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凤传奇之紫竹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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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擐甲揚鋒

    話音剛落,廊外的樂師開始奏曲。眾人,連同東麟侯,紛紛離座,站立恭迎。

    一位宮裝婦人,弱不禁風,被一小侍女攙扶着,款步上堂。婦人美目桃腮,眼下一顆淚痣令濃妝愈發嬌豔欲滴。

    ‘參見子夜公主,公主千歲!’眾人行禮。

    子夜公主走到東麟侯身旁,微微曲身,細語道:‘太公同坐!諸君不必拘禮。’

    她坐上空著的另一個主席,屬於尊位的右座。梅花宴便正式開始。

    子夜公主看到在座的貴賓,竟有丈夫的昔日好友,不禁發出和東麟侯一般的感嘆:‘貞郎若在,他那麼愛熱鬧,定會歡喜!與你們如往日般,對飲賞鶴,酩酊忘世!’

    易君鸞見當年的紅粉佳人,如今的未亡人,黯然消瘦,一時感同身受,忍不住勸道:‘殿下保重。映雪泉下,方可安心!’

    子夜公主心頭微震。自丈夫過世,自己沉淪悲痛,十年一日,從未想過自己的消極會令丈夫傷心。她聽出易君鸞的真誠關懷,會心一笑:‘君鸞說的對。說來,我也許久未去鶴亭。讓貞郎喜愛的園子荒廢多時,實在不應該。改日修葺一番,定邀你們前往一聚。’

    ‘說起鶴亭島,昨夜我與春秋在途中相遇,曾乘興,故地重遊。留守園子的老石,還將我們誤認為映雪和殿下!呵呵,殿下要回去,倒也可解那老人一半的掛念啊!’易君鸞笑道。

    ‘老石?’子夜公主問道:‘他是何人?’

    家主顧映月也疑道:‘皇嫂搬離鶴亭島,並未留下僕人。君鸞,春秋,你們見到的人是何模樣的?’

    易君鸞與謝春秋不覺相視,心中詫異難道自己昨夜看到的......不是顧家家人,而是玄鴉?!

    兩人當即將昨夜見到鴉群和老人的事說出。在座眾人聽得訝異不已。

    為安撫賓客,顧映月道:‘羅明城內,平安無事。至於鶴亭島,我會遣人前去巡查。’

    父親東麟侯卻略顯驚慌:‘二郎,你要好好查看!萬不可讓歹人有機可乘!’

    危波將軍司馬安仁不屑道:‘小小殺手,有何能耐?!聽說他的刀,快絕九州?那是他還沒有遇上真正的刀者。如果讓我遇上,定叫他看看什麼是快刀!’他師承夏侯長靈。夏侯長靈自創絕學-‘靖海八刀’,縱橫戰場,無往不利。司馬安仁得其真傳,江湖有一外號‘快意刀’,因此一直覺得夏後刀法,才算天下第一快。

    司馬安仁的話剛落,子夜公主的小侍女正斟酒的手,忽然顫了顫,險些把酒灑了。子夜睃了她一眼,微微擺手,示意她退下。

    顧映月這時附和道:‘當然!玄鴉一介鄉野鄙夫,那些不入流的功夫把式,怎能與各位相比!’顧映月知道除了司馬安仁,堂上不乏精通武藝者,只好把水端平,不讓任何人難堪。

    易君鸞與謝春秋不予置評,自顧喝酒。司馬安仁又發了幾句關於江湖草莽不堪一擊的牢騷,話題漸漸轉開玄鴉。

    宴席進行至午後未時,結束,謂之‘早宴’。此刻眾人暫行散去,下午酉時再聚。

    按照慣例,晚宴前,東麟侯與子夜公主會回房休息。賓客則會去梅園遊玩,或者在玲瓏閣中的廂房小憩。早,晚兩宴的間隙,顧家的年輕子弟要去梅園,採花畫梅。因為晚宴最令人期待的,便是品鑑畫作,評出最優者。顧家子弟想出頭,往往趁此機會展露光芒。

    *

    梅園某處僻靜的角落,一男一女正在賞梅。

    確切來說,賞花的人只有女子。那男子盯著女子,更像在賞她。

    正是易君鸞,顧映月兩人。

    ‘這就是著名的‘釦子玉蝶’?嗯,清香撲鼻,純白無暇!’易君鸞嗅著一株白梅,讚道。

    顧映月笑瞇瞇地道:‘梅花雖美,但你往旁邊一站,它便黯然失色了。君鸞,這麼多年,你還是沒變,依然動人!’

