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恩仇录
繁体版

第一章 不速之客

    北熹开元三十年,腊月二十八。

    渭洲城里的朋来客栈,周掌柜如同往常一样开门迎客。门一打开,就听见街上来往的三两个行人在议论。

    “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个魔头又出手了!”

    “什么?又出手了?这回死的是哪家的?

    “听说是那潭州岳家。”

    “死了几个?”

    “还几个?整个寨子都被杀绝了!上百口人哪!”

    “惨哪!真是造孽啊!”

    周掌柜一边听着他们闲话,手上一边拾掇着,时不时抬头,透过木制走廊看向二楼的一间客房,昨晚那位眼生的年轻公子就住在那里。

    那位公子是个生面孔,渭洲城地处北边偏远之地,来此投宿的大多是归云山庄各州郡分舵的子弟,周掌柜在此地开了半辈子客栈,各门各派的子弟但凡来过的,大多都能混个眼熟。

    那位公子昨日临近打烊时,独自一人前来投宿,来时神色匆匆,他身长五尺,模样生得十分清秀,着黑色纩衣,身上背着一把墨色长剑,隐约闻得到血腥味。

    要是平日倒也罢了,这渭洲城虽然偏僻,但出了城,西北方就是崆峒山,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北宗归云山庄就在那崆峒山上。

    北宗归云,南宗浮鹰,是当今天下威望最高的两方势力,南北二宗以湘河为界,各主一方。

    渭洲城是离归云山庄最近的城池,也是必经之地,算得上是湘河以北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最近这半年里,江湖上出了个魔头,陆陆续续杀了数十人,那数十人死状甚是惨烈,个个都被剜了心,若是方才街上那几个人议论的属实,那便又多了上百个刀下之魂,那魔头至今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有何深仇大恨竟要下如此毒手。

    死者皆是江湖中人,都是有些功夫傍身的,能这样大开杀戒且来去自如的,想必身手不凡。

    归云山庄已经派座下几位得意弟子查了好几个月了,也没听说查出什么名堂来。再过两日就是年关了,可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才好。

    周掌柜心里正想着,“吱呀”一声,那间客房的门开了。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那位公子下楼,走到他跟前来,那人问道:“掌柜的,向你打听一件事,你可知归云山庄怎么走?”

    周掌柜这才回过神来,答道:“知道知道,从北城门出城,往西北方向走,径直走大约十里地就到崆峒山了,顺着山路穿过那烟嶂林子便是了。

    那公子道了谢,转身便要上路。周掌柜见他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忽而又想起什么,唤住他道:“公子,最近这大半年可不太平,屡有习武之人遇害,我瞧公子你年纪轻轻,孤身一人,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多谢掌柜。”那公子看了他一眼,又开口了:“听说那归重远归庄主,座下有个徒弟叫归云竹,精通医道,可解百毒,可有此事?”

    周掌柜连连称是,“云竹小姐的医术精湛,天下皆知。归庄主一生虽说未曾娶妻生子,可收养的四个徒弟可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呐。年纪轻轻,归云四杰的名号却已名震江湖。”

    那位公子听了却似有疑惑,问道:“可我听闻,归庄主有五个徒弟,怎却只有归云四杰?”

    周掌柜一怔,叹气道:“你说的是那小徒儿归云破?嗨,别提那小子了,那是个不成器的!成日里跑到这渭洲城里惹是生非。喏,就前两日,还把学堂里的学究给打了,那学究是个厚道人呐,穷人家的孩子没钱念书,他便分文不取,这样的大善人,那个归云破,他竟……竟下得去手……哎!真是造孽!”

    “竟有这等事?”那公子皱眉道:“归云山庄尊有北宗之名,湘河以北十二门派,都以归云山庄马首是瞻,没想到,如此威名赫赫的归云山庄,竟出了个这样的顽劣弟子。”

    “可不是吗!”周掌柜摇了摇头,不愿再提。

    那位公子也没再多说什么,与掌柜道了别就转身上路了。他顺着掌柜指的路,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崆峒山脚下。

    他仰头试图辨认归云山庄的方位,却只见山峰被那薄薄的晨雾笼罩着,高高耸立仿若直入云端,山脚下就是周掌柜所说的烟嶂林子,林子披着一层薄薄的晨雾,仿佛漂浮在云层之上。树木并未受这寒冬的影响,生长得极为茂盛,青翠的枝叶随风微拂着。

    崆峒山虽如画卷般壮丽,但他此刻并无暇欣赏,这晨间雾气重,烟嶂林子又深,他走得格外小心谨慎,时刻警惕着以防不测。

    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在林中响起,“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那声音飞扬跳脱,在林间回响。

    他心下一惊,寻声四处张望,并未看到人影,他不敢贸然回应,只将手伸向背后,紧握住剑柄,屏息敛声分辨那人的方位,竟未察觉到分毫!

    正在紧张之际,在他头顶响起“噗嗤”一声笑,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那人双脚勾着树枝,就倒悬在他的头顶,他惊呼一声,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人腿一蹬,鲤鱼打挺般腾空一跃,轻盈地落在他跟前。他暗自惊叹,好轻功!

    再定睛一看那人的脸,他登时变了脸色,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想,竟然是他!

