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
刺目的光辉于夜幕中闪耀,点亮了残忍的屠戮场,穿戴精良的士兵们,急不可耐地冲入失去了主人的城堡,全然不顾原本的任务,大肆掠夺起目力所及的贵重物品。满目疮痍的一楼,面容狰狞的士兵,长夜漫漫,只是个开端。
有着位阶的士官们毫不顾忌,看中的侍女仆从直接强行绑缚,悍不畏死的催动术符,当场化作一团血雾,衣物飘零落地,士官们本就丑陋的面庞上又添了分痕迹,所幸还有些畏缩的,便成了他们争抢的战利品。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啧啧啧。”
本次行动的最高负责人格里德鄙夷地瞥过士兵们,边把玩掌心的珠玉,边昂首阔步地直奔二楼而去,身边跟着的家仆和城堡里的仆从们是一致的,此时正低眉顺眼地为他引路。石阶上铺陈的地毯飞溅上点点殷红,格里德做作地捏着鼻子,胡乱打量起这座稍显穷酸的城堡。
“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连住的地方都这么穷酸。”
“我们这破地方怎么敢和大人您的住所比,不是自取其辱嘛,来,小心。”
“那倒也是,这木料,不行。”
格里德手指敲击在扶手面上,高傲地弹了弹指尖上不存在的灰尘。
“这装饰还行,勉强过眼。”
瓷质的工艺品被格里德一掌甩飞,砸在墙上破了个粉碎。
“嚯,玉的。”
依旧被他摔在地上,一路滚到台阶口,和石阶发出撞击声坠下一楼。
格里德不急,饶有兴致地为这座城堡带来破坏,二楼转了个遍,房间也毁坏的七七八八,才跟着家仆走上二楼,士兵们在一地的狼藉中拣出还算完整的东西,塞进自己的包中。
一想到即将到手的秘宝,格里德的心跳就止不住地加速,为了更好地迎接它,只能用破坏的手段来排解心中的狂喜,口袋中颤抖的左手伴随碎片的增多而逐渐平息。家仆停下脚步,恭顺地立于一扇大门边,和其他房间不同,光是门口的灯具,就闪着琉璃光,门上镶嵌的六块宝石流转出缤纷的色彩。
“咚——咚——咚——”
“什么声音?”
“哦,是楼顶的大钟,这是告诉大家,已经到了第二天的钟声。”
家仆有答必应,久居十年之长的他却完全没注意到响度的变化,和往日比较,过于洪亮了。
“还真是穷人的癖好。”
格里德手按在门把手上,用力向内推开,两扇门纹丝不动。
“嗯?还敢反抗?”
魔力灌注入门把手,四道魔力刻印瞬间将格里德弹飞,门口的灯射出夺目的光束,如同圣剑般将他钉在墙上,鲜血从腰腹间淌出,染红了他的衣物。
“嘶——”
格里德按住腰间的伤口,催动魔力止血,生疏地掏出药丸,在口中磨碎咽下。上一次受这样的伤,还是十几年前,顺意的生活过久了,都忘记了疼痛的滋味。自己仰仗着权势太久,差点忘了真实的魔力水平并不高深,只是堪堪到达四级,在“御座之下”中是最弱的那个。但只要今天,拿到了秘宝,抢先使用,自己就能打破这个局势了。
“大人!您没事吧!”
