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凤传奇之紫竹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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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黃土白石

    說起簡州,便會想起荒漠。

    紫孝的西北邊陲,與六方的千樹部為鄰。它,不像千樹那般深林縱橫,是一個缺水的地方;也不如西府其它州府,如富州那般人煙稠密。貧瘠的土地上,卻養育了最淳樸熱情的人民。

    首府,位於東南,靠近鹿州,名叫‘大同府’。

    大同府數百里外的西北關塞,是高原地帶。招搖教,即在此紮根。

    太守郭章(字興文)常年出兵征剿。但招搖教盤踞水源,荒漠作戰,可謂扼喉撫背。府兵屢屢失利,導致西北的五郡落入敵手。

    五郡,共有十六郡,相當簡州五分之一。五分之一的地面,紫孝兵民不得進入,讓人痛心焦灼。

    因為知道招搖教善蠱惑人心,為防奸細潛入尚未淪陷的郡縣,半年前郭興文在州內施行禁制:-

    出入城鎮,鄉野投宿,須表明身份,記錄在冊。

    商旅婚喪一切走動,皆需關牒,或鄉老保狀。

    杜絕佚遊,浪人不得入城。

    *

    鹿,簡兩州邊境,某處小農莊。

    易無憂,顧宗義,神秀,三人擠在一間尚算乾淨的廂房內,圍著中間火坑,坐著煮酒。

    外面的大雨漸漸變成冰雹,劈裡啪啦地打在屋頂上,牆壁似乎在微微震顫。火苗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若非三人皮裘在身,加上識得運氣御冷,不知如何在此度過這一個深秋寒夜。

    ‘神秀,你可投驛館,不必在這裡受凍。’易無憂不禁道。

    他們一路打聽肅毒軍的去向,尾隨而來。出鹿州還算順利,但一進簡州,便從當地人口中聽到簡州的禁制。幸虧他們所在的農莊,屬於兩州邊界,執法不嚴,主人才敢留宿他們。

    神秀有刑部文書,還有三千寺的度牒,行走無礙。易無憂和顧宗義臨時私自出行,皆沒證明身份的物件,深入簡州,將寸步難行。

    神秀聽到易無憂出於善心的提醒,笑了笑:‘小僧雲遊,風餐水宿,早已習慣。’

    ‘其實......我們也可以裝作同行僧人。’閉目養神的顧宗義突然睜開眼睛,瞟了一眼神秀:‘只是,智者必須破戒,確是為難......’

    顧宗義的意思,是他和易無憂假裝和尚,稱遺失了度牒。只要有度牒的神秀願意附和,應可騙過守城人。

    神秀果然面露難色。

    易無憂忙打圓場:‘用不著,有孔方兄即可!’

    ‘錢?’顧宗義眉頭一挑,不覺暗笑。自己竟把本家給忘了?‘嗯,若附近有顧家的商行,我倒是可以去向他們拿一張保狀。’

    神秀立道:‘此計可行!’

    三人商量一番,決定到下一個城鎮時,神秀先入城,尋找顧家商行,叫來下屬出城與顧宗義相見。顧宗義以赤湖二公子的身份,請當地商行頭領,為兩人寫的保單。

    翌日,三人離開小農莊,在神秀帶領下,沿著附近山脈之陽,找到官道。官道北上,一日路程,便到巨靈關。

    巨靈關,乃從鹿州進入簡州的第一個大關。據路人說,半月前肅毒軍曾過關。過了巨靈關,往西走不到百里,即是首府-大同府。

    為了趕在日落前到達巨靈關,三人快馬加鞭。越往西走,四周草木漸漸稀薄,露出黃土白石。地勢也趨向陡斜。丘陵深澗,不計其數,百里不見人煙!此時已是小雪時節,冰封之季即將來臨,饒是日頭正旺,仍是寒風砭骨。三位少年策馬童山之巔,幽谷之上,俯瞰深不見底的道道溝壑,迤邐不絕,其間怪石嶙峋。