    那人生得一双剑眉星目,轮廓如鬼斧神工般硬朗,他身长八尺,一头黑发高高束起,身着天青色长衫,英气逼人。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归云山庄的小徒儿归云破!

    归云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玩味地开口道:“阁下看着眼生,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模样,难不成你就是个那个剜心魔头?”

    那公子脸色一僵,呵斥道:“胡言乱语!”

    “哟,还不承认?”归云破凑近他,吊儿郎当地转着圈地打量他。片刻后他突然出手,提掌便击向他的后脑,对方早有防范,立刻侧身避开了去,归云破手腕顺势一翻,又提掌欲劈向他的肩膀,对方微微后仰,出手格开,两人你来我往,拳脚相向,那位公子武功招式很有章法,十来个回合下来,归云破渐渐不敌,他立刻施展轻功,凌空跃起向后飞身,落地时两人已拉开距离,他嘴里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

    那公子见状也便作罢了,只要对方不再纠缠,他也不想节外生枝。然而归云破双手抱在胸前,丝毫没有让行的意思。

    那公子强压着怒气道:“我有要事在身,还请让开!”

    归云破哪里肯让开,他腆着脸笑,不依不饶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究竟是何人?来我归云山庄有何贵干?”

    那公子瞪了他一眼,反问道:“与你何干?”

    他方才这个眼神,看在归云破眼里,总觉得似曾相识,他楞了楞,定睛打量他,心里想着,这个眼神似乎在何处见过……片刻后,眼睛陡然一亮。

    他上前一步凑到他跟前,一脸坏笑,他这眼神太过无理,那人正欲呵斥,归云破语出惊人道:“不是我要与你为难,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却做这身打扮,若不让我问个究竟,岂非与我为难?”

    那人听到“姑娘”二字,心中大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归云破趁着他分神的一瞬间,眼疾手快,一把扯下了他的发髻,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泄下来,一缕齐眉穗儿轻盈散开,别致地落在额前。

    北熹年间,只有未出阁的姑娘才会留这样的齐眉穗儿。

    归云破嘴角上扬,满意地欣赏对方脸上的惊慌失措,又再出手作势要袭向她的胸脯,那“公子”这下彻底慌了神,连连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双手本能地抱着胸,又羞又怒道:“好一个无耻的登徒子!”

    归云破哈哈大笑,得意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离儿姑娘,上回岳家寨一别有五六年了吧,怎么?你这家传易容之术竟没半点长进。”

    岳离儿杏眼一瞪,反驳道:“我没有长进,你又好到哪里去?前几日打伤那渭洲城里学究的是谁?”

    归云破皱眉道:“你哪里听来这些闲话,你知道什么?那学究本就是个假仁假义的无耻小人,我打他那是为民除害!”

    “强词夺理!”岳离儿冷笑道。

    归云破挺着脖子大声道:“我亲眼看见了!他装作分文不取,却又借机轻薄学生家中女眷,上回就让我撞见教训过他,他却还敢再犯!如此无耻鼠辈,我打他有何不对?”

    岳离儿哼了一声,心中倒有几分赞许,却也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

    “你让不让开?”她道。

    “不让。你还没告诉我你做什么来了?”归云破剑眉一挑,又是那副欠打模样,他想了想,道:“莫非你是来找我的?虽说你我曾有婚约,可那不过是长辈之间的戏言罢了,姑娘你还是请回吧。”

    岳离儿怒不可遏,被他识破本就不忿,又见他如此戏弄挖苦,气急之下竟拔出背后的长剑,提剑怒刺过去,归云破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不过说了句实话,她竟如此气急败坏,提剑要刺自己,眼看她剑锋凌厉,难以招架,几乎是下意识地使出一招夺命追魂掌,顷刻间,三掌已出,击中她的右肩。

    岳离儿顿感右肩一阵剧痛,整条胳膊瞬间麻了,她的眉头拧成一团,原来她的右肩处本就有伤,这三掌不偏不倚,刚好打在她的伤处,她痛呼一声,额头渗出细汗,已然无法站立,踉跄间剑已脱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归云破见此状况吓得魂飞魄散,说起来他的功夫并不好,归云山庄的内功心法虽然扬名天下,可他只学了个皮毛,他打小就不喜欢练功,总嫌枯燥乏味,平日里练功时,不是插科打诨就是耍赖躲懒。

    所以他们平辈的师兄姐弟五个,就唯独他归云破的武功最不上台面。

    有时候他心血来潮也想提掌运功,一展身手,就没成功过几回,谁曾想今日竟鬼使神差地使在这岳家姑娘身上了。

    他心里慌乱得很,抢上前去扶住她,颤声解释道:“离儿姑娘!我……我不是有意伤你……我……离儿姑娘!离儿!”

    岳离儿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想让他闭上嘴。可话没说出口,倒是呕出一大口血来,眼前一黑,便晕倒在归云破的怀里。

    归云破又震惊又茫然,他这三掌竟这样厉害,将人打成这样?心口击鼓似的咚咚直跳,又见她呕出的血色泽有异,竟是触目惊心的墨绿色。归云破登时反应过来,大呼:“不好,这像是中毒了!”

    他赶紧将人打横抱起,施展轻功,猛地一个蹬地,飞身直上,直纵起三丈高,他抱着岳离儿,身法如风如幻,踩着树顶上的枝叶,如履平地一般快速飞奔上山,直奔归云山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