家仆慌乱地靠近格里德,显得手足无措。
“无事,太过小看你们这破地方罢了。”
语毕,格里德缓缓站起身,调动空间镯,取出一枚缭绕黑雾的玄钉,狠狠地扎入门缝之间的一丝空隙,黑色的浓雾和门上的魔力刻印展开疯狂的斗争。
“大人,那——”
家仆话音未落,心口出多了一柄短刃,贯穿了胸口,直直倒在地上。
格里德嫌恶地踹了一脚,还在挣扎的家仆在地上滚了十几米远,停下了抽动。
没有魔力供给的魔力刻印,哪怕再多,还是败下阵来。大门被格里德推开,一口水蓝色的水晶棺材盛放在四方空间的中心,地上的法阵已然黯淡,六个角上伫立的雕像顶部,水晶球忽明忽暗,魔力波动微弱。
格里德踏进房间了一步,才感受到整个房间内部的寒意,明明是严暑期,这方天地里的温度甚至远低于严寒期最冷的时候。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房间内部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因为没有灯光的照射而没那么显眼。突如其来的寒意让格里德不得不立刻披件大衣,体内的魔力似乎都滞涩了不少。
“也太冷了……”
大衣上亮起的魔力刻印尽职尽责地为格里德抵御起寒冷,格里德还是忍不住直搓手,一步一步小心地挪步到棺材边上。
希望法阵已经失效,这要是再来一下,我可没带那么多药。
水晶棺材内躺着的少女,衣着和这片空间显得格格不入,乳白色的丝质睡裙贴合在身上,勾勒出发育饱满的身躯,修长的双腿被来自母亲的关怀裹的严严实实,但绒被却只盖了腰腹以下的位置,双手叠交于绒被之上,胸口时不时亮起水蓝色的慢旋的魔力刻印。娇俏的面容是继承了母亲的鲜明特征,只是脑后披散的淡蓝色长发,和父母是毫不相干。
“好美……不对,这……这是……”
格里德不可置信地盯着少女的脸颊,眉头紧锁。记忆的碎片在此刻蔓延拼合,原以为早已退出舞台的人却平静地躺在其中。六年前,边境领主的二女儿晏澄因诅咒身亡,掀起不小的风波,尽管没有顶尖的魔力潜能,在这个国家已经算是出类拔萃。追根溯源甚至是异界人,有如此天赋已是神的恩赐。而她的死,格里德是不惊讶的,因为这件事,就是如今国君的女儿做的,知晓的只有几个人。小公主伊芙娇生惯养,有着不错的才华,相遇时只是晏澄一次顶撞,就被记恨在心,直接找宫廷术士下了诅咒,势力弱小的边陲领主哪有反制的手段。这种诅咒唯一的代价就是,施术者会伴随受术者一同死去,找不到施术者就找不到破咒的手段。最后连施术者都不知晓,领主就已收到了噩耗。
而面前躺着的少女,基本上可以确认就是晏澄,只是没有呼吸体征,但是身体确实成长了。
“怪事……”
原有的邪念也被未知的疑云暂且压下,格里德小心地触碰这口水晶棺材,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秘宝,霜华晶棺。
旧文明史书上记载,霜华晶棺有着能让人走向长生的力量,是上一个时代的人制作出来的,本来还让人怀疑可靠性,直到制作者都被从天而降的零全员抹杀,霜华晶棺的珍贵性就不言而喻了。引动了世界的修正力来抹除,那一定是秘宝。
格里德的确迫切地想使用它,奈何自己对这霜华晶棺的使用是一窍不通,盯着这口水晶棺不停踱步。
要不,把她拖出来,我自己躺进去?
格里德别无他选,手小心翼翼地抵在棺盖缝口,结果棺盖意想不到的轻,他手忙脚乱地让棺盖平稳滑落在地上,长吁一口气。
“吓人,要是摔碎了我可要被处死了。”
格里德手刚伸到晏澄的腰间,打算把她抱起来的时候,一股强盛的寒意从手指上袭来,整个人弹射远离棺木,大气也不敢出。
“什么东西啊……”
格里德谨慎地退后两步,靠在墙上,右手臂整条被寒意撕扯的同时,猛然发现房间里的冰霜全部消失了,露出原本藕色的装潢,他甚至能听见,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格里德猛地扭头,确认房间里除了他就只剩下晏澄,而棺木中的晏澄,正摇晃地坐起身,眼神中满是迷惘。与此同时,她身下的霜华晶棺,毫无征兆地粉碎。
“我的秘宝啊!”
翘首以盼的霜华晶棺就这么破碎了,与之一同粉碎的还有自己这四百多天的梦,格里德的理智骤然崩溃,口中快速吟唱起法咒。数支光剑于身后腾起,以破风之势刺向晏澄,格里德直到魔力被自己掏空了,才停下施术,房间内烟雾弥漫,全然看不清人影。只不过,这样的攻击,似乎毫无作用。
烟幕散去,晏澄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眼眸燃起碧色的光焰,明明没有魔力流动,格里德依旧有种被攥住心脏的痛苦。这种感受,他只遇到过两次,第一次差点死去,至于第二次……
格里德脑海被逃跑两个字铺满,死了命地捏碎了一直以来把玩的珠玉,可是空间跳跃的能力并未发动,他还是在这压抑的空间内,无处可藏。少女的双眸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抹景色。
格里德的全身被冰霜覆盖,片刻后绽放出淡红的冰花,消散于空气中。
晏澄赤着脚踏在石质地板上,常年躺在棺木中,肌肉压根不听使唤,控制不住平衡,踉踉跄跄地走向大门,走廊里逐渐嘈杂,脚步声终于来到晏澄的房门口。
“呦!这还有个极品!”