    易無憂和顧宗義,一人來自雪崖疊霜的山城方州,一人來自秀澤翠黛的水鄉古州,皆是土生土長的東府人,首次領略西府的寬曠天地,自是連番驚嘆。

    倒是習慣雲遊的神秀不為所動,一心趕路,一馬當先。

    三人在夕陽消失之際,終於瞥見巨靈關那並不高大的城樓。

    巨靈關,建在平原之上,周圍山嶺長滿白楊樹。乾涸多年的汲水,穿城而出。人口不到萬戶,是個不大不小的城鎮。

    按照計劃,神秀順利進城。顧宗義和易無憂兩人,則在城外徘徊。

    ‘這裡有顧家的商行嗎?’易無憂望向不遠處的城門,打發時間地聊著。

    顧宗義如實道:‘大同府肯定是有的。這裡嘛,我不知道。’

    ‘沒有的話......’易無憂瞄了一眼城門守衛:‘我看,我們要賄賂的,是那位大胖腦袋。你看他坐在火爐邊,喝著熱茶,比誰都自在。’

    顧宗義盯著那群衣著相同的守衛,失聲笑道:‘你這觀人術,從何學來的?百里巷沒教吧?’

    易無憂一愣:‘那麼明顯,還用學嗎?’

    ‘可依我看,大胖腦袋雖是主事,但那個高個子才是關鍵!’顧宗義頓了頓,道:‘大胖腦袋對盤查,敷衍了事,可常常看向那高個子。’

    易無憂又觀察了一會兒,恍道:‘你說的不錯!大胖腦袋不識字!嗯,那禮物要備兩份。嗯,你帶的錢可夠?’

    兩人正商量,只見神秀踱步走來,身旁跟著一位藍衫中年男子。

    兩人徑直來到顧宗義跟前。神秀對藍衫男子,道:‘周先生,這位便是顧二公子。宗義,這是周先生,鹽行的主事。’

    那個被稱為‘周先生’的男子捋鬚,上下打量顧宗義,半日不說話。

    顧宗義顯然有些怏怏不悅,眉毛一橫,正要出言,周主事搶白道:‘哈,裝得還挺像的!身上的裘衣倒也值幾個錢!’他濃濃的西府口音,說的極快。

    易無憂脫口道:‘宗義,他說什麼啊?’

    ‘哼!’周主事瞪了易無憂一眼,繼續道:‘顧二公子是我東家的嫡子!東麟侯的親孫!在古州赤湖過著神仙般的生活!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如果是出行,大同府的掌櫃定知會咱們!還有,二公子的排場,怎麽會如此寒酸,就帶了個.....猴兒?’他的目光從易無憂的身上,晃到顧宗義:‘喂,小白臉,我雖沒有見過少主,但這打秋風的花樣,還是認得的!’

    他轉身對神秀合掌道:‘智者善心,也需提防歹人,莫教人騙去為虎作倀,好心做壞事!回見!’

    ‘唉,周先生,你誤會了,他真的是......’神秀還未說完,周主事已甩袖而去。只見他走到城門,與‘高個子’和‘大胖腦袋’說話,一邊說,還一邊向顧宗義等人指指點點。

    ‘高個子’和‘大胖腦袋’望向顧宗義三人,連連點頭,眉頭緊皺。

    ‘小白臉說的是宗義......’只聽懂七八分的易無憂看了四周一眼,納悶道:‘但他哪兒看見猴了?打秋風,又是什麼意思?’

    顧宗義本做好被奉承的準備,卻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正哭笑不得,聽到易無憂的自言自語,就事論事地道:‘那個猴,就是你!打秋風是依仗身份,向人謀取不當利益。那位周先生說我帶著一個瘦弱小廝,假裝顧家人,來招搖撞騙。’

    ‘什麼?’明白過來的易無憂突然高聲:‘我怎麼就像猴了?!’

    顧宗義看著她,略微驚訝:‘你氣的,是這個?’

