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真假虚实,戏精!
好烦。
好烦……
好烦!
“剑桑!”
“唔?”九岚回过神,拂柳搂着她的腰,她们刚刚对完这一幕最后一个动作,肌肤间无比接近。她压抑住心头间的烦躁感,脱开拂柳纤手。
“妳不在状态上。”声音主人是白玉倾,那威严的声音底下压住怒火。“吾晓得妳担心兮月,但要端出这种演技,不配称上敛红坊。”
“是我的疏失。”九岚转了九十度的鞠躬,朝着在场陪她练习的所有艺女致歉,时程将近,这些人脂粉底下没有一个好面色看。所幸她们切换到舞堂排练,不必在所有艺女前出糗。
“再来一次!”
九岚与拂柳退回各自的起始点,面朝着面,饱含情意。这是《山河世间》中两人历经苦难风霜,互许终身长相厮守的动人情幕。但一盯上拂柳的脸,九岚脑中就想着兮月那瘫软在自己怀里的身躯,一股无以名状的胸火灼烧。
她压抑过,她告诫自已不要再想,她并非如此小鼻子小肚量,但敛红坊的夜寐垄罩着她,化身为混沌的噩梦,那才最叫人恐惧。
够了!
九岚扯着拂柳的领口,一个侧翻摔换过位子,用手垫在后方拖住她的腰。本该是拂柳释出爱意的词句,扭转成了两人饱含情绪的对望,只是双方眼神中的花火情绪,都只有各自明了。
“胡闹!妳可别仗着大娘给妳的待见嚣张过了头!”开口的是拂柳的顶头伏御蓝颜花,一身披蓝厚袍,声音都如此冷冽。
九岚没有理会,她将自己的胸中燃烧的火焰灌注进去拂柳惊吓的眼潋,悠悠起口。“生过安康桃花节,死脱战场万鼓擂,儿女相思情意赴,乃敢与君命同绝!”
“放肆!明天就要公演,可容不得你乱修改剧本!”
“蓝颜花!”白玉倾震言威怒,平稳毫无腔调的语气,一句就止住汹涌翻腾的暗流。随后铁面无情的看着擅改台词的九岚,目射凶光。“剑桑,演得不错,这段加给最后的谢幕罢。”
“是,多谢大娘。”倾泻心头不快,又给了这些人告诫,九岚随即安分许多。
拂柳整理过九岚粗暴拉扯的领口,气定神闲的恢复面白神态,她是吓着了,但敛红坊的训练使她很快收起受惊的神色。好看的柳型眉眼时不时转落在九岚身上,每一次都收到九岚土人般的回瞪。
蓝颜花是满肚子气不敢作声,排演再次开始。这一次,拂柳照着剧本积极的揽过九岚身子,抛去书香公子的气场,只手在九岚的身体上游移,眼神燃烧的灼热更像个陷入热烈的狂妄少年。揽腰凌空,另一只手抵着九岚腹部,轻描带点绘过九岚的胸型,最后使劲朝肩头狠狠一刺。
疼痛如爆炸开从肩头窜出,对方是瞄准了她的肩伤。九岚强忍着嘶吼化为闷哼,场面看起来煽情异常。摆弄笑颜,不动声色的接续排演,九岚并不放在心上,就当作拂柳接到自己警告的回应,两人顺着矛盾的爱恨情仇,饱含情欲地置换身位,这次九岚动作轻柔许多,学着拂柳的模样抚划她的背部,浸爱式的眼眸完全融入于戏剧之中。
“落戏!”闻得白玉倾此声落幕,九岚与拂柳黏腻着的身形随即裂出一道鸿沟。“二位辛苦,片刻歇息,接着补排兮月的幕次。”
““是!””