“她是我的!”
“你们在抢什么?这肯定是由贵族的我收下……”
三人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就已然失去听觉,下一秒尽数碎成冰渣。
晏澄想说话,喉咙却滚不出一个字,只能单音节的哼哼。从先前的每步都晃到小跑只花了一分钟,四楼却没有她想找到的人影,记忆中的父母和兄长都不在这座城堡中,有的只是无尽的掠夺与杀戮。
“就是你杀了这么多人吗?”
“让我给你点教训——”
楼下的士兵似乎意识到了问题,都想上来探个究竟,直到过半的士兵呼喊声都在楼梯上戛然而止,几个稍微聪明些的士官才做出他们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全体撤出!到外面集合!”
“听令!撤出城堡!”
碍于军阶差距,士兵们不情不愿地小跑出城堡,楼梯上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格里德的副官由于没找到他的踪影,不得不暂时接过统帅的位置。
“格里德大人呢?”
副官扭头问了问其他几名小队长,收到的回应出奇的一致。
里面不会有高人吧……副官只是模糊知晓这次来的目的,所以格里德突然消失,不会是遭遇不测了?但除去已经在王都死去的夫妇二人,碍事的两个儿子也有别人处理,这边陲领土哪有能和格里德交手的人存在。
“怪事……”
副官手揣在兜里,士兵们还沉浸在掠夺的快感中,交谈嬉笑的声音掩盖了城堡中堪堪传出的几道哀嚎。实际上副官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会撤出来,直到和小队长们互换了消息,才下了最后的决策。
“所有魔导师听令——对准城堡——释放火流星——”
小队长们向下级统一传令,把握住释放的时机,本就炎热的夜晚,被百道炽热的火焰陨石点亮,重重地砸向城堡。陨石砸穿了没有防护阵的城堡,火焰点燃了城堡中的布帛木料,飞速蔓延,直到三分钟后,副官才下令停止。
“全员撤退!”
没人询问主帅的去向,都沉浸在今日的收获中,士兵们怀揣着战利品,士官们牵着俘虏,毫无行军的样子,消失在夜幕中。至于副官,他敏锐地瞟到了城堡一角的窗户中,亮起的水色光晕,本能地想离开这块土地,不然还要让魔法轰炸一会儿才停,第一次打破了规矩,也是最后一次。
废墟中的晏澄怀抱一只雕花木箱,是较为低级的空间储存魔导具,里面存放着自己每年收到的生日礼物和一些珍视的物品。突如其来的火雨,让还未定神的她不顾一切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雕花木箱保护的严严实实,靠在角落。实际上整个房间在她无意识的情况下,被魔力笼罩,硬生生抗下了三分钟的火雨。
“结束了吗?”
晏澄小心地向窗外望去,夜幕安宁,没有一丝人影,只是视角似乎低了不少。
“嘎啦——”
晏澄用力推房间门,门板好像被什么东西抵住了,怎么也打不开。
“怎么这么结实啊!”
晏澄狠狠地撞在房门上,也只是让它歪了些,房间里也没有能当工具的物件,最后只能想到用魔法破门。
“魔法……怎么用来着?”
晏澄试了好几次,上翻的掌心依旧没有出现任何东西,房间却开始晃动,天花板承受不住压力而崩坠。
“啊!”
晏澄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脑袋,这次连雕花木箱都放下了,只是胸口的魔力刻印闪烁起最后一缕光芒,保护起晏澄。石料沉闷地坠击在她一米的范围外,硬是避着她铺满了一圈。
“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要被活埋了吗?”
晏澄试图顶开这个小安全区,孱弱的手臂完全改变不了现状,头倒是莫名开始眩晕起来,蚕食她的意识。
“妈妈……”
“这里!这里还有活人!”
“都去帮小姐!”
