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凤传奇之紫竹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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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人魚之涎

    迎親隊伍下了雪峰,走新通的鎖門關官道,不出十日,已至鹿州森水之濱,渡河北上,兩日後即臨洛水,在此轉西,改水路往東,一路向古州方向。到達古州首府-羅明城,已是四月中旬,離大婚只有半月,可赤湖,仍不見顧宗仁的身影-他竟仍在簡州,肅毒義軍中!

    顧家往簡州催促的書信日日不絕。

    即將成為新婦的易太安,被安排住在羅明城某處顧家宅第仲。按照約定,作為女家,五月初一,顧宗仁會駕漆車,來此親迎,把她接到赤湖。

    易無待,易無憂等易家人,和謝子燕,作為娘家人,也落榻此宅。南宮化羽則跟隨顧宗義,住到赤湖祖宅。

    羅明城往東十里,便是東海。南宮化羽,謝子燕和易家兄妹,無人見過大海,皆想臨海一遊,可惜古州的晚春多雨,一下便是斷斷續續的數日。今日終於放晴,作為東道主的顧宗義立馬找來畫舫,邀一眾好友出海。

    易太安本應留在臨時宅邸,與隨行師姆繼續學習婦順,也就是學習婚後如何行內助之事,但拗不過易無憂,一早便被她拉著上了船。

    眼前的汪洋大海,一望無際,水天一色,除了顧宗義這個本地人,眾人皆驚艷不已。

    ‘哇,這裡有多少個明鏡湖啊?’易無憂站在船頭,興奮地呼吸著陌生的海腥味。

    ‘上千?不,上萬吧!’與她並肩的易太安心情也比往日好。

    ‘海之浩瀚,無從得知。’顧宗義道:‘因為還沒人到過海的盡頭。’

    易太安聽到顧宗義的聲音,知道他正站在自己身後,心中微微一顫。

    ‘也沒人到過底吧?’南宮化羽十指抓緊船舷,忍不住俯視幽邃海水,少時竟隱隱有些昏眩。

    ‘有的。’顧宗義回答道。

    ‘何人?’南宮化羽好奇地看向顧宗義。

    ‘沉下去,再也上不來的人。’顧宗義一本正經地道。

    ‘宗義,你別這樣嚇人!’南宮化羽翻了個白眼,臉色也一白,胃中酸水開始翻動。

    晴空下,涼風吹拂,鷗鳥和鳴,易無待只覺積壓心頭的塊壘漸漸消散:‘近觀煙海茫茫,頓覺人間齷齪!真真羨慕那散發曠士,逐浪濯纓啊!’

    謝子燕見好友今日終於展眉一笑,心下舒了口氣,道:‘難怪稱讚一人有氣量,會說大度汪洋,今日一見,海,果然能容人之不能!’

    正當眾人饒有興致地觀海,忽然傳來哇的一聲。眾人尋聲一看,竟是南宮化羽在嘔吐!

    ‘他暈船了。’

    顧宗義安慰略略失措的眾人,吩咐舵手駛到附近小島,讓南宮化羽下船休息。小島清幽,有幾分暮春景緻,平日也有遊人,因此不難在村落找到賣梅酒魚菜的所在。眾人索性一起下船,在一處臨海酒肆中,聽浪小酌。

    南宮化羽只敢要茶,吃了幾口,方覺舒適些許。他掛著一張苦瓜臉,不甘道:‘上次在蕭嶺,也是坐宗義家的船,我一路沒事。今天我是中邪了嗎?’

    ‘蕭嶺是洛水,河面平靜。這裡是東海,風浪不可同日而語,暈船是常有的。’顧宗義一邊解釋,一邊指向海面:‘所以,司馬安仁的怒水軍都不是一般人,看,他們在巡海。’

    眾人望去,果然覷見一艘插著紫策軍旗的官船,正拽起滿帆,破浪而行。

    ‘公子有所不知,他們不是在巡海。’酒肆店家突然笑道:‘他們是去捉人魚!’

