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凤传奇之紫竹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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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城雪國

    方州,位於紫孝國的正南,為九州最大的州。

    境內道路閉塞,多崇山峻嶺,其中不乏冰林雪海。因耕作土地極少,並不富裕。進入方州,需過兩道難關-高山,風雪。因此,素有‘山城雪國’之稱。

    眼下仲冬,一隊人馬正在雪山群中的小道上,朝著首府-萬壽城,進發。

    此地荒蕪,仍需走五十里才到萬壽城。此刻午後申時,天色陰沈,寒風凜冽,即將下雪。

    騎馬領路的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勁裝大漢。他的馬上綁著一面黑旗。旗上繡著一朵金蕊紅瓣的芍藥,花中有兩字-‘九逸’。

    人之別離,贈之以芍藥。芍藥花又名‘將離’,盛產於紫孝北境的慶州。在北境發跡的貴族,包括當今皇室樂氏,為不忘根源,常用芍藥點綴儀仗。

    高舉芍藥出行的這行人馬,顯然來自北方。他們其實是一群鏢師。

    九逸,乃天下第一大鏢局的名稱。東家正四大世家之一的慶州謝家。

    謝家,北地望族,與其它幾個不容藐視的家族-古州顧家,梁州南宮家,方州易家,被世人合稱紫孝四大世家。

    領路大漢名叫‘張寒’,是謝氏九逸鏢局的得力鏢師之一。

    他負責的這隻鏢,源出西北邊陲的簡州分局。途徑慶州,鹿州,走到方州,貫穿紫孝南北。

    雇主是一年邁珠寶商,行商在外多年。如今衣錦還鄉,因回鄉路遙,所以投鏢。雇主不惜巨款投鏢,唯一條件,是須冬至前到達故鄉,萬壽城。

    張寒接鏢後,一行人一路南下,直奔目的地。說是直奔,可方州的群山,確實讓他們兜了不少路。眼下萬壽城在望,冬至之期應無慮。其實,除了雇主的要求,還有另一原因致使鏢隊不得不盡快到達目的地。

    原來,方州冬至過後,山區冰雪封路,直至立春,無人敢走。所以,不想在方州過年,就必須在冬至前離開。

    冬夜來得極快!萬壽城,天一黑便下鑰鎖城。若今晚不能入城,鏢隊就要在外過夜。

    夜宿雪夜,在方州不啻送死,便是經驗十足的鏢師,也不得不懼怕。

    想到這點,張寒心急如焚。這時一快馬從後趕來。騎者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生的朗目疏眉,身材挺拔。胯下的馬也是健美俊朗,乃一匹難得的九原烏騅。

    ‘寒叔,盧伯伯讓我來傳話!’少年朝張寒拱手道。

    張寒喜道:‘少主請說。’

    少年正是謝氏家主的長子,名瑄,字子燕。謝子燕初次跟鏢隊出來,只為增長見聞。家中擔心,特地讓山莊的管家,盧義坤作為隨行。也就是他方才口中的‘盧伯伯‘。

    謝子燕雖從小錦衣玉食,但為人謙卑大方,一路上早與鏢師們打成一片。而‘盧伯伯’,來自謝家主宅,姓盧名貴,字義坤。是一名穩重且有急智的謝氏家臣。

    張寒正想與此人商量今晚進城的難題,此刻聞言,猜想盧坤義定已有主意,心中登時安定不少。

    ‘盧伯伯說,寒叔不必焦急趕路,以免山道險滑,人馬失腳。’謝子燕道。

    張寒聞言不解:‘可咱們要趕在城門關前入城,不然這方州雪夜,冷得能剝人一層皮......’

    謝子燕笑著打斷:‘盧伯伯說,此事無虞!我去去就回!光影,走!’