漫无边际的雪原,朔风凌厉,枯木被压低了姿态,枝条以怪异的扭曲度不停点地。围栏中心的古堡上了年纪,外部的抗寒涂料不再完整,随着岁月流逝而脱落。悬挂的路灯咚咚撞墙,随时都有可能打破平衡。
积雪覆盖下,通往古堡的石板路毫无踪迹,只能费劲力气在积雪中蹒跚前行。晏澄熟练地穿过雪路,推开古堡的大门,一如既往的没有对她设限,古堡里暖烘烘的,墙体内埋入的魔导具正恪尽职守地喷吐暖流,拂去她外套上的积雪。
好冷。
晏澄搓了搓通红的手,手背和以前每一个严寒期一样,都裂了些口子,但没有流血。换上室内拖鞋后,急不可耐地往厨房跑,只求一杯热饮暖暖身子。
小姐,你回来啦。
女仆长从壁橱中取出一袋果奶粉,热水冲泡后稳当地放在桌子上,这是晏澄最喜欢的寒期饮料,带点酸涩的口感和顺滑的奶质。
呼~在准备什么吃的啊?
晏澄凑到烤架边打量了一会儿,肚子就开始发号施令了。
还要一会儿才好,而且没到饭点呢。差点忘了,夫人有事找你。
好的!
晏澄欢快地跑出厨房,趿拉着拖鞋差点在楼梯上摔倒。今天是她的生日,能吃好吃的同时还能收到平常得不到的礼物,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
妈妈!
你这孩子,大雪天就别出门逛了。
墨羽凝拉过晏澄的手,翻出护肤膏细致地为她擦上,晏澄很老实地接受妈妈的关怀,等到擦完了才窜进墨羽凝的怀抱,脸贴脸地撒娇。
今年是什么呀~
晚上你就知道了。
墨羽凝笑盈盈地环抱住女儿,穿着大衣都觉得寒冷的身体,此刻倒是有了些暖意。
爸爸呢?
他啊。
墨羽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点在晏澄还有些红的鼻尖上。
想给你整些新花样,大早上就乐呵呵地出门了。
嘿嘿嘿嘿……
你那俩哥哥甚至昨天就已经去国都物色东西了,比你那老爸还夸张!
一年就这么一次嘛……
晏澄贴得更近了些,更像是挂在妈妈身上。
嗯。
妈妈,你很困吗?
是啊,本来打算叫你来帮忙的,可是人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就只好自己把魔导具都修完咯。
啊,不会是楼上那批吧。
就是那批。
三十几个全修完了?
是呀。
妈妈你好厉害呀~
别贫,我得去睡会儿,魔力和精神力都耗了好多,你自己玩去吧。
好,我给你把炉子点起来。
晏澄把房间内的魔力炉点亮,房间内的魔素浓度稍微提高了些。
墨羽凝看着晏澄走出房间,这才放下伪装,露出疲态,钻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哼哼哼~
晏澄坐在椅子上晃着脚,兴致勃勃地翻看带回来的漫画,房间内的温度稍微有些高了,热流吹的晏澄小脸直发烫,忍不住开了棉衣的扣子。
咚咚咚。
晏澄疑惑地打开房间的门,门外是几位关系特别好的女仆,扭扭捏捏地拿出了包装完整的礼物盒。
小姐,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三双手同时递出不同颜色的礼物盒,有大有小。
你们干嘛呀,大家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晏澄本想推脱,想了片刻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和每位女仆都来了一个亲密的拥抱。这几位年纪与晏澄相仿,倒像是姐妹。
女仆们来的快去的也快,晏澄关了门,迫切地捧起其中一只礼物盒,揭开纯色的包装纸,盒子里躺着一本书,是本菜谱。
哇,居然记得我想学做菜。喔,这个盒子有点厚。
晏澄打开第二个盒子,里面躺着一只玻璃瓶,瓶身不透明,盒底放了张纸。
朝露。说是调料来着,不知道小姐会不会喜欢。
我超级喜欢的!妈妈才不会让我买这个回来!说不健康,不过现在我能偷偷加咯。
第三个盒子光是打开,就流淌出一股浓郁的香味,一束黛色的花用细绳拴住,细看发现并不是鲜活的花束,而是手制的假花。
嗯,这样能放很久,真是个好装饰品!