    易君鸞似乎沒聽到顧映月的恭維,緩緩前行,繼續觀賞梅花。‘這應該是‘小玉蝶’。單瓣五開,小巧玲瓏,惹人憐愛!’

    ‘君鸞,幸虧你沒有把喬清風帶來。那個木頭人,不解風情。他若在,可就大煞風景了!’顧映月也繼續自己的話題,不管易君鸞是否在聽。

    聽到‘喬清風‘的名字,易君鸞的目光從梅花轉到顧映月的臉上,嫵媚一笑:‘怎麼,堂堂戶部侍郎也忌諱一個小小掾吏?要知道,過年之前,戶部下達方州的一紙加賦文書,不要說是掾令,連我這個太守也給嚇慌了!’

    易君鸞沒了往日的幹練英氣,彷彿脫胎換骨,變成一溫柔似水的女子。

    顧映月看得骨頭都酥了,忙道:‘兵部為西境戰事催糧,找我戶部商量。我手下一個內史被逼急了,錯下文書。當然,我也有失察之過!君鸞莫生氣,你說要從自家的庫銀,捐出一萬兩軍餉。這個倒不必,留下給方州百姓渡過雪天吧!’

    ‘這不妥吧?兵部,又是西邊戰事缺糧,又是東海新樓船費用不足,如今捉襟見肘,若真把牛侍郎惹急了......’

    ‘我與牛老解釋過今年軍餉為何減少。再說,掌兵的太尉都未發聲,他豈敢置喙!’顧映月頓了頓,話題迴轉:‘我還是那一句,喬清風那小子能伴你左右,真真羨煞天下男人!’

    易君鸞笑嗔:‘你若像他那樣,整日跟在我身邊,這偌大的顧家,誰來管?’

    ‘顧家不用我管。我閒得很呢!不易宮肯收留我,我立刻就跟你走!’顧映月諂媚道。

    ‘哦,你不管事,那誰管事?’易君鸞貌似胡亂一問。

    顧映月呵呵一笑,沒有回答。

    ‘我在問你,主持赤湖的是何人?’易君鸞又道一遍。

    ‘什麼......’

    ‘天驕府走後,顧家大權不是落你手中,而是另有能人?’易君鸞盯著顧映月,眼神愈發認真。

    顧映月此刻方知對方沒在打趣,一時不知她話中真意,語塞起來。

    看著他略窘的模樣,易君鸞噗哧一笑,從袖中拿出一張手掌大的青色小旗。上面繡著一人面蛇身的怪物。她將青旗攤在顧映月的眼前:‘你看看,管事的是不是它?’

    顧映月臉色大變,囁囁嚅嚅地道:‘這,這你何處得來?’

    ‘你放心,那人已死!他犧牲性命,從千里之外將此物,人不知鬼不覺地送到我手。此物,想必極為重要!’易君鸞神情冷傲,半刻前的溫柔蕩然無存!

    對上易君鸞利刃般的眼神,顧映月額頭直冒冷汗,嘴唇一下蒼白:‘你赴梅花宴,不是為了聯姻,到底有何目的?’

    ‘呵呵,不過學學你們的老本行!做一樁買賣而已!帶我去見真正管事的人,我自會言無不盡!’

    *

    話分兩頭。此時,顧家子弟正在梅園各處作畫。

    易無待看似賞梅,實則在給易太安介紹他剛認識的顧家後輩。

    ‘虹妹妹,你看那位顧宗仁大哥如何?他待人謙和有禮,有君子作風!’

