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市中心商圈，一瓶普通矿泉水能卖上十块的繁华地段，TQB公司在高楼大厦之间，造了一座占地两万多平方的概念园兼科研基地。

    在这种地段设科研基地就算了，能起三十层高楼的地皮，TQB公司只盖三层，其中两层还是地下车库，对外的戏称是关爱恐高症患者。

    作为“量子脑机接口”先行者，有望引爆下一轮科技革命的明星公司，全球的投资公司都抢着给TQB注资。

    TQB花钱越豪横，投资人热情就越高，资不抵债的老总还知道开台豪车装阔气呢，若TQB变得精打细算，反而会引起投资人恐慌。

    概念园正门的墙面金光闪闪，不是什么颜料效果，而是实打实镀了一层黄金上去。

    墙上还行为艺术似地写了一句话——“在未来的量子虚拟世界，黄金毫无价值。”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让十余名保安二十四小时看守，免得被人削下一块。

    正门大厅大得和足球场似的，似乎是为了填补这空旷的空间，大厅里的柜台、沙发、杯子都比日常生活中大一号，坐在沙发上脚点不到地，让人有种进了巨人国的错觉。

    最为夸张的，还是覆盖了整个大厅的全息投影。

    “TQB量子脑机接口，复现人类一切想象！想象力统治世界的时代即将到来，你准备好了吗？”

    在响彻大厅的广告声中，陆天行推开笨重的一楼防火门，扑面而来的强力冷气让他额头上的汗珠险些结冰。

    防火门旁边的电梯口延伸出一条临时盲道，他顺着盲道大步狂奔，无视了周围工作人员和参观游客的诧异目光。

    在众人的注目礼下，他跑进一条有安检人员的走廊，在两名保安的拦阻下，他的皮鞋在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急刹声。

    “先生，请注意安全，不要在走廊上奔跑。”

    “我有急事。”陆天行缓了缓呼吸，绕开保安走向安检门。

    又一名保安拦在他前面：“抱歉，先生，前面是实验区，现在不开放参观，只有相关人员可以进入。”

    陆天行努力朝他们身后瞟，但没看到任何人影。

    “你们认识肖杰吗，他在这里的实验室工作，我是他朋友。”

    两名保安没什么反应，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

    “抱歉，无关人员不能进入，如果您要找人，可以打电话叫他出来。”

    陆天行眉头微皱，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其实我是来参加实验的，本来要让我朋友带我进去，但路上塞车来迟了。”

    两名保安同时噗嗤一笑：“先生，来参加实验的都是盲人。”

    陆天行没有丝毫尴尬，反而义正词严道：

    “是视力障碍人员，不是所有的视力障碍者都是盲人，虽然你们只是保安，但毕竟在科研机构工作，出于对特殊群体的尊重，希望你们能注意用词严谨，这次我就不投诉你们了，以后一定要注意。”

    保安目瞪口呆时，他大摇大摆从他们中间穿过安检门。

    保安楞了一会追上他：“先生，无关人员不能进入，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是无关人员？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夜盲症吗？作为科研机构的保安，你们让我非常失望……”

    “对，对不起，先生，请进。”一名保安连忙拉走拦住陆天行的同伴。

    见保安被镇住了，陆天行加快步伐通过，生怕他们反应过来。

    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离开的时候，隐约听到他们在小声交谈。

    “你傻啊，那口气绝对是乔装的检查人员。”

    陆天行心道幸运，离开保安的视野后，重新快跑起来，但没跑几步，就在一个岔道口处停下。

    门边的钉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参试者临时休息室”，并且标有盲文。

    发现目标后他松了一口气，理顺呼吸，小心旋动把手，将门推开一条缝。

    数百平米的豪华休息室放着内外两圈沙发，还配有吧台、茶壶、咖啡机、冷饮冰箱等器具。

    里面有七八名或带着墨镜，或眼神呆滞的视力障碍人士，以及十余名看似陪同人员的人，这些人分散在房间各处等待，并不显得拥挤。

    看到房间角落的两个熟悉面孔时，陆天行微微皱眉，径直朝他们走去。

    这一男一女都是他从小认识的死党，一个是穿着科研人员制服的肖杰，另一个是装着一对义眼的赵若宁。

    在房间的透亮灯光下，赵若宁很少见光的白皙皮肤都能反光了，小巧脸蛋上的那双义眼，让她安静时就像芭比娃娃一样。

    可爱的脸蛋下面，却穿着一件和她不太相衬，色彩对比极为凌厉的T恤，就像玩重金属摇滚的人常穿的衣服。

    但仔细一看，T恤上并不是无意义的图案，而是世界地图，而且是用颜料手绘的，不同的厚度对应着地势的高低。

    这种黑暗风用色的世界地图，一眼还真不好分辨出来。

    肖杰正兴奋地朝赵若宁滔滔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接近，反倒是赵若宁似乎感觉到什么，疑惑地将头转向他的方向。