九岚排到廊道上解忧,她很想离开,去视察兮月的状况,奈何接下来的替补排演也有她的主要戏分,抽不开身。心头的焦躁按耐不下来,赏着湖光景致,手指不安分的在栏杆上敲打。
“妳。”没想过有人会搭话,除了兮月,敛红坊尽是不想有接触的人。九岚只挪动面角半分,用余光辨识到来人拂柳。“别丢敛红坊的脸。”
“哼,不会的。”九岚忍住胃中的恶心,她还没想明白,这群人为何连休息时分都要这么步步紧逼。
拂柳不客气地走至她身边,硬把一捆纱布塞到她手里,满嘴脾气。“别误会,妳的血弄脏艺服了,妳最好把它弄干净。”
经此提醒,九岚才忆起肩上的痛楚。虽然她的艺服是黑色的,但仍混着一块不明显的污渍,大概是被拂柳刺得伤口裂开,她禁不住轻蔑地道谢。“那还得感谢妳了。”
“不用,收起妳的虚伪。”
九岚懒得再做回应,她看过的人渣不少,不需要把情绪放在这种小心机上。便捷地拉起领口查看伤势,纱布间只透出一小团褐渍,看起来无须多余处理便已止血,多亏当初化雨绑得紧绷,九岚索性直接把拂柳给的纱布捆扔进湖里。
舞堂传来木板的敲击响声,是休息结束的讯号。伸过手脚,九岚故作平静地走入厢房。替补兮月的人选有了着落,是同属蓝颜花伏御底下的青媚弄花,她半吊眼角,不若兮月那样朝气活力,整个人看起来阴冷许多,给人一种尚未睡醒的无力感。九岚用着没人听到的声音叹气,真不晓得这蓝颜花为了搞下自己要动上多少手脚。
对戏初始,青媚随即抽出腰间的配刃,聚精会神舞蹈起来,与外貌给人的感觉相反,那剑刃恍如水蛇戏窜,扭动非常,这是蓝颜花精通的剑法,估计原本想派此人做脂白,奈何半路杀出一个剑桑,怪不得这群人机关算尽骤要搞下九岚这个位置。
耸耸肩,九岚算是知晓自已背后暗伏的势力,细究青媚比划的一招一式,她也明白为什么白玉倾看不过眼,这人的剑法很是邪魅。倒也不是说心术不正、不够刚强,而是从外貌、身形、力道都隐隐透着一股诡谲变幻,与《山河世间》中女将军的正气相去甚远,同样的,也与侍女的稚嫩天真相去甚远。
“真搞不懂白玉倾在想什么……”
埋怨归埋怨,九岚还是乖乖地照着安排对戏,侍女的天真与稚嫩被拔除,换来的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她想要试探,眼前的将军是否够格配得上自己的主子。神奇的是,九岚的台词没有改一字,却能不落分差的与青媚接上话。九岚暗暗想起化雨的叮嘱,这些人的意图丝毫不掩藏,摆明要用青媚的角色斗垮九岚。
排演结束后已过申时,九岚没有丝毫停留,忘却饥饿,连晚膳都不用就奔回兮月厢房。室内昏暗没有灯光,兮月熟睡在床铺上,颇为祥和。九岚环顾四周,却不见化雨人影,这可真把她整火烧穿心头。
“让你顾个人还四处乱跑。”愤恨自语,九岚一拳捶在实木桌子上,陶盘破碎的声音霹雳作响,碎片扎破九岚左手,定目一瞧,桌面摆开各种妆碟,脂粉被九岚敲洒一地。
“是谁?”兮月惊恐的问候在黑暗中颤抖,“化雨公子?老桑?”
“抱歉把你吵醒,是我。”见兮月已醒,九岚果断地将室内为唯一的烛火点亮灯路,这才看清被自己弄得满是狼藉的桌面,还带着一点血污。“化雨呢?”
“妳流血了。”兮月本能想起身,却遭遇一阵天旋地转,半点力也施不上地瘫软卧床。“化雨公子去给我们拿晚膳。”
“拿晚膳?”九嵐查看自己左手的傷勢,挑出一根陶片,吻過傷口將血吸乾,然後亮給兮月看看安心。“沒什麼大礙。”
“妳是小貓咪嗎?”兮月虛弱地轉動眼珠子,她全身上下只剩此處能靈活表達她的情感,毫不吝惜地翻出眼白給九嵐瞧瞧。“我想著妳肯定會練到很晚又趕著回來,就讓化雨也一起幫妳準備晚膳,應該等會兒就回來了。”
“不……我疑惑的是,他要怎麼拿晚膳?”
