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凤传奇之紫竹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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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鶴亭飲雪

    與‘山城雪國’的方州,四季如春的梁州不同,東岸臨海的古州,是一水澤之鄉。

    紫孝有三大河流-鹿江,洛江,森江。

    三江皆由西往東。其中,鹿,洛兩江,流經古州入大海。兩江來到古州,分成細流,將其割成大大小小的無數島嶼,宛如棋盤上的棋子。

    一島一鎮。城鎮之間,靠船運或橋樑相連,是古州的特色。

    十里百渠,千橋萬島,便是世人對古州的印象。

    為趕赴顧家正月十八的梅花宴,易君鸞一過年便離開方州。進入古州後,改陸路行船,朝首府-羅明城,出發。

    與她同行的,除了隨從,還有不易宮的教書先生方誠碩,侄子易無待,姪女易虹(字太安)。

    易無待,易太安兩名小輩初次到古州。沿途之上,只見帆影煙波,錦繡如織。水鄉風光,令他們合不起眼,贊不絕口。

    ‘嵐哥哥,你看,那邊有寶塔!’站在船頭的易太安興奮地指著岸邊,道。

    易無待點頭讚嘆:‘涉水而來,三步一園,五步一塔,古州富甲天下,名不虛傳!’

    ‘瑤姐姐沒能同來,錯失如此美景,難怪她會那麼難過!唉,都是我的錯。是我搶了她的位置!’易太安想起出發前,易無憂羨慕的幾乎要哭的表情,不禁自責。

    ‘虹妹妹,你不用替阿瑤難過。她三月入學,也會下雪峰。到時候她要飽覽天下風光,我們誰也攔不住!’易無待安慰道。想到如此善解人意的虹妹妹遠嫁古州,心中不免一陣難過。‘但你遠離故鄉,長住此地,以後要回家就......’

    ‘古州人傑地靈,能在此安家,虹兒心裡也高興。’易太安嘴上說著,眼中的不捨卻十分明顯。

    見易太安因為自己的言語而心情低落,易無待忙道:‘將來你想家,或者受委屈了,就寫信回來。我和雪峰上的兄弟姐妹,一定立即來看你的!’

    聽到易無待的話,易太安又喜又悲,不禁哽咽:‘嵐哥哥,你們真的會來看我?’

    ‘當然!’易無待望著易太安泛淚的雙眼,堅定道。

    少年此時的一句承諾,卻不知,日後要實現,是何等艱難......

    *

    不易宮的船,停在一處蘆葦灘上。

    此地離羅明城只有十里。巍峨的城樓輪廓,在落日餘輝下歷歷在目。

    附近人煙稀少,兩三鶴鳴不時傳入耳中。

    易君鸞在家人的伺候下,穿披風,戴斗笠,接過一隻燈籠。走出船室,來到甲板,正想下船,突聞人聲。

    ‘宮主是要先去看看故人?’

    易君鸞側頭一看,是方誠碩。他站在船頭,夕陽把他的臉照得發亮,彷彿年輕了好幾歲。

    ‘經過鶴亭,如不下船去看看,心裡總會惦記!’易君鸞嘆道。

    ‘鶴亭飲雪清光盞,龍蛇醉墨紅妝淡。’方誠碩吟道:‘天驕府當年長嘯山林,傲達不羈!可惜英年早逝!唉,就算他不是宮主的故人,也值得一訪!’

    方誠碩口中的‘天驕府’,指的是顧家前世子-顧貞,字映雪。

    顧映雪為五傑之一。當年殿試第三,娶皇帝的妹妹子夜公主為妻,鋒頭一時無兩。他與妻子在鹿都的官邸名喚‘天驕府’。世人便稱他為‘天驕府’。後來夫妻搬回來古州,住在一個叫‘鶴亭’的清幽小島。

    鶴亭名中帶鶴,皆因四周沼澤,每年年初皆會聚集數百過冬的白鶴。

    ‘天驕府’顧映雪,生在權貴之家,但個性如閒雲野鶴,最喜飲酒狂書。方誠碩方才說的,‘鶴亭飲雪清光盞,龍蛇醉墨紅妝淡’,講得就是他與妻子在古州生活。當年一度傳為佳話。

    如此佳話,卻被一紙詔令打破!約十年前,夜州明王造反。顧映雪奉召,前往平反。反是平了,可‘天驕府’卻一去不返.....