    易太安吶吶道:‘嵐哥哥說他好,那我也覺得他好。’

    ‘這怎麼能行,你要真心覺得他好才行啊!不過你未與他相交,確實難以決定。’

    易太安羞得脖子都紅了:‘嵐哥哥,我們還是賞梅吧!’

    易無待這才發現兩人在梅園閒逛,心思不在梅花,卻一直在打量周圍的人,多少有些突兀。‘啊,也是!’易無待訕訕答了聲,心中卻甚是歡喜。他已從心底相信,妹妹易太安選誰,都不會太差。

    ‘無待哥哥!’一女童聲音在背後響起。

    兩人轉身一看,是顧容。只見她蹦過來,拉起易無待的手:‘你不是要見我二哥嗎?來,他在那邊畫畫呢!’說著,領著易無待,跑往梅園的另一頭。易太安作為丫鬟,只好跟上。

    小澗墨綠,積雪浮沉,由山上潺潺而來,流經種滿朱砂紅梅的兩岸。天光滿眼,紅白相間,清幽氣息,令人精神舒爽。溪邊有一小石亭,此時裡面也是紅白相映!紅光翻騰,白光隱現,流星電掣之勢,十步之外已能感受到!

    有人在練武!

    此人內力強盛,冒然闖進,定會受傷!易無待想到這點,在離亭子十步時,便攔住顧容,不再上前。易太安也看出,此刻靠近不得那亭子,也停下腳步。

    亭中的光影飛舞糾纏,倏忽靜止,一分為二。白光變成一副白布,倒掛在亭頂。紅影則化身一錦衣少年。少年指間捏著一精剛毛筆,全神貫注地盯著白布。

    少年長身玉立,紅衣似血。臉上白玉凝脂,漆目朱唇。

    ‘啊.....’丫鬟易太安壓下半聲驚訝,只覺眼前之人,如山水一色,堪比畫中仙子。

    少年方才原來不是在練武,而是作畫!比起絕世風采,易無待更為驚艷對方展現的功力!

    ‘二哥!’顧容此時對著亭中少年喊了一聲。

    紅衣少年聞聲望來,徐徐走到亭外。

    顧容一臉驕傲:‘無待哥哥,這就是我家的二哥。你看,是不是比你好看!’

    ‘容兒,你又在胡鬧。’紅衣少年責道。

    ‘兄臺不必動怒。容兒妹妹說的都是實話!’易無待拱手道:‘在下方州不易宮,易嵐,小字無待。今日陪同姑姑易君鸞,出席貴府的梅花宴。不想打擾兄臺雅興,罪過!’

    ‘客氣。’紅衣少年回禮,介紹自己:‘顧瑾,字宗義。有緣結識無待兄,幸甚!’

    原來,少年正是家主顧映月的二子。方才在早宴上,照顧易無待的那位顧宗仁提起的同胞弟弟。顧宗義,無論是身材,相貌,氣質,皆與他父親截然不同。家中不少人都道,他更像他的大伯‘天驕府’顧映雪。

    ‘這位姐姐是?’顧宗義瞥向易無待身後,道。

    ‘哦....她,她是我的隨行丫鬟,嗯....安兒!’

    聽見顧宗義問起自己,易太安雙頰飛紅,把頭低得不能再低,竟忘了行禮。

    ‘二哥!’顧容這時道:‘你會來晚宴嗎?’

    ‘原本不打算去。不過,聽說有貴客.....’顧宗義往易無待身上瞄了一眼:‘我正在作畫,為的就是晚宴的品梅大會!’說著,指了指掛在亭中的白布。

    ‘太好了!我去看看二哥的畫!’顧容剛要跑進石亭。

    顧宗義語氣一冷:‘畫作未竟,不可示人!’