“嘻嘻,他回來妳就知道了!可是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九嵐從她戲謔的眼神間讀出一絲不妙,長年與兮月相處的她明白那是一個惡作劇的表情,接下來準沒好事。“梳妝鏡底下第二個抽屜裡有紗布,我幫你包紮包紮吧。”
“你好好休息吧,一點皮肉傷而已。”收拾完破碎滿地的陶刺,九嵐簡單地將所有妝碟堆在梳妝鏡前,將染上脂粉的室內擦拭過,但任憑她怎麼努力,顏料像印入木板內總是花綠五彩,擦也擦不乾淨。
門外腳步接近,是化雨的足聲,九嵐乾脆放下手邊的工作,先將桌椅恢復原樣。沒有報備,拉門逕直推開,一名藝女端著晚膳走進,九嵐沒見過這個面孔,本能性地警惕防備。她身形比九嵐高挑半顆頭、脂粉濃厚、瓜兒臉蛋姣好,留著一雙嫵媚的丹鳳眼,只有動作顯得生硬。
兩人視線剛對上,空氣就凝結起數十個秒鐘。
“化雨?”九嵐試探性詢問,瞪著一副不如死了算了的死魚眼。
來人只是傻愣著,手裡端著三人分的餐盤,不知該作何反應。如果歛紅坊有地洞,他恨不得永遠躲在裡面不要出來見人。
“阿!回來了!怎麼樣!她就是雨晴姑娘!”兮月人在臥床上扭動,聲音卻飛也似的快活亂竄,向九嵐展示她高超的妝容技法。“怎麼樣!漂亮吧!”
九嵐神情呆版,木然走到化雨近前,上下打量著他的身形。她的神情撇去一如既往的嘲弄,倒是很認真地看待某種藝術品的感覺,看得化雨臉色發燙。圍繞在化雨身邊,如同猛虎盯上獵物轉過一圈又一圈,九嵐繞到化雨身後,輕拍過他的背部,讓他挺起胸膛。隻手接過化雨手上的玉盤,又握緊他的手,上下舞動仔細打量,扯扯領子、微抬下巴,然後終於露出肯定的微笑。
“是阿~挺漂亮的,雨晴姑娘。”
“别挖苦我。”化雨一把不屑,拍开九岚调戏的手。“这只是一点点伪装,别忘记我们在逃命。”
“那句话是我说过的。”哼着曲儿,九岚将玉盘摆放妥当,抄起上面的碗筷就伏到兮月床边,一点一点给她送吃的。“不考虑一下藏在敛红坊的可能性?谁都不会想到是你,雨晴姑娘。”
“不必,还有别再叫我雨晴姑娘。”化雨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一身装束脱去,卸下妆容,可惜的是在这个场域当中,他是最无权势的那一人,只能任由九岚与兮月打压。他绞尽脑汁想转移注意力,将刀口对准凌乱的室内。“这里发生过什么吗?”
“没什么,桌上的妆粉被我打翻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我有办法。”
化雨想起先前抽刀客也是将整个桌子沾染墨水,熟悉地翻找出那罐不明原油,小心翼翼地擦拭。液体将附着的色彩析出,轻快一抹就干净无痕。指尖传来阵阵刺痛,一道红痕在他小指划开,化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看到地板上躺卧着尖锐陶片,沾上自己的血。
“这是怎么了?地板上有破片。”
“嘻嘻!老桑生了好大一顿气,一不小心就把桌上的陶碗敲破,还扎伤了手。”
“你生气了?”
“这是哪天你没遵守对我的承诺会有的下场。”九岚语气平稳地说,神似不甘己事。喂完了饭,一匙一匙给兮月送汤。
“不会有这么一天。”化雨干笑几声收拾起破片,他可不想为自己树立这样一位恐怖的敌人。
“但愿如此。”
化雨将地板上的残污收拾干净,九岚也给兮月喂完晚膳,化雨搜刮来的食物已经放冷到有些发硬。兮月恹恹又躺回卧榻,化雨只是沉默地扒饭,而九岚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张口、也不碰饭,就只是看着化雨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气氛尴尬至极。
“怎么了吗?”化雨停下手边的筷子,淡红的唇印落在碗边,他下意识伸袖就往唇边的油污抹去。
九岚不作答也不回应,就是抱着肚子捂住嘴,看着化雨的脸耐不住笑声。化雨到铜镜前端详着自己,一把红艳从嘴边抹到耳根后,那裂嘴的模样滑稽彻底。他再打量自己的衣袖,果不其然袖口沾染起一大片胭脂红墨,又因为宽袖摆动惹上了身。
“看来我们的雨晴姑娘,需要好好学习仪态呢。”
“呵呵,跟以前的老桑好像,她每次都把满嘴脂粉吃掉。”兮月纵然体虚,话语间然鼓动强劲针刺,一戳就瞄向九岚的痛处。
“才没有,别瞎说。”九岚收起笑颜,终于把注意力停留在冷掉的碗饭上,极不情愿的动箸。“你把桌上的瓶罐拿到兮月旁边,让她给你脱妆吧。然后先去沐浴,晚点我带兮月。”
“或着妳想跟我们一起也行!雨晴小花花!”
