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宗義和易無憂，跟著刑秋走進一院子。撲面而來的香氣，濃郁得讓鼻子發癢！

    ‘這是什麼地方？’易無憂忍住一個哈欠，朝著刑秋的後背，道。

    刑秋腳步不停地走向院子中央：‘這裡的名字，用紫孝話來說，應該是‘留香園’。’

    ‘留香園？’易無憂小心不去踩踏，幾乎把足下小徑完全遮蓋的奇花異草，笑道：‘倒也別致。’

    ‘過獎。’刑秋淡淡道，在一綠油油的藤架前止步。

    易無憂，顧宗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登時變色。藤架下有一石床。石床上有一人。

    是他！

    那個讓他們‘魂牽夢縈’的人！

    易，顧兩人快步，走進藤架，盯著躺在石床上昏睡的人。

    易無憂不由自主地舉起拳頭，片刻後卻慢慢放下。昏睡的人，雙頰深陷，嘴唇黯淡，臉色蒼白，臃腫的衣物下，似乎只剩一堆骨頭。

    如今的南宮化羽，皮裡抽肉，與往日判若兩人。

    ‘他怎麼成了這樣？’易無憂眼睛發酸，快嘴道：‘就是因為那個什麼男人隱疾？’

    刑秋第二次聽到易無憂提起南宮化羽的病，一時沒連起來：‘他沒說過什麼男人隱疾......’

    顧宗義正要出言掩飾，易無憂已接道：‘男子才會得的病，化羽自然對姑娘難以啟齒。宗義，你說，他是不是已病入膏肓了？現在請大夫，可來得及？’

    顧宗義眼色掠過刑秋，不知她對南宮化羽的‘病’了解多少，口中敷衍道：‘嗯，應該來得及。’

    ‘那你快去找！不過，你不懂洛語，這裡的大夫未必能聽懂，你說的那個難以啟齒的病，怎麼辦呢......’

    ‘我沒病！’突如其來的一聲，震得藤架輕輕一顫。

    南宮化羽睜開眼睛，笑嘻嘻地坐起來。

    原來，他一直在裝睡。熟悉易，顧兩人脾性的他，料定今日重聚，後者定會發飆，於是先讓他們看到自己的枯槁之相，令他們心生憐憫。如此，好友們斷不會責怪自己的連番不辭而別。

    聽到好友談及自己的‘病情’，語氣關切，他知道，計策成功了！

    易無憂和顧宗義，乍然瞧見南宮化羽塌陷的兩頰，露出久違的笑臉，不覺目露寬慰。可惜，兩人眼中的那抹溫柔，一閃即逝。

    ‘欸，你，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南宮化羽看著投向自己的兩道身影，笑意一斂：‘宗義，君子動口，小人動唉呀......無憂，光天化日，對男子施暴，有失體統！喂，兩位同窗，莫非忘了聖人的克己復禮，仁愛之道？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無惻隱之心，非人也！非人啊～～啊，別，別打了，我錯了，我錯了......’

    ‘留香園地方大，顧公子，易小姐今晚就留下吧！你們好好聚聚，我不打擾了。’刑秋抿嘴一笑，轉身往院外走去。

    ‘刑秋，趕他們走～～’

    *

    ‘無憂，這是羊奶茶，可濃了！’

    ‘宗義，這是酥餅，可香了！’

    ‘你們多吃點，回到紫孝，就沒這個味道了！’南宮化羽頻頻獻殷勤。

    三人坐在留香園的藤架下，吃著狸萼送來的點心，聊起各自的經歷。

    南宮化羽稱，刑秋是人販子，偶爾周遊。她收留自己，是因為自己曾在鹿都的地痞手上救過她。那個小姑娘則叫小萼，是刑秋的妹妹，平日會去七星金殿中，為平民子弟所設的學堂聽課。

    他刻意隱瞞刑秋，狸萼與玉邪王的關係，是因為不想未得刑秋的同意，便暴露她作為玉邪探子的身分。無論如何，此刻乃戰時，探子，最為危險。

    易無憂逗著狸萼的狼崽，又想起七郎，忖道：‘你在他身邊，應該又變胖了吧......’逗著逗著，竟生出想家的感覺，有一刻立即奔回鹿都的念頭。

    ‘你的運氣，還真不錯！’顧宗義的聲音，令她回過神來。

    顧宗義正對南宮化羽講話。只見他盯著南宮化羽，若有所思地道：‘你的病，是刑秋治好的？’

    南宮化羽知道顧宗義一直對自己染上逍遙散的事，緘口如瓶，連易無憂至今也仍蒙在鼓裡。顧宗義所問，是指自己的毒癮，他點頭道：‘嗯，她找到了一味少有的藥。’

