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阳系外面看去，那是一个红色的光点，被恒星的光芒所遮掩，忽明忽暗。运输飞船正试图穿行大气层，在对流层的无数风浪中起起伏伏，颠簸不停。

    整个核心舱里气氛一片压抑。都是前线刚退下来的伤兵和烈士，大家刚刚经历一场恶战，不少战友都魂丢沙场，此刻正沉浸在绝望的灰色氛围之中。

    罗文清坐在靠右的座椅上，盯着地面发呆——此刻的他竟然无比冷静，冷静到他甚至忘记了却才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战友死于非命，而且就算是死亡的时候也是那么惨痛。

    “罗文清！”旁边仿佛有人叫他的名字，把他叫回神来，“你怎么了？”他转过身去，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熟悉的苏联军大衣的青年人。

    罗文清十分惊愕，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尼古拉斯，你怎么……你是尼古拉斯吗？”

    “罗长官？尼古拉斯长官已经……”罗文清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医疗班的麦迪克。罗文清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一些：“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你……快去帮助其他伤员吧，我的伤势不重，我自己可以……快去吧！”

    “罗长官，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不要自己扛着……我好歹也是心理专业的。”

    “去吧！别瞎想，好好干自己的事，我没事的。”罗文清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目送着麦迪克走向伤员堆。等麦迪克离开之后，他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板，脸上毫无表情。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罗文清抬起头来，那是一幅俄罗斯面孔。她手里端着一盆热水，还拿着毛巾。他看着罗文清笑着说：“你的伤口又崩裂了。”罗文清愣住了，他没有动弹，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用他棕色的眸看着她灰蓝色的瞳孔，似乎入迷一样呆住了。那个俄罗斯女护理被罗文清盯地不好意思，把脸往旁边一瞥，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

    “你……你还活着？”罗文清开口便问。

    “长官，你真的没事吗？刚刚看麦迪克过来了……”罗文清眼里的幻影又突然消失了。罗文清似乎意识到什么，皱紧眉头，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眉间：“嘶哈，不好意思，你去忙吧我没事……哎呀，太累了……”罗文清伸出手臂接过了毛巾，用毛巾擦拭自己手臂上的血迹。

    那女护理似乎有些担忧，但最终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关门离开了。

    罗文清放下毛巾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尼古拉斯啊尼古拉斯，你怎么就……”他叹息着喃喃念叨，忽然，他睁开双眼，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他看了看舷窗上反射的自己的模糊轮廓，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将胸腔内涌出的悲凉感驱逐出去。

    随即，他拿起旁边柜子上放置的帽徽挂链戴在左手腕上，接着又将帽檐压低了一些。

    “呼~”他吐出一口浊气，接着打量了一番这套制服，最后，他从柜子里找出一顶带帽沿的军帽扣在了头上。

    这是一件军装，虽然不合适，但也勉强算是英姿飒爽。这是尼古拉斯以前的制服，调到俄罗斯联邦太空军之后，就换成了另一套统一的制服，旧的制服便送给了他的好友罗文清。接着，罗文清走到了窗户边，依照着窗上的映影，打量着全身。他整整衣领，拍一拍胸前的褶皱，理了理衣尾。此时的他一身墨绿色的苏联军装，黑手套黑皮鞋在等下发出粼粼的白色反光，看起来英俊潇洒无比。他铿锵有力地喊了一声口令，随即挺直腰杆，两手并在大腿两侧，两脚并拢，然后是一声：“向尼古拉斯·伊里奇·齐奥尔科夫斯基烈士致敬！”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苏式军礼，又端端正正行了一个俄式军礼，最后才是我军的军礼。

    他做完这一切，又回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他们俩共同参加的毕业典礼的合影，照片上是两个人笑容灿烂的模样，一如往昔。