晏澄直接把盒子捅了个口,当做简易花瓶来插这束假花,上面喷洒的香水是凝神静气功效的,气味大概一个月就散完了。
等待的时间里,晏澄没有和往常一样钻研自己独创的“特殊魔法”,而是兴致勃勃地翻看父亲的手记,里面记录的是各种魔导具的制作方法。所有熟悉的长辈都建议她发展那魔力潜能,但她更喜欢鼓捣魔导具,五花八门的魔导具在她眼中充满了乐趣,比起不是人人都适用的魔法,可要来的实在。只是做出来的魔导具,和一般的不太一样。
拇指大小的爆弹,威力不错但不稳定,使用后迸发的光芒刺眼到让人短暂失明。
家用清洁器,球状物体,滚过的地方因为过强的清洁能力而难以寻到一丝魔素。
还有只会发光的断剑,声音很大的灯具,不能遮光但能抵挡火球的遮光帘等没什么用的魔导具,都是晏澄做出来的东西。
我带回来的肯定比你的好!
我可是知道妹妹喜欢什么东西的,大哥你可是连妹妹喜欢吃什么都记不住的人。
我就是记性没那么好,那怎么了,今年的礼物我可不会踩地雷了。
晏孤鸿不太好意思,健硕的身躯竟稍显拘束,风雪无声地掠过他坚毅的面庞,不留痕迹,腰间的佩剑激起剑意,不让细雪飘近半分。
毕竟这就是大哥啊。
晏淮清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先一步推开大门,抖落身上的积雪。
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多虑了。
晏淮清接过晏孤鸿脱下的外套,拍掉上面的积雪,挂在指定的衣架上。
平日是佣人做的事,今天全放假了。虽说是放假,但大部分佣人都是孤儿长大的,也无处可去,不过是在花园中围炉煎茶罢了,魔导具撑起的帘幕下,二十几号人嬉笑连连,悠然自得,只有擅长烹饪的三位还在厨房和女仆长做事。
老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看看都几点了,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
还有两小时才黑,现在才21时,说不定父亲在飞奔回来。
晏孤鸿话音刚落,背后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晏栖梧脸上难掩兴奋,两手各拍一个儿子的肩膀。
这不是回来了?
和晏孤鸿不一样,晏栖梧更显丰神俊朗,岁月丝毫未在他脸上落下痕迹,晏淮清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形貌昳丽,聚会时总是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但他本人倒是很不喜欢。明明和晏孤鸿一起锻炼,但怎么也壮硕不起来,倒是随了晏淮清的愿。
老爹……
我懂!
不是,你身上雪有点多。
哦哦哦……
晏栖梧的慷慨陈词还没涌出喉咙,就被晏淮清压了回去,急忙脱外套抖雪,积雪多到只是脱了个袖子,就落了一堆。
父子三人坐在会客厅,把自己准备的礼物盒放在桌面上,开始每年一度的“吹牛大会”,至于内容,不外乎今年给晏澄准备的礼物和关系。
这回我准备的东西,妹妹肯定不会皱眉。
不好说啊我傻大儿。
确实……
总觉得好想吐,唔……呕……
殷红的血从口中吐出,晏澄没来由地被揪紧心脏,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摇摇晃晃地倒在毛绒的地毯上,失去了神智。
“真是不容易呢,你终于回忆到这里了。”
“我……你是谁?”
晏澄警惕地环顾四周,整片心灵风景中没有一个活物,声音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从昔日的记忆中挣脱出来后,晏澄依旧想不起来很多事情,在这心灵风景中的自己,也是停留在刚刚回忆起的认知中的形象。
“你这么说我总感觉有点难过,你可是我第一个朋友啊。”
晏澄面前幻化出一团蓝色的光,片刻后聚出形体。
身披水色法袍,容貌上和晏澄有些相似,就好像是亲生姐妹一般。
“戳破你右手边那个记忆泡吧,哪里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晏澄没有丝毫犹豫,点破了属于自己的记忆,霎时间大脑中涌入了这六年间发生的一切。
被诅咒之后,并没有死去,而是灵魂被强制剔除于肉体,无法回归,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死亡状态。晏澄的灵魂就一直被束缚在这座城堡,宛如幽灵一般看着之后发生的一切。无法死去的生活,直到她的父亲晏栖梧弄到了霜华晶棺,才开始有了希望。旧文明的产物,被上天所重视的东西,说不定有着扭转局面的能力。晏栖梧凭借自身研究员的能力,花了足足一百多天,才大致弄明白霜华晶棺的能力和使用方式——能够救活垂死之人,无论状态。
全家人的希望再一次重燃,心血都倾注在这口晶棺上,调动最好的材料制作法阵,只为了供给晶棺的魔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但生命特征还在,就还有苏醒的可能。
晏澄以灵魂的形式,和霜华晶棺产生了联系,晶棺的真身也飘出了灵体,和晏澄相处了六年。本来只是一团灵体,相处久了之后,就变得像是人的模样,强大的可塑性让它拥有了和晏澄相似的外貌,乍一看像是姐妹。
“想起来了吧。”
“嗯。”
“要是你忘了我,那我也太难受了……他们在叫你了,你得醒来了。”
“小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等解决了外面的事,我们再单独说吧。”
晏澄点点头,从心灵风景中脱出。
“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晏澄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双桃花眼,眉宇间满是欣喜。
“你是……瑞珂莎?”