    ‘啊?’顧容雖失望,可二哥的話,不敢不聽,乖乖止住腳步。

    ‘宗義兄,我們不便打擾,晚宴再敘!’易無待識趣道。

    顧宗義向易無待投去感激的目光,拱手相送。

    看著三人離去的身影,心下忍不住暗笑。那名‘安兒’的小丫鬟真有趣,不敢抬眸,目光卻從未離開過自己的身上……

    *

    一輪彎月東昇,更鼓唱至酉時。

    玲瓏閣,席間的月白紗籠,被一一點上。閣外梅林中的走馬花燈,也被點亮。香煙細裊,華燭搖紅,美侍穿梭,賓主入座。絲竹鼓樂,夜宴伊始。

    東麟侯一如既往,談笑風生,連連進酒。子夜公主也勉強喝了幾杯。眾人酒酣耳熱,家人已把一幅幅梅花圖,掛於廊下。此時從閣中向外望去,真假梅花,相得益彰,別有情趣。

    子夜公主與東麟侯皆堅持易君鸞當品梅大會的主評。易君鸞無奈從命。她提筆,在廊中來回踱步,觀賞圖畫。一旦發現佳作,便在上面題字點評。

    顧家子弟的畫作中,有水墨的,有彩畫;有一枝獨秀,也有群芳爭艷;有潑墨灑脫,也有精工細筆的。每幅巧思各有不同,選出佼佼者確屬苦差。不過耐心細看,仍是可以看出功力火候的高低。

    易君鸞只在拔尖的作品中題字。她在四幅作品上落筆,用行書分別寫道:

    冰玉一色

    傲雪欺霜

    暗香浮動

    擢秀罥袖

    被賜字的人喜悅不已。眾賓客也對受到青睞的作品稱讚一番。

    來到最後一幅畫前。是一副水墨,一株老梅。

    易君鸞端詳半刻,身體陡然一僵,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畫中似乎藏有活物,令她發怵,下意識躲避!不過,她的失態不過電光火石。幾乎無人察覺。她很快恢復平靜,凝眸半餉,提筆沾墨,在畫作留白處,寫下狂草四字。

    擐甲揚鋒!

    原來那幅老梅的幾筆水墨,乍看平平無奇。可勾勒出的梅骨花幹,屈直交錯,走向竟似刀式,還是一連串連環絞殺!

    殺意洶湧,躍然紙上!

    除了易君鸞,嘉賓之中,只有謝春秋和司馬安仁看出內裏乾坤。

    司馬安仁已猜出作者,暗忖此舉何意。謝春秋也納悶畫意,瞥到易君鸞的題字後,更是意外!原來,易君鸞的四個草字,渾圓灑脫,含光泠然,卻也是幾式高明的劍招!輕描淡寫,將梅花殺著,一一擊破!

    無聲廝殺,不見滴血。彈指之間,心驚目眩!

    易君鸞‘鑑賞’完畢,薄汗覆額!顧映月笑吟吟地趨步上前:‘子弟塗鴉,見笑!可有二三者,入得神女的眼?’

    易君鸞睃向顧映月,似是而非地笑著:‘赤湖,臥虎藏龍,筆畫間,可見端倪!鳳毛麟角,將來定要大放異彩!今日,秀,大開眼界。’

    ‘神女謬讚!請問優勝者是?’顧映月假裝聽不見易君鸞的‘弦外之音’。

    易君鸞頭也不回地指向身後,那幅有她題字‘玉骨冰姿’的畫作:‘佳作甚多,此畫險勝!’

    顧映月微微詫異地哦了一聲,隨即朝堂上道:‘今年的第一梅花!這是誰畫的?上前領賞!’

    ‘回父親,是孩兒!’顧宗仁踏步出列,欣喜道。

    牆角的顧容此刻嘟著嘴,朝旁人,道:‘我還以為二哥會贏呢!原來又是大哥啊!’

    站在她身旁的顧宗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道:‘大哥的梅花當之無愧!再說,能得青鸞賜教,吾願已遂!’

    ‘二哥,你說什麼?’顧容說著,回頭一愣。只見二哥顧宗義已不見。

    閣外,一襲紅衣轉眼隱沒在夜幕籠罩的梅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