    罗文清把照片夹在胳肢窝里，转过头朝门口走去。他打开房门，发现走廊上已经站满了医务兵，他们正聚集在楼梯口，焦急地交谈着。罗文清推开挡路的医务兵，顺着楼梯走下去。一群医务兵见他来了，纷纷给他让路，并且恭谨地鞠躬示意。罗文清一路畅通无阻走下楼梯。

    “发生了什么？”他一边收好照片，一边问。

    “罗长官！”一位年纪稍长的医务兵走在他后面，说，“刚刚有一名士兵的头部的伤口又皲裂了，虽然在对流层不好手术，但进入平流层后就立马开始抢救了，现在正在一层的抢救室，估计凶多吉少。”

    罗文清点点头，然后快步跑下了楼梯。他一路冲到了抢救室的门口。

    “知道是哪个士兵吗？”罗文清质问。

    “是布劳德。”一名士兵立即回答。

    罗文清的脚步停止了，他转过头，看见大伙都在等着士兵的讯息。

    “布劳德……就是那个通讯兵吧，每次行动要是没有他，我们就不可能成功，他……”

    “他……牺牲了。我们……尽力了……”突然抢救室门一声巨响，里面的医生走出来，低声说，语音里透露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杨春盛，过来！”罗文清双眼直勾勾盯着抢救室里推出来的遗体，放大声音喊道。

    “长官什么事？”只见人堆里一个中年人拿着一张纸一支笔走了出来。

    “知道布劳德的家属情况吗？”

    “档案里是有的，我马上去查询并联系家属。”

    “不愧是你，办事就是快。”罗文清拍了拍杨春盛的肩膀，然后想起了什么，朝着杨春盛挥挥手，“哎，你等等，给布劳德同志记一等功，给家属发折合5万人民币作为补偿金。”

    “好嘞，这就去办。”

    杨春盛一溜烟儿跑远了。罗文清又扭头对其余的几名战斗员嘱咐道，“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我们必须争取抓紧这一段时间休整一下，准备下一阶段的战斗。”

    他说完，便走到一旁，靠在墙壁上，默默地沉思。他需要思考，需要思索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难关，这场仗还没有结束。他必须尽快搞清楚敌人究竟在哪儿，还有这场战争究竟缘何开始。

    但确实，不要说士兵们士气不好，即便是他，现在也沉浸在绝望之中。他看了看一旁存储尼古拉斯遗体的冰冻舱，不禁眉头又皱了起来。但惊奇地，他的内心平静如水，明明是泪伤的时候，却完全掉不出一点泪珠。

    他太息，回到房间，然后缓缓坐到床上，突然眼前一黑，他赶紧撑住了身前的墙壁。接着，一阵剧痛从脑袋里传来，疼得他浑身抽搐，差点昏死过去。罗文清咬牙坚持着，他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四周的景物，但却根本做不到。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子。此时他的眼神迷蒙而涣散，耳朵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围绕着自己盘旋飞舞一般。他踉踉跄跄地来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仍旧虚弱，脸色惨白。罗文清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抬起头来，镜子里的男子看起来仍旧威严而冷峻，但目光显得黯淡无光，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了一具躯壳。猛地，他仿佛睡着一般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

    当罗文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白花花的绷带。透过半开的房门，他看见一名护士正走过。

    “喂，有人吗？”罗文清朝着门口大叫。刚才的护士闻声而来，朝里面探了探头，然后脸上冒出欣喜的容颜，朝四周喊道：“罗醒了！”她随即离开了一会，然后推着一辆医疗车回来了。罗文清看着她年轻可爱的容颜，显得轻松了许多，因为这样的容颜，他也曾见过——那仿佛是他女儿的容颜一般。

    “您终于醒了，罗，”她高兴地走到床前，说，“请您先喝杯热牛奶吧。”

    “哦？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灵。”她回答道，“我负责照顾您。”

    “嗯……”罗文清用手摸了摸额角，感觉到头疼欲裂。他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我怎么在这儿？”

    唐灵说：“您着陆后，您的警卫排长找到了我，说您晕倒了。我们立刻安排您去了急诊室，幸亏我们来得及时，您没有什么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您恐怕无法再上前线了……”