    肖杰浑然不觉陆天行停在他身后，还在对她讲解。

    “……至少三名参试者能模糊识别出几个简单几何体，证明了我们模型训练的方式可行，接下来只要继续收集数据，研究方向优化算法，实现大规模像素点的画面交互指日可待，到时你就能亲眼看见自己的画，用不着天哥了……”

    陆天行轻轻咳嗽一声，按住肖杰的肩头。

    肖杰回头时，表情经历一个精彩的变化：“天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以后不用你那么辛苦向若宁形容她的画，不是用不着你了……”

    赵若宁嫣然一笑：“天哥来了？”

    “哎，你真是的，我都说天哥在赶游戏项目，让你别让他分心……”肖杰就像偷玩手机被抓包的小学生，说话都不敢看陆天行的眼睛。

    “不是我叫的。”赵若宁道。

    “不是你喊的？”肖杰诧异道：“天哥，你不是说甲方急得和投胎一样，复读机似的催吗，怎么有空跑来这里？”

    陆天行沉下脸：“你们也真够意思，电话同时打不通，我打电话问了卢姨，知道你接若宁出门了，就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了。之前不是说好不让她做小白鼠的吗？”

    卢姨是赵若宁的邻居，平时对她多有照顾，陆天行也常给她带礼物拉关系，若不是她，还真让这两人漫天过海了。

    面对他的训斥，肖杰面红耳赤：“什么小白鼠，这叫参试者。等视觉交互脑机研发出来了，参试者能优先获得一套，网上申请的人已经超过六位数，还有不少是海外申请的，你知道我抢到这个名额有多不容易吗？就差没向老师下跪了。”

    “只要视觉交互脑机能研发出来，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搞不到试用版，我们凑点钱买一套也不成问题，犯不着让她冒险当小白鼠，你看其他参试者哪有三十岁以下的？几乎都是老头老太太吧？”

    “量子脑机接口的原理很安全，我们的实验人员都试过，我也亲自试过了很多次，确保安全之后，才找志愿者测试的。就知道你会瞎操心，才不想让你过来。”

    “人类对量子领域的研究还很肤浅，没有长时间的实验根本无法证明风险问题，我已经看到不少探讨精神分裂、颅内出血、神经退行性病变风险的论文了。”

    “还有论文说会导致人类变异、世界毁灭的呢，现在的论文审查机制太随便了，什么水论文的都能发出来。今天前面的三十多名参试者，没一个出现严重副作用。”

    “没‘严重’副作用，就是有副作用吧？”

    “也就是有点头晕不适，结束后十几分钟就缓解了，后续体检没有任何异常，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头晕本身就值得警惕，你们体检的设备专业吗，有专业医生负责吗？”

    “我们的设备比医院还贵，生理指标也比医院全面，不要怀疑我们的专业性！”

    “但你们不是专业医生吧？”

    这时赵若宁伸出双手，探到位于他两侧的陆天行和肖杰：

    “你俩冷静点，吵到其他人了。”

    两人看向周围，确实有不少人朝他们侧目。视障人士对声音比一般人敏感，他们这么大声争吵的确不礼貌。

    两人有点尴尬地被赵若宁拉着坐下，沉默了一会后，陆天行再次开口。

    “前面的三十多名参试者里，有一级视障吗？”一级视障就是像赵若宁这种连光感都没有的全盲人士。

    肖杰眼神闪烁起来：“没有，但几级视障没有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不要以为我不懂，你们要找盲人做视觉交互数据，目的可不是慈善，而是盲人的视觉处理中枢退化，数据较小，便于你们分析训练，全盲和非全盲的退化程度不同，可能会有更严重的副作用。”

    “是这样吗？”赵若宁有些惊讶，似乎之前并不知道。

    肖杰顿时紧张起来：“你别听天哥胡说，这点区别能有什么影响？就算万一你有什么不适，也能随时喊停实验，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陆天行眉头一紧：“阿杰，作为科研工作者，你这话太想当然了，首名全盲参试者的风险是不容忽视的，就算你要若宁当小白鼠，也不能做第一个吃螃蟹的啊，不能往后再调调吗？”

    “就是因为今天很多人来不及过来，我才能弄到名额！你这样鸡蛋里挑骨头，是想若宁拿不到视觉交互脑机，保住她盲人画家的人设，继续吃她的流量吗？”

    肖杰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句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陆天行心里。