“太好了,你还能认得出我。”
瑞珂莎眨巴眨巴她的桃花眼,庆幸自己的容貌和过去没有太大改变。
“六年来你没有什么大变化……高了这么多?”
晏澄虽然知道魔人的发育程度会比一般种族要高很多,不过瑞珂莎的身高比以前高了太多,从前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现在估计反过来了。
“哎!”
“没事,站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晏澄挺直背脊,站在瑞珂莎的身侧,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看她的目光是仰视的。
好夸张的身高,感觉和我哥哥一样高了,好像有一米八几。
瑞珂莎被晏澄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手指不停摩挲赭色的鬓发,英气的女孩此刻有了些羞涩。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瑞珂莎雀跃地将晏澄拥入怀中,手臂紧紧揽住晏澄柔软的躯体,积蓄的情感喷涌而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真活了,真活了!”
“嗯,我活了。”
“听到你的死讯的时候……我难受了好久……我好想……把下咒的人抓出来……”
瑞珂莎的声音带了哭腔,已然无法保持平静。
“我不是又活了吗?还得多谢你们带来的消息,让我爸爸找到了霜华晶棺。”
“嗯……真是太好了……”
“我的父母他们……”
瑞珂莎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瞬,抹干了泪水,犹豫着要不要说实情。
“没事的,你说实话就行。”
晏澄坐到床边,攥紧拳头,等待着她不想听到的消息。
“晏叔他被传唤进王宫后,就死了,对外宣称他有异心,和魔族勾结,实际上是因为霜华晶棺被知道了,晏叔不肯把它交给王族,刚好王族也看他不顺眼,就下令杀了。”
瑞珂莎顿了顿,怒意透过腰间的佩剑而迸射。
“墨姨她和晏叔一起进的王宫……晏叔死后,不愿受辱,所有人都没拦下她自尽,用秘术将自己化为炸弹,给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畜生迎头痛击……”
“那……我的两位哥哥……”
“孤鸿哥哥,和淮清哥哥假意服从王族,约定了调整完毕后,就将霜华晶棺献上,这才让科利乌斯王暂时打消了派兵来‘镇压’边境的想法,为了你的苏醒拖延了二十几天,在此期间遣散了所有士兵和愿意离开的佣人。可没到期限,但‘御座之下’不愿等待了,就直接带人前来夺取,二人重创王家骑士的精兵,但是,都牺牲了。我的族人们没有能够保护好恩人!连恩人的儿子们都保护不住!”
滔天的悲愤化作清越的激鸣于剑鞘中腾起,破空而立,直指王都的方位,瑞珂莎的手心淌下鲜红的血液,在白色的绒毯上格外刺眼。
“你们愿意帮我的哥哥们,就已经足够了,哪有让大家为了我们身陷囹圄的理由。”
“如果没有当年的晏叔放我们过边境,甚至还为我们提供物资,我们这一族早就惨死在科利乌斯这肮脏的国家了!救命之恩当为报!”
十二年前的晏栖梧援助了一脉流离失所的魔人,甚至将他们送到不受歧视的邻国,拯救了全族近千人的性命,之后魔人们扎根于邻国边境,常有往来。
“你的族人们的命也是命,我不能让他们做出无畏的牺牲。”
“可是——”
“那就这样吧,为我提供一些资源,就我们两个人去吧。”
晏澄握住瑞珂莎的手,已然不知是谁还在颤抖。
“只要是我们能提供的,那就倾力而为。”
“母亲!”