    ‘唉,方才在城裡,鹽行的人聽顧家公子在這裡,便立即讓周先生跟我出來。想不到竟是沒有相信我的話,定是我說的不清楚。’神秀一臉愧疚。

    ‘智者不必自責。’顧宗義似乎毫不在意:‘顧家商人遍布九州,並非每人都見過東家。想必經年也遇到不少真的來佔便宜的,自然是要謹慎些。只是,這巨靈關,我們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了。’

    易無憂嘆道:‘進不去,我們就只能繞著走。嗯,這城看著不大,周圍的山也不高,繞過去應該耽誤不了多少時日。’

    顧宗義同意,並提議連夜趕路。易無憂附和。神秀也堅持與兩人同行。當下,三人提韁,往巨靈關右面的平緩山嶺出發。

    繞過巨靈關,不久便是簡州治所-大同府。

    *

    簡州,大同府。

    簡州最大河流名喚‘濟江’,最寬處達百丈。圍繞大同府北城而南下,注入平陸,分成無數涓涓細流,其上鹽井過百,特產飽滿如黍,晶瑩如玉的鹽粒。大同府因此,得以鹽自給,十分富庶。

    城外西,北兩面,皆有山林為障,擋住高原刮來的風沙。城中房屋風格雖與東府相似,但多沙石垣墉,楊木樑柱,細看迥然不同。

    城內有渠,引濟水入城。渠邊種滿槐樹,故名‘槐渠’。

    槐渠,頗有景緻,因此兩岸匯聚大同府有名的秦樓楚館。其中有一‘綠珠亭’。此時華燈初上,下起薄雪,客人已摩肩如雲。

    綠珠亭二樓的一間臨水雅座中,吃心上人坐在敞軒旁,正對雪夜,小酌。一桌之隔的南宮化羽頭也不抬,一口啃羊腿,一口吃肉羹。

    吃心上人聲音沙啞,嫌棄道:‘這綠珠亭的鹽漬羊肉,鳥肉羹,冠絕簡州,是這個時節才有的美味。你狼吞虎咽,真是暴殄天物!’

    南宮化羽白眼一翻,道:‘你不吃肉,卻又叫那麼多肉,才暴殄天物!’說著,朝在走廊來來往往的小二,道:‘小哥,再來點蒸餅!’

    傳聞吃心上人愛吃嬰兒,但與他一路相處,南宮化羽才發覺,他其實不吃肉。

    吃心上人摸了摸喉嚨上的傷疤,若有所思地道:‘怎麼,不怕老夫下毒了?’

    南宮化羽沒有理會吃心上人的話,繼續埋頭‘苦’吃。他這樣,一是因為餓,二是想通了。他被挾持至此,多是日夜兼程,露宿荒野,只吃自己買來或摘取的食物,以致一路上有上頓,沒下頓。先前的激忿填膺,經過半月的沉澱,冷靜了。怒火,無濟於事。

    吃心上人知道自己在見到弟妹前,不會逃走,所以連他的半把黃泉都沒有收走,又如何會對自己用毒。南宮化羽壓下無數次拔刀殺魔的衝動,不顧服喪期間不該吃肉,大口為日後的抗爭補充體力。

    ‘咯咯.....’一位風韻妖嬈的婦人端著一盤蒸餅走進房中:‘來綠珠亭,只為品嚐美食,才真的是暴殄天物!’

    婦人滿頭珠花,隨著腳步,一顛一顫,讓人炫目。

    ‘有勞姐姐。’南宮化羽從婦人手中接過蒸餅。

    婦人笑嗔:‘哥兒真會說話!’說著把門關上,坐到窗邊的桌案,為那一老一少斟酒。

    吃心上人聲音一沈,道:‘方才聽到駝鈴,來了外地客商?’

    婦人搖頭:‘是本地人。流沙幫的那群骯髒貨,剛從天山倒私鹽回來,像是撈了一筆。說有一個月沒聞肉味,不但叫了姑娘侍候洗澡,還要了許多酒菜。大夥忙好一陣,妾才來遲的。’

    婦人口中的天山,不是山,是大同府以北二百里的萬里沙漠。其中郡縣多貧瘠。古時有商道,已沒落,因地勢廣闊高拔,彷彿突起一塊,所以稱天山。天山在簡州中部,把簡州一分為二,它的北邊是一處叫濟北的廣袤丘陵,招搖教攻占了濟北最富饒的五個郡縣。府兵與其對峙,已有年餘。