    ‘光影’乃謝子燕的坐騎。

    光影全身黑亮,唯四蹄雪白,高大膘壯,奔騰如浮光掠影,千里不怠。謝子燕鐘愛此馬,從幼馬親自飼養至今,人馬感情甚篤。

    ‘什麼?’張寒未及反應,即見光影健步如飛,少頃消失山道之端。

    ‘少主!你去哪啊?你認得路嗎?’張寒急得大喊。

    ‘張鏢頭不必擔心!’張寒身後出現一位五十上下的文士。他騎馬徐徐趕來,正是盧義坤。‘此地附近有一位盧某的故交。少主只是去請他前來相助。’

    ‘哦,原來如此!盧先生不愧主公的左右臂膀,原來已計算萬全,張某多慮了。’

    盧義坤遙望天邊的雪峰,悠然道:‘山城雪國,其道路之難,天下聞名。這趟鏢本就不易走,再者......’他有意無意地瞥了瞥身後一輛被黑布包裹的鏢車:‘此乃一怪鏢,一波三折。交鏢在即,全賴張鏢頭與眾兄弟的江湖人脈,周全打點。’

    張寒忙道:‘先生莫要折殺張某!這一路上幸得先生從旁提醒!就是同行雇主突然病逝這一事,如果不是盧先生處亂不驚,張某早已六神無主了!’

    ‘呵呵,盧某也沒做什麼。雇主早有安排......’盧義坤嘆道:‘巨額投鏢,且出發時已付清鏢款。說因貨物珍貴,行程不宜耽擱,需冬至之前趕回萬壽城,不過掩飾。分明是病入膏肓,望速回故里,落葉歸根。唉,可憐他在外行商一世,得家財萬貫,卻買不回看故鄉的最後一眼!’

    張寒不由一怔。原來這趟鏢,保的並非雇主那一車的珠寶,而是一個遊子的暮年歸心!

    ‘唉.....雇主說有留書,告知家人後事。可那封信,咱們一直沒找到。希望交鏢時,他的家人不會為難咱們。’

    ‘九逸鏢局百年字號,靠的是信義二字!’盧義坤信誓旦旦。

    張寒見盧義坤此刻仍能一臉淡定,自己的心也放了下來。其實,從雇主在自己眼皮底下死去的那一刻起,鏢隊無一人不驚詫,唯有盧先生,主公特派來的人,氣定神閒,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擔憂呢?‘說的是。張某如此想法,倒是把咱們的招牌小看了!’

    ‘嗯,該罰!’盧義坤笑了笑:‘就罰萬壽城,轉馬樓的三壺沉年老窖!’

    ‘一定,一定!’

    *

    話說謝子燕按照盧義坤的指示,策馬西行。

    一路走來,皆是無窮無盡的大雪山。山路連綿起伏,愈趨陡峭,四周松柏漸白,溫度驟降,不時素雪飄零,如煙似霧。

    謝子燕初次置身粉狀玉砌的雪林,不禁讚歎:‘瓊山雪景不愧天下第一!一處小峰已有如此美景。那神女峰的光景不知如何?難怪史先生喜歡遊歷,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原來此地乃方州著名山脈-瓊山。

    瓊山由西向南,迤邐千里,巍峨峻峭,宏偉瑰麗。

    昔日有女,名‘瓊’,在此羽化昇仙,因此被稱‘瓊山’。方州百姓向來虔誠,追隨神女,供奉雪山。瓊山的主峰之巔,建有一座宮殿,名‘玉瓊宮’。殿內供奉神女,已近百年。

    玉瓊宮有一個更為人熟悉的別名-不易宮。眾所周知,不易宮,正是方州顯貴,四大世家之一的易家主宅。

    易家,在四大世家中最為悠久,先祖為紫孝開國元勳,得封’‘震南’侯爵。現任震南侯名祐,字扶風。易家的年久不衰與其古怪家訓有關。他們隱居雪山,世代信奉神女,家訓為:

    平安之時不仕王畿,不食外邑,伺山奉神,萬代守護!