“葵姨。”
身披绒袍的妇人推开房门,冲着晏澄微微笑道,她是这一族目前的族长,也是魔力等级不容小觑的存在,部分发梢受到魔力浓度的影响,泛起了银色。
“不是所有的族人都有报恩赴死的勇气的,更何况,我们一族擅长的还是通灵获取信息。”
葵拍了拍瑞珂莎的脑袋,走到晏澄面前,打量了许久。
“太好了,你不但活了,还成长了。”
“托了大家的努力,我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
“是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孩子,比起瑞珂莎可更像个女孩子。”
“那可不。”
反倒是瑞珂莎更加洋洋得意,就好像讽刺的不是她一样。
“我知道劝不动瑞珂莎,非常抱歉。”
晏澄对着葵,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不是没办法放任族人,我可能,会比他们俩去的还快吧。”
葵神情黯然,一族的命运和姐妹情谊,她选择了前者。
“节哀。”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醒来就要面对这样的现实……如果忍不住的话,就放声哭出来吧。”
“流眼泪,可改变不了什么呢。还不到流泪的时候。”
晏澄微微偏头,扯出一个凄美的笑容,淡蓝色长发开始泛起银芒。
“你变得成熟了,也坚强了,好好休息两天吧,需要什么我会去帮你准备的。”
“谢谢葵姨。但我想,去外面透透气。”
“我陪你一起!”
葵看着二人慢悠悠地迈出卧室,忍不住叹息。
“本来还担心她们是去白白送死,但现在,应该不是了。”
积雪覆盖的道路,每走一步都格外费劲,但晏澄熟悉这种感觉,轻快地前行,瑞珂莎虽久经锻炼,却跟不上她的脚步,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无人的修炼场。白茫茫的修炼场,中心却有着一块黑色的空地,是锻炼的人留下的空地。
“怎么急着来修炼场啊。”
瑞珂莎真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
“我想看看,现在的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晏澄的发梢不可逆转地变为银色,这是体内魔力浓度高到一定程度的标志,眼眸再一次燃起碧色光焰,身披的白色绒衣被劲风刮起,猎猎作响。整个修炼场的积雪受到力量的胁迫,化作细雪升起,于半空汇成漩涡。
瑞珂莎诧异地注视着眼前的光景,腰间的佩剑骤然脱出剑鞘,围绕瑞珂莎的身边发出高昂的嗡鸣,那是兴奋的剑意,同时也为了保护瑞珂莎不受风雪的威胁。
雪漩涡逐渐凝成几十柄铮亮的飞剑,锋锐的剑尖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气势直逼云霄。
爸爸我不想练剑。
那就不练,坐在边上看哥哥们练习就好了。
没事,我和淮清会保护妹妹的。
小澄做自己喜欢的就好了,剑术我们继承。
哈哈,好,那就看好了。
老爹你也忒强了,你这有点难学啊。
父亲……
老爹……
你们很有天赋啊,那……看好了!这一剑名为——
“破云之势!”
晏澄手中的冰剑成为了剑阵的核心,唤起的剑意逼迫天上的云层开了个口,剑阵紧随其后割裂了云层,比起记忆中的那一剑声势要更加浩大,纯粹的剑和魔法的剑还是有些差别。
我说老爹,这么帅的剑技怎么不早点教啊,早点教我我就能暴揍那群家伙了。
诶——淮清,父亲说了,男人手上的剑,是为了保护自己所重视的人而出鞘的,不是让你欺负别人的。
对了,孤鸿就记得很清楚,淮清,你不能用手中的剑来欺负别人。
我就是随便说说,老爹,你不会当真了吧,快教下一招。
行,呼——
“穿风之势!”
朴实无华的平刺而出,没有和晏栖梧那般撕裂空间,晏澄手中的冰剑承受不了那种强度,还未落位便化为齑粉,导致空中的剑阵失去阵眼,停止刺击。
“果然还是做不到老爸那样。”
“可能……是没有剑心的关系。”
瑞珂莎忍不住提了一句,原本飞悬的剑已然落回剑鞘。
“剑心是……什么?”