    易君鸞此時路過鶴亭,憶起好友,便想前往故人之居弔唁。

    ‘船上勞煩方先生照看!’交代過後,易君鸞獨自下船。

    她提著燈籠,在蘆葦灘上行走。不一會兒,走進一石亭。石亭前的淺灘上,百只白鶴正在爭鳴。在黃昏的流光散彩中,它們像被塗上金漆,雄姿更顯。

    石亭的匾額寫著兩個草書-‘鶴亭’。筆墨橫姿,落拓不羈。

    熟悉的筆畫,熟悉的白鶴。四周的景緻,一如當年,易君鸞百感交雜。

    正當她緬懷過去,石亭外傳來腳步聲。抬眸一看,只見一位高大男子正站在亭外。

    男子黑色武將服,頭帶二品官帽,紫鬚龍顏,身長九尺,立在原地,宛如巨神,霸氣凌人!

    易君鸞又驚又喜,脫口道:‘寅哥!’

    謝寅,字春秋,五傑中的‘秋虹朝日九州暗’!他正是謝子燕的父親,官至神鹿衛一等紫翎侍衛。

    神鹿衛,新月營,勝雪監,同屬皇帝親兵,也就是禁軍,又稱三武司。三武司直接聽令皇帝,平日負責貴安城的治安。貴安城,乃京師鹿都內城,皇族以及高官所住的地方。

    新月營,掌管貴安城中的宮門譙樓。勝雪監,負責徼巡。神鹿衛,則為皇族的護衛。

    謝春秋,神鹿衛之首,也是皇帝隨身護衛,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平日極少出鹿都。正因如此,易君鸞在這荒灘上看到他,才如此驚訝。

    一向不苟言笑的謝春秋,遇到多年不見的好友,也只是嘴角微微上揚,點了點頭。

    ‘寅哥為何在此?’

    ‘皇帝掛念公主,遣我接公主,回宮面聖。’

    ‘哦?子夜公主仍住在鶴亭島上?’易君鸞望向距淺灘不遠的小島。蔥鬱的樹林中隱現樓簷。

    ‘公主已搬到羅明城的顧家主宅。我只是途徑此地,來看看白鶴是否依然還在......’

    ‘真巧。我也因為要去赤湖的梅花宴,路過此地,便來看看。’

    兩人在亭中坐下,不約而同地思憶。當年五傑在此琴簫和鳴,賞鶴對飲。外表俊美爾雅的‘天驕府’一手提酒壺,一手握墨筆,慷慨高歌,淋漓書畫,一副狂生作態的情景彷彿昨日。

    兩人沉默良久。謝春秋道:‘你在方州對犬子一番照顧,還賜他寶劍,太抬舉他了。’

    ‘瑄兒謙和有禮,儀表出眾,受之不愧!有子如此,你和貞德夫人當備感欣慰。’

    ‘難得他入得你眼。聯姻,我十分樂意。拙荊也是如此。’謝春秋說起易君鸞來信所提。

    ‘如此甚好!’易君鸞喜道:‘只不知,小輩的想法如何?’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謝春秋作為一族之首,乃家中權威,所做抉擇,不說兒女,便是妻子也從不違抗。

    易君鸞笑了笑:‘九逸山莊,一如既往的庭訓嚴峻!’

    ‘三年不見,你快來鹿都了?’謝春秋岔開話題。

    ‘嗯,三年一次的述職之期即到。立秋前,我會趕到鹿都。’

    ‘到時,去看看雲鳳.....和夢蓮吧!’謝春秋略顯刻意地道。

    易君鸞微微一愣,心中那潭平靜的水彷彿被一碎石打破:‘我和他....他們確實多年沒有見面。你們都在鹿都,想必常見。他......他們可好?’

    ‘雲鳳仍在梨雨堂,出入紫華庭,不時看到。夢蓮和其他紫策軍一樣,平日在外城,少見。’

    ‘五傑’同出百里巷,多年友誼頗深。話說紫孝太學的學子求學期間,必須住在百里巷的宿舍。宿舍分為兩處:梨雨堂與香人府。當年,易君鸞,謝春秋和南宮化羽住香人府,而‘天驕府’顧映雪和沐雲鳳則住在梨雨堂。所以,謝春秋方才才說沐雲鳳‘仍’在梨雨堂。

    夕陽漸漸沉下,湖霧冉冉升起。草蛐交響,鶴唳杳然。兩人再話當年,不知不覺,已深夜。

    就在此時,鶴亭小島的上空,不知從何而起,陡然升起一團黑雲!

    黑雲越來越大,竟在緩緩向石亭靠近!原本安靜的鶴群,突然躁動!對著那團黑雲,展翅伸脖,不斷叫囂!

    易,謝兩人走出石亭,舉首一望,發現那團黑雲,竟是一群烏鴉!

    烏鴉有上百之數!