    “为什么？”

    “您……您疑似患了PTSD，所以……”

    “我……我没病啊……我只是有点累……”

    “是真的，长官！”唐灵认真地说，“而且，据医学研究表明，您的症状很像PTSD。这种病一旦发生，就再也与战场无缘。”

    “我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点挫折就患上PTSD，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病就是害怕战场的懦夫病，可笑！我……”罗文清突然火冒心头。

    唐灵见罗文清发怒了，忙劝解道：“我们相信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会竭尽全力治愈您。只是您的情绪千万不能激动啊……”

    “我不想听任何废话！”罗文清大吼了一声，然后捂着胸口喘息了一阵，突然想起尼古拉斯，“那烈士们的追悼会……什么时候开始？”

    “不会开始了！”倏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现在烈士们都已经下葬了，尼古拉斯的话，葬在了烈士公墓的东南角。有时间就去看看吧。”

    “高肃？你怎么在这？”罗文清一脸诧异，“咳咳，高肃中将，昨日感谢你们的及时援助。”

    “我们发现火星空间站有战事，第一时间从环火星战争卫星工作站率部前来救援。我现在刚偷偷溜下来，还请不要暴露我的行踪。”高肃摆摆手说道说道，“不过你不必感谢我，我们都是中国人，也是国际联合军委的一份子，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既然是自家人，那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不开追悼会？”罗文清眉头紧皱地逼问。

    “都说了烈士们都下葬了，现在开追悼会也来不及了。”高肃拍着手道。

    “哈哈哈哈，高层认为用这么幼稚且粗拙的话术可以蒙我，相信高一定不会这么认为的吧”罗文清阴笑道，随即突然冷酷起来，“告诉我真实原因。”

    “好吧。”高肃叹了一口气，“你也应该猜到了，这场战役已经彻底打乱了咱们的计划，我们的战略性防御圈被破坏，敌人占领了火星上的主要城市，我们只能退守月球。虽然咱们还能依托月球堡垒跟敌人展开反击，但是……”

    “但是我们的开销极大根本没有资金去开追悼会？”罗文清接着高肃的话冷冷逼道。

    “不错，所以……”高肃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所以我建议您还是不要管这些事情了，好好养伤，保重身体最重要，这些事情交给专业人员处理。”罗文清盯着高肃的眼睛，高声呐喊道：“高肃！我相信高层一定不会用这么儿戏的理由无视烈士们应有的荣耀！你不是不知道，火星空间站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难道不是那些烈士们的功劳吗！你们这是在践踏他们的尊严！是在蹂躏他们付出的生命啊！”

    “但事实就是如此啊！你还不知道吧，后方的通讯和物资已经完全被敌方截断了，我们现在早就是一支孤军了！”高肃也提高嗓门，“我们真的没办法冒险……如果资金用光了，子弹打光了，我们就真的完了……活人的生命难道就不是生命吗！活人的生命难道不比死去的更重要吗！啊！”

    “怎会如此……”罗文清听到这个讯息，无比震惊，“他们是怎么……”

    “我相信罗不会不识时务，这些道理你应该都懂得……”高肃遂转过身去，把门一带准备要走。

    “哎，慢着。”罗文清似乎想起点什么，“高，你也属于高层了，你应该知道这场战争缘起何处吧？”

    高肃似乎惊讶了一下，然后恢复平静说：“这件事嘛，我倒是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

    “没事，到时候我会给你说的！”高肃话音刚落便关门走了。

    “哎，什么时候……”罗文清没问到实情，高肃便扭过头去。

    一片绚丽的阳光瀑撒进侧窗，洒满了整座卧室，暖洋洋的温度，使人昏昏欲睡。罗文清坐起身，伸展了一下胳膊。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电脑桌，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新闻频道，里面的记者正在播放一则新闻，内容是关于烈士们牺牲的消息。

    他并没有打消开追悼会的念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