    赵若宁短视频和直播火了之后，确实给了他一笔分红，但他也是推脱不掉才收的，肖杰不是不了解内情的人，这么说就显得很扎心了。

    毕竟是他为若宁找来能通过触觉分辨色彩的颜料，找老师教她学习绘画，并教她开通和维护短视频账号，圈到第一波粉丝，以赵若宁的性子，不肯让他做白工。

    他也没想到赵若宁能火到现在的程度，分红越滚越多，但他都存在专门的账户里，完全没碰这笔钱，只是这些他又怎么好说出口呢？

    “阿杰，别胡说。”赵若宁忍不住开口道：“天哥，对不起，阿杰一着急就说胡话，他绝对不是这么想的。”

    肖杰脸色抽动几下，艰难地开口道：“对不起，天哥。我从来就说不过你，才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但我真的不想因为你的偏见，让若宁失去这么宝贵的机会……”

    陆天行做了个深呼吸，缓了缓心情。肖杰在想什么，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阿杰，当初你说以后要为若宁研究视觉交互脑机，我开始都不太相信，但你真的是拼了命，为了考上天南科大，高考后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考研时为了进汤博士的实验室，加入量子脑机接口的研究，熬夜熬得都白了头，我真的不想泼你冷水。

    但你冷静想想，这么多年你都等下来了，何必急于一时呢？如果若宁在实验里出现什么意外，你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说完后，他又转向赵若宁：“若宁，你也再耐心一点，就算没法拿到第一批视觉交互脑机的试用资格，也不会等太久的。”

    他本以为这番诚挚的话语能打动两人，但肖杰的眼神意外的坚定。

    “天哥，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如果实验真有危险，我不可能让她参加的，这是我的专业领域，你要相信我。”

    “我不怀疑你的专业，但TQB为了圆上吹出去的牛，研究过于激进，别的研究结构还在做动物实验，他们直接砸钱绕过监管，开始人体实验，还雇水军操纵舆论。换做从前，这种做法哪能通过伦理审查？”

    “还停留在动物实验是因为他们水平不行，既然我们有能力，就该大胆做出突破，你知道视觉交互脑机的问世能造福多少视障人士吗？能带动多少产业发展吗？我们实验组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任何保守的想法都是在犯罪！”

    眼见两人又有争吵的趋势，赵若宁再次打断道：

    “阿杰，你们同事都那么忙，你翘班太久不好，先回实验室吧，我一会就过去。”

    肖杰楞道：“你保证会去？”

    “我保证。”

    听到这句话后，肖杰顿时喜笑颜开：“好，就这么说定了，既然有天哥在这陪你，我也放心。天哥，她已经做决定了，你就别再说那些让她担心的话了。”

    陆天行面色铁青，赵若宁看似内向，总是避免参加他们的争论，但她却是他们中最倔的一个，只要她做了承诺，航母都拉不回来。

    若非如此，肖杰也不会放心在这时候离开。

    虽然放弃了让赵若宁改变心意的想法，但他还是得弄个明白。

    “阿杰性子急，你不是这么着急的人啊，是害怕阿杰失望，不好意思拒绝他吗？”

    “不是，这是我自愿的。”

    “是怕我们凑钱给你买视觉交互脑机，才参加实验吗？”

    “有一部分原因吧。”

    “主要原因是我在量子脑机领域是外行？”

    “也不是，我知道你在这方面私下研究很久，有你自己的角度，能看到阿杰看不到的盲点。”

    “但毕竟这是他的专业，你还是更相信他？”

    为了逼出赵若宁的真心话，他故意显得有些消沉，果不其然，她变得慌张起来。

    “不是的，我对你们同样信任……”

    “算了，我懂的，你不用说了。”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是想着，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陆天行错愕无比，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以退为进会逼出这样的答案。

    在他心里，赵若宁就是身残志坚的代表，她的顽强无数次鼓舞了他，也打动了无数粉丝，他宁可相信她被人魂穿了，也不相信她会说出这种泄气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是因为上次那个喷子诽谤你装瞎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别在意那些胡说八道的家伙。”

    “不是的，和他没关系。”

    “那是因为又有渣男私信骚扰你吗……那些家伙确实恶心，回头我找朋友给你做个屏蔽骚扰信息的插件。”

    赵若宁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也不是，我只是……单纯的累了。”

    “‘累了’？那给自己放个假吧，没必要这么勤快更新，掉流量就掉流量，休息好最重要。”

    “不行，累不是停下的理由。有很多粉丝因为我获得动力，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有个厌世的高中生小妹妹告诉我，她本来都快坚持不住了，但觉得我坚持一天，她就不能放弃。”

    陆天行反复咀嚼她这句话，若有所思道：“累了不是停下的理由，所以你希望自己出什么意外，为自己的坚持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见她沉默以对，似乎被他说中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你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想法，不想让别人失望的话，我帮你编个急流勇退的理由就是了，为什么要盼着自己出事呢？”

    “对不起，我不想欺骗我的粉丝，就让我任性一下吧。”赵若宁笑道：“而且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阿杰不会让我真的遇到危险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