    ‘什麼藥？’顧宗義問道。

    ‘龍骨。’南宮化羽坦言：‘墨池曾挖出一具怪物屍體，三丈高，鳥頭蛇尾，長頸巨股，骸骨已化石，說是古時的龍，一直被藏在金殿。刑秋用了很多金銀，才換到五錢的粉末。服下龍骨，身生新血，脫胎換骨！’

    ‘你如今完全恢復了？’顧宗義按捺心中的萬分詫異，漫不經心地道。

    ‘內力還未恢復。不過那個‘病’，算是除了吧！’南宮化羽注視顧宗義，感激之情，滿溢而出。

    ‘如此便好。’顧宗義不鹹不淡地回應一句，低頭吃茶。

    ‘太好了，化羽！’易無憂卻是喜上眉梢：‘你終於擺脫隱疾！’

    南宮化羽怔了怔：‘無憂啊，你可以別再提起我的隱疾嗎？尤其回到鹿都......’

    易無憂笑道：‘知道了！你都沒事了，我怎還會提起？畢竟是男人隱疾，難以......’

    ‘難以啟齒啊！’南宮化羽拿起一塊油餅，遞到易無憂的嘴邊：‘所以，你就不要再啟齒了！’

    ‘咯咯～～’此時，傳來狸萼清脆的嬉笑。原來她一直在一旁，把玩了半日南宮化羽失而復得的半把黃泉，又去翻易無憂日夜帶在身邊的畫像。當她覷見南宮化羽的女裝像，不由發笑。

    南宮化羽見狀，把畫拿過來，皺眉道：‘誰畫的？’

    ‘當然是宗義！他的畫工，我們幾個人中，是最好的。’易無憂道。

    ‘宗義，你的畫工，這次差點意思，把我畫的太醜了！’南宮化羽抱怨。

    顧宗義認真道：‘見過你的人，都從畫像認出你了。’

    易無憂噗哧一笑：‘他這麼一說，這一路上，確實如此！’

    南宮化羽臉色一白，後悔多嘴，不該去招惹顧宗義！

    就在此時，狸萼又咦了一聲，拿起另一幅畫像：‘這不是那個不起床的哥哥嗎？’

    易無憂瞥到她手中的畫像，忙道：‘小萼，你見過畫裡的人？’

    狸萼點點頭：‘他在初人的家裡。’

    ‘初人？他是誰？’易無憂問道。

    狸萼再次迷惑不已，怎麼又有人不知初人是誰？

    ‘初人，是玉邪王的名字。’南宮化羽代為回答。顧，易兩人一聽，陡然斂色。南宮化羽見到，當即明白過來，拍了一下大腿：‘這麼說，神秀，在天樞殿！’

    *

    師秋白，沃族人，本名漢藏明。除了是紫孝聞名的琴技國手，還精通易容術。

    他的易容術，神秘奇奧，與一般江湖方術不同，講究削骨換皮，切脈縫筋。將一個人從頭至尾，塑造新身。如此神乎其技，除了浸淫細刀，還需洞徹迷香。

    迷香，運用得當，能使被重造髮膚之人，在開刀過程，以及後面的恢復期中，不至疼痛而死。

    迷香，還有其它用處。能使人進入睡夢以及醒覺之間。不睡不醒的人，最容易操控。

    所以，漢藏明，就有了第三重身份-暗探。

    他從經驗得知，探取消息，最輕易的方法，便是詰問不會說謊的人。做夢時，人不會撒謊。

    用特製的迷香，能令人半眠半醒，稍稍引誘，便會夢囈，吐露真言。

    梧桐園，能稱為紫孝江湖的暗探翹楚，便是得了此等秘術之利。但此術也有不足，遇到神志堅定，或心無罣礙之人，則無用。

    墨池城中的七星殿下，有無數地底密室。

    在密室中，通過控制通風，便能釋出迷香，讓其發揮。

    一座屏風下，漢藏明正在埋頭搗藥。他仔細碾碎各種幹草木塊，混入精油，搓成餅狀，然後放入小銅爐，隔砂炭烤。屏風的另一邊，‘毒龍袈裟’不眛正在打坐。

    聞到突然飄來的麝香，不眛睜開眼睛，看到屏風後的身影，陡然一驚。此人何時進入房間，自己竟渾然不知！

    ‘你是何人？’不眛喝道。他想站起，卻發現身子沉重，四肢無力。‘這不是麝香，是什麼？’

    屏風後的漢藏明似乎把什麼東西放進自己的嘴裡。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我是易容師，漢藏明。你是誰？’