    ‘人魚?’一眾少年驚道。

    店家解釋,附近數個小島的海面相繼出現一頭巨大雌性儒艮。據看過的人說,應該是同一頭。儒艮群居,但這一頭不知為何,獨自出現,似乎迷途,一直在方圓十里的海域打轉。

    儒艮,又稱人魚,近看似牛,遠看如人,食海草,一般在靠近海岸的隱秘海草叢中生活,喜愛溫水。東海水較冷,不常見。在紫孝,它們多出沒在更南面的梁州海域。漁民視其為珍寶,一旦捕獲,除了剝取它的肉油皮骨,更會尋找它腹中的膽石。

    儒艮膽石,乃治病聖藥,世稱‘人魚涎’。此藥極其稀有,並非每頭儒艮,都會有膽石。

    ‘聽村里老人說,幾十年沒有在這裡見過人魚嘍!’店家道:‘這次引了很多人去捉,別說紫策軍,聽說連外海的海盜都來了,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附近的人多了,小店生意便旺,店家心情舒暢,只希望這條人魚別那麼快被人捉住。

    ‘我們也去看看?’易無憂按捺不住地道:‘我還沒有見過人魚!它咬人嗎?’

    ‘這個嘛......不好說。不過聽說它挺怕人的,只是皮厚個大,不容易捉。’店家答道。

    ‘好,去看看!’顧宗義竟是第一個附和易無憂的。

    見同伴個個興致勃勃,南宮化羽面露難色地忖度:‘那魚在方圓十里?要不我游過去,就不坐船了......’他正要向顧宗義提出想法,卻見後者已離座,頭也不回地往船上走。其他人見狀,趨步隨行。他無奈喊道:‘等等我,走那麼急幹嘛,不就是一條大魚?!’

    畫舫跟隨那艘怒水軍的巡船,不一會兒便來到另一小島邊。

    距離岸邊半里的海面上,停泊了大大小小十來艘船隻。

    少年們登上畫舫樓臺,隔著一張張檣帆,伸長脖子才勉強窺見,靠近岸邊的巨石堆上,一群赤膊漢子正手持叉網,追逐水裡一頭看似牛卻沒角,似魚卻無鱗的怪物!

    怪物壯碩如象,全身光滑,泛著泥紅色,兩隻魚鰭般的前肢,宛如短小船槳,吃力地拖著臃腫肥碩的身軀,穿梭在巨石林立的淺水區,不時發出尖銳的嘎嘎叫聲!

    少年們何時見過這般活物,皆看得目瞪口呆,驚異不已。就在此時,人群忽然一哄而散,人人爭先恐後地跳入水中,遊向各自的船。原來,那頭儒艮被迫沉入水底,倏爾不見踪影!少頃,帆槳之聲徹耳,一艘艘船升起風帆,相繼發動,不死心地繼續追逐獵物。

    混亂當中,那十幾艘船,密密麻麻,竟盡數往顧家畫舫而來!

    ‘怎麼回事?’易無憂瞪大雙眼,問道。

    ‘那畜生好像往我們這邊來了?!’顧宗義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竊喜道。

    ‘看,它在那兒!’謝子燕指向畫舫前方十尺外的海面,疾聲道。

    那群追捕船隻,驟然聚攏,洶湧而至,激起的海浪令畫舫搖盪不止。少年們紛紛扶住身前欄杆。易太安腳步踉蹌,身形一傾,輕聲低呼,跌到一人身上。

    顧宗義一手搭在欄杆,一手搭在易太安的肩膀。

    易太安感受到顧宗義身上溫熱的氣息,驚訝之餘,神魂蕩漾,竟忘了從他懷中離開。顧宗義低頭暼了她一眼,見她無事,隨即叫喚:‘開船!往前駛!’

    舵手們應聲發動。

    畫舫朝向岸邊駛去,漸漸遠離前往深海爭奪儒艮的船隻。畫舫船身不再晃動,顧宗義才放下手臂,從微微發呆的易太安身旁走開,徑直步入船艙。瞧見趴在地上,吐得七葷八素的南宮化羽,暗道一句果然,又朝船夫呼道:‘回去吧!’