    他們偏安一偶,不在朝堂爭名奪利而專注於地方庶政。因此,皇室樂氏,視其為不世賢臣,放心他們在方州坐大。

    謝子燕此行正是要前往,在世人眼中總帶有幾分神秘的不易宮。

    管家盧義坤口中的故友,正在不易宮。那人姓方,名文,字誠碩,乃不易宮的西席。

    方,盧兩人一南一北,多年書信來往,有半世之交。這次來方州前,盧義坤事先告知好友,有意一聚。鏢隊入城之困,盧義坤料想好友必能予以援手。

    白雪飄揚,前路茫茫。謝子燕越走越冷,正納悶是否走錯,不經意瞥見半里外,暮色中閃爍點點燈火,隱約可見一座殿宇橫跨山谷!謝子燕心中大石一放,催馬急行!

    光影狂奔數步,不料前方松林陡然閃出一團白影!光影受驚,嘶鳴一聲,躍起前足,跨過那團白影!方落地,又氣急敗壞地舉起後蹄,往身後踢去!

    顛簸乍起,謝子燕夾緊馬腹,一邊安撫生氣的光影,一邊控韁,拉開它與白影的距離。正當他順利地讓光影冷靜下來,背後忽生出一股疾風!他知道,有一物正向自己後背飛撲而來!不及細想,從懷中掏出飛鏢,甩向背後!

    呼呼山風中,傳來一聲悲鳴!

    打中了!

    他調馬轉身,只見一道白影一縷煙似地竄入腳下灌木。地上留有一行血滴!鮮血映在雪地,格外醒目。

    謝子燕猜想方才白影聲似山貓,狀如飛鼠,定是山中野獸。可那小小野獸竟敢襲擊比它大好幾倍的馬匹,不覺有點後怕。想到不易宮應在不遠,不得耽擱正事,便繼續趕路。不多時,便來到方才望見的殿宇之前。

    高樓有兩層,門上有匾額,寫著三字-‘迎客樓’。

    此時,大門毫無徵兆地打開,走出一壯年小伙。他披著皮裘,打著燈籠,從容地走到謝瑄馬前,行禮道:‘快大雪了,請問公子欲往何處?’

    ‘敢問可是不易宮?’謝子燕見來人甚有禮數,也下馬回話。

    ‘確是不易宮地界。公子有何貴幹?’

    ‘在下乃慶州九逸山莊的謝瑄。有急事拜訪方誠碩先生。有拜帖一封,祈請收納。’謝子燕知道找對地方後,連忙遞帖。

    小伙見謝子燕氣宇不凡,又聞他來自慶州謝家,不敢怠慢,接過拜帖,將人請入。

    大門後人影重重,都是守衛模樣的壯年。謝子燕被領到主廳等候,小伙即告辭,前往主峰通報。

    謝子燕此時方知此間乃不易宮迎接客人的地方,故名迎客樓。類似這樣的樓閣,共有四座,分佈在距離不易宮十里處的東南西北,四面入口。他身處的,正是北門。

    半柱香後,天色全暗,憋了一日的大雪終於落下。雪景雖美,謝子燕卻無心欣賞,正想出去詢問,卻差點兒撞上一人!

    只見門口站著一少年,十五六歲,圓臉彎眉,手握馬鞭,腰佩寶劍,一身狐裘銀靴,一塵不染。

    謝子燕被少年風采所震,一時呆立原地,卻見少年上前,從容見禮:‘謝世子久候。在下不易宮易嵐,小字無待,乃方先生門下。眼下先生俗務纏人,勿能抽身前來,乞望見諒。’

    謝子燕聞言難免失望,卻仍認真回禮:‘謝瑄見過易公子。方先生公事繁忙,理當如此。’

    易無待見對方通達,好感頓生:‘兄臺所求,先生已從拜帖得知,特遣不才送鏢隊入城!’

    謝子燕只覺柳暗花明,不覺喜道:‘如此,便有勞無待兄了!’