    他的聲音宛如琴聲，又彷彿溫泉，細浪般，湧向不眛，將後者包圍。

    不眛只覺四肢暖和，身心舒暢，甚是舒適。神思恍惚，半餉後，脫口而出：‘我是明王，樂子明！’

    漢藏明倒抽一口氣：‘你是十年前，叛變滄城，被瑞武帝滅族的明王？’

    ‘哼，既然知道本宮，還不伏地！’不眛凜然道。

    *

    七星金殿，天樞殿。

    兩殿相連的懸空石橋上，不眛和玉邪王，並肩倘佯。幾隻狼衛，跟隨在五步之外。

    兩人俯瞰腳下綿延天際的墨池都會，正在交談。

    瞑空下，青山一髮，零零星星的燈火開始出現。日落後的陰霾，逐漸籠罩這座石城。坊間煙火，難民哭泣，以及因為日夜不停地加修溝塹而產生的噪音，通通變成遙遠塵囂，耳邊只有晚風。

    ‘墨池，原來那麼香！’不眛鼻子癢癢的：‘神子選的好地方。’

    ‘墨池香......’玉邪王坦然道：‘是因為地勢低窪，陰溝淤塞，且民眾多食腥羶，佐以香料。多植香木，一除惡臭，二為葷辛。你們的鹿都，有洛水穿過，渠道通暢，便不需如此。不過那裡也香，瑤釵羅帔，寶馬香車的香。’玉邪王將一縷纏繞金面具的青絲，撥向耳後：‘論京師，明王殿下的九原先祖，選的更好！’

    不眛盯著對方的金色面具，微微詫異：‘神子曾到鹿都？’

    玉邪點點頭：‘知己知彼。’

    不眛笑了笑：‘我真替瑞武擔心了。他本就自大，如今又有你這樣的敵人。’

    ‘紫孝立國三百年，王朝越老，榮光越顯。自大的，不止瑞武一人。’

    ‘墨池也是老城，兩百年前就在，不過主人變成神子，今非昔比啊！’

    ‘明王殿下喜歡墨池，若在此安住，如何？’

    不眛臉色一沉，思及自己仍身處龍潭虎穴：‘神子，在下已多日，不見師弟。當日神子在千樹深林，救我二人，子明感激不已，無以為報。神子竭力為我師弟尋藥，連天下奇藥的龍骨，都不吝相贈，可惜天不從人願，師弟仍未好轉。近日來，不眛想自行，外出探訪，免得大戰之中，叨擾神子！’

    ‘呵呵.....’玉邪發笑：‘殿下要離開？好，殿下出城，確實比留在這裡，更為有用。’

    不眛隱隱不安，還是問道：‘神子的意思是.....’

    ‘令師弟，對我無用，我不會傷害他，還會繼續為他，找尋離魂症的藥方。不過，若要我放他，殿下必須拿一樣東西換。’玉邪赤裸裸地威脅道。

    不眛心頭一跳，沉聲道：‘什麼東西？’

    ‘殿下在夜州滄城的舊部。’

    ‘這個.....’不眛一臉不解：‘他們已寥寥無幾，對神子有何用處？’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有所隱瞞。殿下，那個為你換臉的易容師，雖奉你為主，卻是我的同族！殿下說過，滄城舊部，皆是跟隨那位易容師而來的。其實，那些人也同樣是我的族人！那位易容師，不肯來墨池，他的同伴，未必不肯。殿下與我使者，同往夜州，說服那些族人，投奔墨池，一切，便如殿下所願。’

    不眛想起二十年前，六方盟未成，六方還叫清洛的時候，八荒和尚，帶著族人，進入明王府，自稱來自羅暮部的一個普通小族，在清洛走投無路，才來夜州營生。不眛連他們的族名都不記得了。八荒有些本領，但隨行的其他人，不過泛泛之輩。不知玉邪王，到底看上他們什麼？難道真的只為所謂的同族之親？

    他腿傷恢復，因為神秀一直不醒，便生出回到簡州招搖教本營的念頭，卻不料玉邪王會提出如此要求。雖然憤怒，但去夜州帶幾個人過來，並不困難，他決定還是與人為善，畢竟如今山窮水盡，樹敵，不若交友。

    ‘好。臨行前，我要先見見師弟。’

    ‘殿下即刻便可去探望令師弟，但必須明早便走。城外東北兩面的紫孝大軍，即將發起攻擊，戰事一興，再出城，便非易事。’玉邪輕描淡寫地道。

    不眛卻聽得心頭一驚。

    原來，西征，已是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