    濟北,正是戰事前線。

    ‘原來如此。’吃心上人對此話題似乎失去興趣。

    這時,婦人從袖中拿出一卷布軸,道:‘說起天山,上個月有人販子從那裡送來一雛兒。妾剛給她入了籍,可惜沒折騰幾下,就歿了。這個時候,還沒報官呢!上人,這是她的戶籍副本,和賣她到汲郡的契約。上人拿著這些,一路到汲郡,都會穩妥。就是......’她瞥向南宮化羽,掩口而笑:‘哥兒雖俊,但太高大,怎麼看都不像上面說的弱質荳蔻。臨走前,妾需為他好好裝扮!’

    南宮化羽聽罷,寒毛一立,驚忖眼前老鴇竟是招搖教的人!除了賣毒散,還賣人?她方才說什麼,不小心把人打死了?漠視官府,草菅人命!看似美貌,卻是蛇蠍心腸!

    他想說點什麼,卻聽吃心上人一臉鄙色地道:‘郭章老匹夫!仗不會打,淨弄些什麼行止控制!哼,這下惹來鹿都的紫策軍!就算一時保住了大同府,哼,我看他那個官位,是萬萬保不住了!對了,肅毒軍什麼時候離開大同府的?’他一邊問,一邊瞄向南宮化羽。

    少年的耳朵果然豎了起來,聽那老鴇道:‘前日。他們沒有進城。留了五日。’

    ‘多少人?’

    ‘看拔營的陣勢,應該過萬。其中還有幾個三千寺的和尚。’

    吃心上人沉吟道:‘嗯,離開鹿都時只有六七千......你確定,他們要去汲郡?’

    ‘我們混入義軍的人是這樣說的。’

    ‘汲郡,在天山的左麓,離前線不遠不近,兩,三日路程。但那裡並非關塞,只有郡尉的屯兵,人數不足兩千。奇怪,他們不去濟北,會合府兵的主力,去汲郡幹什麼?郭章呢?他沒有隨行,仍在大同府?’

    ‘不錯,府衙裡的眼線親眼所見。’

    ‘兩邊分頭行事,必有秘謀......’

    南宮化羽暗自納悶,兩人竟在自己面前‘暢談’己方的細作。細想半刻,臉色一暗。

    兩方對壘,派斥候細作潛入對方陣營,乃常有之事,如何利用才是樞機。只是,對方如此大方,不惜暴露綠珠亭是招搖教在大同府的奸細,定是篤定這些機密,被自己聽到,也無礙大局。他們是認為-自己不會活著從他們手下逃出!

    吃心上人沉默片刻,又道:‘無妨,反正順路,老夫這就去一探汲郡!’說著,飲下一盞,道:‘不眛呢?如今何處?’

    不眛,乃毒龍袈裟的佛號。南宮化羽聽到,想起弟妹仍在那個和尚的身邊,心中一顫。

    ‘巨靈關有人見過他。但他好像,沒進大同府。想必是直奔......’老鴇忽然止住,看了南宮化羽一眼,道:‘那個地方了。’

    吃心上人點頭:‘夜長夢多。他這樣也好。’

    ‘上人......’老鴇的語氣突然遲疑:‘春玉,見不眛沒進城,就離開了這裡,走了好幾日了。妾知道,這違反你的命令,但她只是想早些見到不眛......’

    ‘哼,老夫為她千里奔波,狼心狗肺的東西!’吃心上人把酒杯重重一放,南宮化羽感到桌案一震,壓在上面的手肘也微微發疼。

    老鴇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又逗留了一會兒,藉著為房中添炭的機會,離開雅座。

    雪霰淅淅瀝瀝,落入街上槐樹。樹上的彩燈,照得吃心上人的老臉時紅時綠。南宮化羽突然覺得眼前的惡魔似乎心事重重,雖面目可憎,竟有了一絲人氣。填飽肚子的他,盯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要帶我去汲郡,可毒龍帶著我的弟妹去了‘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是什麼地方?’

    吃心上人回過神來,眼睛一瞇,笑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別著急,我們也會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