“嗯……我也说不上来,师父之前也没用言语告诉我,只是用剑舞给我看,要是还在世的话,可能能帮到你。”
“抱歉……”
“没关系的,师父他走的时候认可了我的能力,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晏澄崩碎了操控的所有冰剑,再一次化作细雪铺撒在地面,只积了薄薄一层,为了让瑞珂莎出剑,晏澄站到了安全的观看位。
瑞珂莎抚过佩剑,整个人的氛围霎时冷峻,宛如手中之剑,内敛而危险。
长剑还未脱壳,蛰伏片刻后,伴以雷霆威势,跃然于苍茫雪景之上,未有魔力之迹,单以剑意便已拂动飘雪,自成一方天地。
合而为一,随心而动。你的父亲说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你记忆泡里看见的啊。
总觉得有点……尴尬,我自己都没有印象。
嗨~也就我能知道,我也说不出去啊,别怕我的好姐妹。
恍惚间瑞珂莎手中的剑失去了踪迹,她和剑化为了一体,旋出阵阵剑光,大开大合,醉心其中,剑尖猛然挑刺,炸出惊雷,结束了短暂的剑舞。
“怎么样,有传达到什么吗?”
“好像……没有,但是你的剑很强,我做不到。”
“勤加练习一定可以的。”
瑞珂莎紧握晏澄的手,诚挚地投以鼓励的目光,只是瑞珂莎手上的茧子无情戳破了她的好心。
练习……
我的建议是再锻炼一年哦,我可不想姐妹你好不容易活了又立刻去送死。
晶小心地触碰面前新出现的记忆泡,认真地告诫晏澄。
“瑞珂莎,我想再在这里修炼一年。”
晏澄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满载的怒意埋藏入心底。
“好,你要是不这么说,我也会绑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目前来说,胜算太低了。”
“我以为你是没有脑子的武人。”
“你这么说我好伤心啊……”
“嗯,向你学习一下剑术。”
瑞珂莎听到眼睛都亮了,站在修炼场的一侧,期待晏澄出剑。
“别用你的剑,用这个。”
“行。”
冰剑交错,少女间的交流化作白刃之舞,将六年的思绪灌注在这久违的切磋上,寒风猎猎,大雪飞旋,二人的心随着岁月流逝而沉淀。
日升日落,星移斗转,晏澄哪怕花了整整一年,也没有领悟到剑心是什么,虚无的剑,依旧无法和瑞珂莎的剑相比。
“早点回来。”
葵拍了拍两人的脑袋,笑的勉强。
“会的。”
“走了,母亲。”
瑞珂莎紧紧地抱住葵,松手便已用尽了力气。佩剑从鞘中弹出,温顺地在葵身边盘旋了几圈,才飘浮在瑞珂莎脚边。
晏澄冲着葵微微颔首,手链上的紫水晶亮起,不借助任何外物悬浮于空中,向着最近的都市飞去。
“你等等我!”
瑞珂莎踩上佩剑,铆足马力追逐晏澄,直到消失在葵的视野中。
有些时候,待久了,就离不开了,晏澄深知此道理,头也不敢回,哪怕路过了那座废墟,也只能把一切按捺在心底。
“我们要先去哪?”
“通灵之术告诉我,最近的八桥之城,有‘御座之下’的家伙的地方,他是复仇的第一站。”
晏澄深吸了几口气,防止因为分心坠落,朔风自鬓边掠过,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
“终于可以动手了。”
“嗯……”
好奇怪,为什么打不开,这个大小的记忆泡,不该是不到二十年的量。
晶踏入晏澄心灵风景中从未走到的区域,复杂的记忆泡有规律地摆放,但无法提取,就好像……是谁封印在这的一样。晶触碰到记忆泡中的联系光线的一瞬间,危机感迫使她迅速逃离这个区域。
但是……什么都没有啊?
晶扭头望去,毫无异样……
“为什么还没格里德的消息?奇怪……”
科利乌斯王本以为格里德是为了私自使用秘宝,才一直不回来,念及情谊,他倒是可以接受格里德这种私心,可密探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这才是最令科利乌斯王忌惮的。
“莫非……遇难了?不该……”
“父王~”
书房的大门被人推开,衣着华贵的少女嘿嘿笑着。
“怎么了我的小宝贝?”
小公主伊芙乖巧地凑到科利乌斯王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些奴隶好弱啊,没多久就坏了……”
“哦!谁要我的小宝贝天赋异禀呢~制药水平高超,他们无福享受罢了。”
“父王~”
“好好好,父王给你去找更强韧的奴隶来,你等等父王。”
“耶——”
伊芙赤着脚一溜烟跑出科利乌斯王的书房,科利乌斯王欣慰地笑了。
“去,检验一下西萨新制成的傀儡。”
黑袍人领命,低头退下。
“格里德啊格里德,你不会真的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