    奇怪的是,除了振翅的聲音外,它們不發一聲!黑壓壓的一片,如重兵壓境!鴉群在石亭上悄然飛過,彷彿老天撒下一張黑網,瞬間又收了。轉眼間,烏鴉們已到天邊,正一刻不停地飛往羅明城!

    巨大鴉群,在黑夜中無聲飛行,景象實在詭異。

    ‘玄鴉無聲,斷首無痕!’謝春秋脫口道。

    ‘江湖第一殺手,玄鴉?’易君鸞心中一凜。

    ‘嗯,聽說他在哪裡殺人,那裡便有烏鴉!’

    江湖殺手眾多,數玄鴉最為神秘。雖是近幾年才出現的殺手,但行事乾淨利索,從未失手。至今無人知曉,其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烏鴉方才在鶴亭島上出現。難倒玄鴉在那裡行兇?!’易君鸞驚疑道。

    兩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運用輕功,向島上掠去!

    兩人功力相當,幾乎是同時到達島上。憑著往日記憶,徑直來到顧映雪與子夜公主的故居。二話不說,翻牆而入!

    只見園中靜無聲息,只有東南角的一處房間透著燈光。他們奔到屋前,正要破門而入。兩扇門,忽然打開。一個滿身酒氣的老者跌出屋來!

    老者一臉通紅,腳步蹣跚,酩酊大醉。他睜開眼皮,打量了謝,易兩人半刻,冷不防地扯著嗓子大喊:‘啊,主公,公主,你們終於回來了!老石我等你們,等了好久啊!’說完,竟然跪倒在兩人腳下,不住啼哭。

    謝,易兩人一怔,明白老者大醉之中,竟把他們錯認為顧映雪與子夜公主。因不想多做解釋,謝春秋默然伸手,一下點住老者的睡穴。

    老者身子一軟,昏睡過去。

    謝春秋將老人抱回房。

    安頓老者後,謝易兩人分頭在四周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異象。

    不過一番搜索,他們才知道曾經花紅柳綠的莊園,已是一座死氣沉沉的荒院。人去樓空的寂寞,壓迫得讓人發慌。難怪留下來看園子的老僕人要飲酒度日,醉生夢死。

    ‘這裡只有老僕,玄鴉似乎未在此行凶。’易君鸞道。

    ‘烏鴉是朝羅明城走的,難道......’謝春秋忍不住繼續猜想。

    ‘此時城門已關,明日進羅明城,再查問吧!’

    ‘嗯,好。’

    兩人分手,約好明日在赤湖再見。

    兩人離開後,本應在房內熟睡的‘老石’猛然睜開雙眼,露出兩道尖利目光!房中油燈隨之熄滅。漆黑之中,一道高瘦的人影,從屋樑飄落!

    老石若無其事地下床,對著人影,面露不悅:‘人走了!快把丸子還給我,難受死了!’

    人影沒有作答,只伸出手掌。掌中有一粒紅色的糖衣藥丸。

    老石如獲至寶地搶過藥丸,急不可待地捏碎,吞下!片刻後,呼吸開始急促,雙頰紅潤,神智渙散,四肢無力,跌坐地上。他咧嘴大笑,嘶啞的聲音迴盪在深夜空園,令人不寒而慄!

    高瘦人影則不知何時,已離開房間,不知去向……

    *

    新月懸柳,初暝闌珊。

    高牆深院,有一佛堂,香爐冷卻,青燈欲滅。

    一宮裝婦人正跪在一副畫像前,念經。她淡妝雲鬢,右眼下的一顆淚痣,令身上的華貴之氣增添幾分楚楚可憐。

    門‘呀’地一聲被推開。一年紀十四五歲的小侍女走進房來。小姑娘五官柔美,清新如桂花初綻,是一可人兒。她默默走到窗邊,放下簾子,然後到銅爐邊,往裡面加炭添火,讓屋子漸漸暖和起來,又去剪了剪油燈,好讓燈火更亮。

    宮裝婦人對一切視若罔聞,專心念經。

    小侍女整理好房間,盯著婦人面前的畫像,眉間透著躊躇。

    畫像是觀音大士。但與一般觀音不同,畫中觀音相貌俊美,但眼中透露狡黠,而且坐在一頭人面蛇身的怪物上。看上去十分詭異。細看之下,大士的鼻眼,竟依稀有幾分像那宮裝婦人。

    小侍女轉而看向畫像前的婦人,眼神漸漸深沉。

    婦人雖沒睜眼,卻感受到小侍女的目光,稍顯不耐地道:‘阿曼,把東西留下,就退下吧!’

    小侍女輕嘆一聲,將一紅色糖衣藥丸放到畫像前,轉身離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