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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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

    “阿仰,跪下来。”母亲说道,手里一把香伸到我面前。

    我从里面抽出三支,用手指捏住后端的香柄处,也跪了下来。

    我的目光一开始是被地板上那破碎的砖块所吸引,就像是陷下去一般,在桌子底下的那两三张红色大砖。大人也不去理睬它们,反正每年回去都可以看到,我也就懒得问。

    不大的房间中央是一张鲜红色的方桌,就在那破碎砖块的上方,桌子上此时摆满了贡品,靠近排位方向还有一排的酒杯。

    我拿起香,一抬头,便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排位,像是次第展开的峰峦一般。

    我不知道对着排位应该念些什么,母亲喃喃地念着佛经或者是咒语,但我丝毫不会。只有在心中默默许下愿望,就如同母亲最后的例行许愿一般。

    “最后保佑您的儿孙……保佑您的儿孙……”

    每年我们固定会回来两次老家,一次是清明,一次是大年三十。

    清明回到老家照例是扫墓,流程繁琐,须要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去祭拜。总共十几座坟墓,一直绵延到连祖父都有些陌生的祖先。那些坟墓,有些是近几年修的,十分崭新。有些则是十几二十年前修的,黑黢黢的,似乎跟周围的泥土混在了一起。

    小时候只顾漫山遍野地跑和玩,不知从那一年起,就老老实实地撒纸钱、放鞭炮。说起来放鞭炮一直是本家的一个大哥在放,那些跟麻绳似的跟以前玩的什么红蜘蛛完全不一样,靠近点的话响声可能会把给炸聋。我一直觉得这些鞭炮应该是某个手工作坊制作出来的,形式粗犷,只不过大家都在用。

    扫墓的时候,没到一处就看到一块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起墓碑上的字,祖先中男方一般有名有姓,女方则是什么什么氏,张氏、梁氏、温氏……我看着这些只有一个姓氏的女性祖先,在头脑中想象着她们的模样,是从哪个地方嫁过来的,最后葬在了这里,她们生前是什么性格,有什么喜好,完全是一片空白……不用说,一定是挺操劳的,以前的时代并不好过,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着自己以后也会死去,一辈子是怎样没人知道,变成一个名字被刻在那里,如果后人祭拜的话,可能也就是念一念,留下一片茫然。这样想象一下,后背就有些冷汗渗出。

    但或许,也没什么好知道的,没有人知道表示并不值得被知道,或许那样也好,至少由于不知情,会对祖先表示一种朦胧的敬意。

    找了许久,再也找不到比嘉庆更早的年号了,不用查我也知道,嘉庆之前的皇帝是乾隆,之后的皇帝是道光。道光年号的墓碑还是有一些,嘉庆的就只有一两座。父亲说这是十世祖。我问更早的呢,他说更早的都在公祠了,一般好几年才去祭拜一趟,我想了想,印象中自己似乎也去过,还是很小的时候。但是脑海里完全没有公祠的画面。

    我应了一声,像是听到自己的家族有了过去一般,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而且这块墓碑已经被山体侵蚀得只剩一块石板,下边的字已经看不到了,只有嘉庆二字我知道。之所以知道这位是乾隆的儿子,还是因为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中华上下五千年,里面有一章节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讲的是嘉庆即位后不久便把自己父亲宠爱的官员和珅扳倒的事情,从他家里搜出了巨量的金银财宝补充国库。小时候又有一部大火的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便因此有了些印象。

    当然对于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我并不确定,毕竟那时候每家每户基本都有一套中华上下五千年,有的是十多本的巨著,有的则是薄薄的两百来页纸张,似乎在每个孩子上学之前,对于自身民族和国家的历史厚重便有了一个大概的体悟。

    然而对于嘉庆帝在位时的那段历史我并不了解,倒不是完全因为我是差生,实在是这位皇帝在历史书上也露脸不多。我只好拿起手机查了查,要是我的祖先知道我通过查他那一朝的皇帝去了解他们过去的生活,一定会气的跳起来骂娘,因为两者天差地别,然而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过去的社会,没有任何只言片语可以保留下来关于他们生活的情景。

    简单看了一下,嘉庆朝延续了所谓乾隆盛世后的社会危机,民变迭起,农名起义、白莲教起义,但想想我的祖先也不是会去掺和那些事情的人,要不也就可能没有我了。

    除了那些规规矩矩的坟墓以外,有些坟墓则是一直以来没修,基于一些说得清或者说不清的原因。走过去的时候只有一方土地和摆在地面上的两个大缸。里面放着祖辈的尸骨。

    爷爷辈扫他的墓的时候会念叨着这个人在世时是怎样一个人,说到时候要修一下他的墓,父亲他们听了沉默不语,因为修坟要钱,尤其是老坟,不管还有没有剩下尸骨,需要去把尸骨筛检出来。我们则是有些惊恐地看着别处漂亮的坟茔到了这里变成两个渗人的大缸。

    “妈,直接放里日晒雨淋,不会被动物什么的叼走吗。”

