “陛下有所不知,这几日我得了太子殿下的允许前往藏书阁查阅一些地图和医药典籍,既是为了满足草民一窥很多珍本药典的私心,也是为了出行做些准备。在这中间有幸结识梁大人,发现她对北地语言和风土人情都极为熟悉,所以有此一求。”

    “既如此,朕准了就是。可是公主一个女儿家,虽然刚刚朕做主了她的婚事,但到底还没有完婚,她自小都是别人照顾的,一路之上岂可没有几个婢女服侍?”

    “草民可向陛下陈告其中缘由,只是此事涉及梁大人隐私和朝廷体面,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左右的婢女太监退去,但盛云鸿却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

    “陛下,臣与陈医生所提到的这位梁大人,于宫外办案过程中相识,早已经义结金兰,情同手足。此行若有他相伴而行,臣心中欣喜。我既为梁兄之友,又为朝廷之臣,想来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陈医生,你直言就是,不必担心会走漏消息。这满朝文武之中再没有比云鸿口风更紧的了。”

    陈子旷发觉自己今日第二次被盛大人惊到了。如果他读得懂眼神,那应该能从此刻自己眼中读出“你到底是瞎还是傻”的疑问来。

    “不知盛大人与您这位梁兄相识多久了?”

    “已近两载。”

    陈子旷觉得自己眼里的笑意快又些抑制不住了:“盛大人,可能您要痛失金兰了。您这位梁兄……其实是位姑娘。”其实他想说的远不止这句,为了盛云鸿也为了陛下的心理承受能力着想,这才言尽于此。

    几句话落,盛云鸿觉得自己今日出门一定没有看黄历。

    得失本是寻常事,但是一日之内得到一桩自己不想要的婚事再失去一个好兄弟,这感觉还是过于奇妙了。

    “朕想起来了,这个梁……梁什么,她是北凉河西人,跋涉千里来到金陵替她师傅献书,也算有功。朕便准了她的心愿,允许她进宫中藏书阁。还答应她若是想,随时可以辞官归去。”

    宁帝震惊归震惊,但还是想不通一个女子怎么可能通过重重关卡进入自己朝中?即便自己手下都是些有眼无珠之辈,正经人家的女儿左不过识得些闺中诗词、山水花鸟,如何比得上寻常男子?只要不是自己国中受教化的女子,那便随她去了。

    通过这一番理所应当的偏见说服自己后,宁帝这才释怀。

    “朕乏了,都退下吧,再回府检点下随身行装,明日便启程。早去,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