    *

    畫舫,穿過海港,順著羅明城外的蜿蜒水道,緩緩駛進岸邊種滿梅花的赤湖。幽暗的水門之後,金碧輝煌的顧家大宅,映入眼簾。

    一眾少年來到顧宗義居住的園子,聚集在廳堂,商量如何捉捕儒艮。原來,他們回來之後,顧家家人來報,說儒艮仍未被捉捕。

    顧宗義心中大喜,表示仍有興趣捕魚。

    易無憂從小愛獵,自然也十分熱衷。

    謝子燕和易無待也充滿好奇,正逢無事,同意加入。

    顧宗義便道出自己的想法:與其追捕,不如守株待兔。儒艮夜間出現,喜歡吃淺海的水草,他們應該守在幾處水草藻類旺盛的地方,放置漁網。其他人也覺得有理,當下討論晚間再次出海的細節。

    易太安在一旁休息,靜靜看著幾位少年,相較捕捉儒艮,似乎更有興趣身處的居室,不時偷偷打量四周。廳堂各個角落,多擺放精美刀劍。中央有一高大屏風,畫著一株筋骨遒勁的墨梅,將房子隔為內,外兩間。

    顧宗義他們在外室。內室屏風下,南宮化羽躺在軟榻,臉色發青。

    他雖然不再嘔吐,但一聽不遠處的朋友興高采烈地聊著再次出海,只覺房間在圍著自己的頭在轉。他搖搖欲墜地走下榻,來到外面,挨著簷下柱子乘涼。前廳的聲音傳來這裡,已模糊不清,耳根一清,舒暢不少。

    廊外是一片綠油油的梅園。與雪峰‘香霧清輝’盛放的梅花不同,這裡的梅樹已結果,蔥蔥鬱鬱。花木掩映,可見流水花徑,曲折縈紆,別有洞天。就在此時,梅林鳥鳴中,傳來撲騰撲騰的聲音,枝葉隨之一陣顫動。

    南宮化羽抬眉一看。一個不足十歲的女童從樹影間晃了出來,懷中抱著一堆青梅,不時掉落一兩個。女童毫不在意,只眨著明亮眼珠,打量著南宮化羽。

    ‘你跟無待哥哥一樣,也是二哥的朋友吧?’女童甩著兩條小辮,走到他跟前,無半分羞澀地道。

    ‘你說的二哥,是宗義?’女童大方,南宮化羽心生好感,又見她點頭,便道:‘不錯。我是他的朋友。我叫南宮琦,南宮化羽。你呢?’

    ‘容兒。’女童在南宮化羽身邊坐下,回頭往前廳瞄了一眼:‘你不是二哥的朋友嗎,怎麼自己一個人在這裡?你惹他們生氣,他們不跟你玩了?’

    南宮化羽笑了笑:‘是我不想跟他們玩!你不知道,他們在說很無聊的事情!’說著,從顧容的懷中拿起一個青梅,一口咬下。

    ‘不要,這個......’顧容正阻攔,見南宮化羽的五官登時收縮,痛苦不堪,忍不住發酵:‘很酸的!’

    南宮化羽忍過味蕾上的刺激,囫圇吞下梅肉,適才的噁心反胃竟減了不少,隨即又咬一口。

    顧容眼睛一圓,一臉佩服:‘這些梅子剛熟,我摘去給李姨做酒的,你居然不怕!’

    ‘一個梅子,有什麼好怕的!’話雖如此,南宮化羽的臉頰卻再次被酸得微微抽蓄。

    顧容覺得他實在滑稽,再次咯咯笑起,聲音迴盪走廊,彷彿風中鈴鐺。

    南宮化羽此時才發覺,顧宗義的園子雖大,但人少的可憐,連家人也不見幾個,自己住進來的這幾日,甚至偶爾會感到一絲陰森。好不容易見著顧家的其他人,他不禁好奇:‘容兒,你二哥這裡,平日都這麼安靜?’

    ‘是啊,因為沒人來這裡。’

    ‘為什麼沒人來?’

    顧容搔頭摸耳地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人們不喜歡來,也不喜歡我們小孩兒來。我也是偷偷來的。記得以前,只有公主姑姑會來看他。後來,公主姑姑走了,就再也沒人了。我問過宗仁大哥,為什麼不去找二哥玩,他說二哥從小就喜歡待在自己園子裡,總是一個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畫畫,一個人練功。萍姐姐也說,大家好像都有些怕他,所以不來。不過......’她又望向身後,開顏一笑:‘你們跟我一樣,不怕他,真好!’

    南宮化羽啃著梅子的嘴一停,順著顧容的目光回頭,瞧見映在屏風上的那群身影,不由心有所動。記得與顧宗義相識之初,那時候赴考的顧家子弟明明很多,他卻獨乘那艘華美的巨大帆船。

    原來,他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

    南宮化羽心中湧起莫名苦澀,喃喃地重複顧容的話:‘是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