    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我做了最坏的事情一般。

    ……

    大年三十回来则无须去扫墓。主要是在祠堂祭祀。点香、摆贡品、贴春联、烧纸钱、放鞭炮……一套流程下来也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跪在地上说完话以后就把香插在灵牌前的香炉里。里面已经插满了香,我小心翼翼地找到空位插上去,但还是让一些滚烫的香灰滴到我的手上。

    操,每次都会这样。我强忍着高温带来的疼痛,在祖先牌位前可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插好香便没有我什么事,走出祠堂到了外面,经过阳台时有几个婶婶辈的蹲在那里摆弄着待会要烧的纸钱。最近可烧的东西越来越升级,除了天地银行的纸钱外,还有纸制的手表、手机、手镯……

    我站在外面,看着祠堂临近人家养的鸡和鸭,全部用一圈篱笆围了起来,但我们还是透过缝隙见到里面鸡鸭的步态。里面的狗狂吠着,尽管我们已经过来了大半天,却丝毫没有和我们熟稔的意思。

    “哟,这不陈仰吗。跟你爸回来啦。”村里某个叔叔辈或者爷爷辈的人走过来,说道。

    我点点头,笑着道,“是啊。”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只知道只要是村里的人就是亲戚。

    村里现在老人居多,他们在我们回来的时候手背在后面走来走去,跟我们聊两句,对于那些回来的小孩会多问一句,你爸是谁,要是问了还不清楚,就会问一句,爷爷是谁。

    “在外面读大学啊?”

    我点点头。

    “可以可以。”他笑着看看我,然后就走近祠堂里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继续透过篱笆看着那些鸡鸭,狗吠声又响了起来,似乎是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没一会儿父亲和一些亲戚走了出来,我稍稍让开到一边。

    他们照例要谈一些话题。谁家今年今年出事了,谁家今年今年发了财,谁家的孩子考了大学或者坐了牢。

    “诶,你今年怎么样。”

    “还不是就那样,混口饭吃……你那边什么情况。”

    “今年生意不好做,”

    ……

    “陈仰,在外面读大学。”

    “是,是。”

    “以后出来有前途,读书人。”

    “这个要看他自己。”

    “哎呀,时间过得好快,那时候才小学初中的时候……现在大学了,你以后等着享福好了。”

    父亲抿着嘴,点了点头。

    我走到了一边,走到了祠堂外的一个水塘边。听说已经附近村里人都在的时候,这个水塘很脏,那时候洗衣做饭是在这里,倒屎倒尿也是在这里。现在村里人慢慢都搬了出去,周围也就这家养鸡户还在。

    水塘少了人用变得清澈起来,村里仅有的几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搬出去。村里越来越萧条,小塘却越来越清澈。

    村子附近还有一条小河,没搬走以前我经常过去,那会儿还能见到三朋。三朋是我儿时的一个朋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见不到了。再后来,我们搬出去了村子,听说那条小河也断流了,后面直接在那里建了马路,我去看过那个马路,跟以前已经大相径庭了。

    “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人家亲戚来你也不去打个招呼。”父亲谈完话就走了过来。

    “刚才遇到他了,打了招呼了。”

    “你是等着别人跟你打招呼吧。你堂弟在楼上摆鞭炮。你在这里站着干嘛?我在里面半天没有看到你的人。”

    我只好走回祠堂里去。进去以后晃了晃,然后找个时间偷偷跑上楼。祠堂这座老屋总共有两层,沿着没有扶手的楼梯走上去以后便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水泥地,周围也没有护栏,所以我也搞不懂这到底算是一层还是二层。

    紧挨着祠堂老屋的还有一座老宅子,通体漆黑,已经没有人住了,显得更加的残破。它的二楼也是没有护栏,两个房子也靠得近,于是从我十五六岁开始,每次回来我都会从这边二楼跳到对面二楼。大人看到了必定叱骂,因为祠堂的一楼比寻常的楼层更高,估计超过了四米,下面又是石子路,要是没跨过去摔下来,那必定是骨折。然而我们乐此不疲,主要是由一股冒险精神支撑着。

    我掂量了一下,毕竟许久不跳了,然而并没有过多犹豫,因为小时候有个玩伴在那里考虑了半天,越想越不敢跳。

    毫无预兆地跳了过去,我走到这栋楼的侧边,这里有个高耸出来的楼道口,只要坐在他的后面,便不会有人看到你,即使他们上了对面二楼,这正是我需要的。

    坐下来,感觉风大了一些,看着刚才那个池塘,俯视去看它似乎更清洁了几分。我一直望,一直望过去,越过那个湖,那些农田,还有草草木木,越过那些低头劳作的农名,我的家乡人,远处有一条高速公路,立在高架桥上,我看到有一个个亮晶晶的点点在移动,在这么远的地方看来,他们移动得并不算快。

    我凝视着那些小光点好久,忽然明白过来我是在想象,我刚才一直想象着那些车会开去哪里,车里的人在做什么,聊什么,恍惚间我自己也坐进了车子里面。我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回忆里拖出来。

    我松了口气,迎着吹来的凉风呼吸了一口新鲜口气,肺里几乎要被灌满,我听到父亲在问我去哪里了。我于是打算走下去,他们说这里是我的故乡,但是当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在看着远方那些亮闪闪的光点,我的灵魂几乎要被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