“咳咳……”轻咳两声,化雨马上被口水呛着,兮月冲着化雨嘿嘿傻笑两下,这人就连说玩笑话都满溢着真诚,让化雨有些分不清楚她所言真假。“这就不用了……”
“欸?多可惜!这种机会很难得喔!”
兮月眨着眼睛,化雨满脸尴尬地偷瞄九岚神情,她细嚼米粒不发声音,眼神死瞧着两人,捏住筷子的左手却放在腰间轻拍两下,那是暗器藏放的位置,赤裸裸的威胁。
“我想……还是不必了,我没有这种喜好。”化雨尴尬着笑容,将手里的瓶罐递过兮月手中,乖巧地跪坐在榻前,心里念叨着敛红坊里的每一位艺女都是披着金皮的魔鬼,尤以捉弄人为乐。
“阿!我明白!雨晴小花花的话,肯定是要找男人吧!”兮月话刚说完,九岚就把刚入喉的米粒喷满整桌,呛着似的疯狂拍击自己的胸腔。化雨满脸黑线不知做何回应,对上的是兮月一脸得逞的笑容。“太好了!妳终于肯笑了!”
九岚转过头去,只亮出掌心难受的挥动,那米粒在喉咙里卡得紧,她又大力咳过两声。
“看妳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也该多一点笑容阿!笑起来多好看!”
化雨这才明白,原来兮月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在挖苦自己,而是成了讨好九岚的临时工具。正如兮月所说,九岚身边太多太多愁云惨雾,能让她放松一会儿未必是坏事,也跟着帮腔。“是啊,找个男人或许好点,妳有什么推荐的男人吗?兮月小花花?”
“那个大毛怪如何!”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缓过心神,九岚仍掩饰不住嘴边的笑意。“谢谢妳们。”
“谢什么呢!我们只是普通地聊天而已呀!”接过瓶瓶罐罐,兮月在自己手上涂抹一摊浓水,然后放射式地点在化雨面容角落。化雨像个听话的孩子,闭眼正坐,贴近得能闻到兮月体旁淡淡清香。“明天就是表演,总不能让妳苦着这么一张脸!”
“我明白,我会全力以赴的。”
“这才是我们可爱的小莫莉!”兮月趴伏在卧榻上,拾起化雨的双手搓揉着他涂满浓水的脸颊,搓揉脸上与脂粉汇合成的色块,挂着笑容对着化雨寻求肯定。“你说对吧?”
“嗯,妳尽管把戏演好,不用担心我们。”
“不用你说我自然……噗哈哈哈你那是什么脸。”九然转过身子,话还没接完下半句,就瞧见被兮月整得四彩斑斓的化雨猪头,一脸认真地信心喊话,这次她是连笑声都憋不箸了。
化雨还没会意过来,兮月就沾上一条湿手巾盖住化雨面容,轻轻地把油污抹去卸除罪证。“这样就好啦!接着沐浴干净即可!”
“多谢。”
“那趁化雨公子沐浴的时候,老桑换我来帮你脱妆吧!”
“不要,妳休想。”
“欸!我可是病人!病人最大没听过吗?”
“病人就给我好好休息。”
化雨踏进浴所,即使关上门,还能听到兮月与九岚微弱的吵闹声,或许这就是儿时玩伴的力量吧,九岚先前的阴霾即被一扫而空。脑海里回荡着兮月那句让自己代替她陪在九岚身边,兮月这算一次完美的演示,不需要拼尽性命,劳苦功高,只要在力所能及处,替她分担忧愁,共享快乐即可。
化雨一边盛过热水抹掉脸上的油腻感觉,一边深沉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