    為了避免鏢隊的車馬陷入雪地,兩人匆匆離開迎客樓。

    這名叫作易無待的少年,父母早亡,從小被易家家主收養,如親子一般對待,地位儼如易家少主。謝子燕正是謝家的嫡長子,因為家有侯爵,所以也是謝家世子。

    兩人身份相似,年紀相仿,性情相投,一路有說有笑,相見恨晚。

    回到鏢隊時,鏢隊離萬壽城只剩十里。易無待見過眾人,最後跟盧義坤道:‘方先生因事耽擱,不能親自前來,迎接好友,深感抱歉。他明日午時在轉馬樓設宴,特為先生洗塵,請先生賞臉。’

    盧義坤哈哈大笑:‘方兄實在客氣!一定,一定!’

    此刻風雪愈烈,日光盡斂。易無待帶鏢隊,直奔萬壽城。來到城前,城門果然已關。守城士兵一見易無待,不由分說,打開城門。

    ‘無待兄神通廣大!’謝子燕贊道。

    易無待卻笑道:‘我可沒什麼大能耐。他們是在給我姑姑的面子!’

    盧義坤聽易無待提起他的姑姑,點頭道:‘‘雪山神女’掌管不易宮,還身兼方州太守,在貴地建樹頗多,聲望無人能比。’

    易無待難掩驕傲,頷首道:‘不錯,我也挺佩服姑姑的!’

    原來不易宮現任的當家人,是一位女子。名秀,字君鸞,乃震南侯易扶風的唯一兒女。

    易君鸞十三歲被選為玉瓊宮的守宮神女,十五歲入讀‘百里巷’,即紫孝太學,十八歲得殿試第一,二十拜方州萬壽城府尹,三十封太守。易君鸞淑質英才,性情剛強,被當地百姓稱為‘雪山神女’。

    謝子燕難止仰慕:‘家父也與我們提起‘雪山神女’!說他的這位同窗是女中豪傑,本領勝過不知多少男子!家父希望我這次來方州,能有幸拜訪易宮主。’

    易無待聞言,道:‘這個容易!姑姑就在萬壽城的太守府,我今晚就幫你遞帖。’

    謝子燕忙道:‘便再次有勞無待兄了。’

    盧義坤提醒道:‘少主拜訪易宮主,確屬榮幸。不過聽說,後天便是瓊山祭。易宮主作為家主,定有諸多事宜準備。’

    謝子燕恍然:‘盧先生說的是。無待兄,我過幾日再去拜訪太守吧!’轉而又興奮道:‘聽說瓊山祭是方州最熱鬧的節日。盧伯伯,寒叔,這次我們適逢其會,可要好好觀賞一番!’

    一旁的張寒笑道:‘少主,大夥也正有此意!瓊山祭每隔三年一次。易兄弟,屆時不易宮會開放宮門,不知是不是真的?’

    易無待點頭:‘祭祀為期三天。期間,除內眷住所外,瓊山神女峰,可隨處遊覽。’

    眾人早已聽聞瓊山美景無數,紛紛約定幾日後,定要一登絕頂,一飽眼福!

    易無待見眾人興致頗高,忍不住道:‘瓊山雖美,但更多的人,是來一覽神女舞姿的!祭祀首日,守宮神女在神女峰巔,跳迎神之步,射龍鱗之箭。凡拾得龍鱗箭者,必大福將至!’

    盧義坤嘆道:‘聽聞萬丈冰台,光滑難行,稍不留意都可能掉下高崖。要在上面歌舞,除了過人的本領,還需神靈保佑吧?’

    ‘不錯!’易無待聽他人如此稱讚自家,饒是謙卑,仍禁不住心花怒放。

    眾人一聽愈發嚮往,都嚷嚷要去拾龍鱗箭。一陣閒聊,眾人來到一間客棧門前。

    此地正是目的地。眾人鬆了口氣,高興地忙著卸貨。

    易無待與盧,謝兩人約好明日午時在轉馬樓見,便告辭,趕往城中太守府。

    *

    萬壽城,太守府。

    雪夜鎖城。

    除了偶爾的犬吠和孩童啼哭,萬籟俱寂,彷彿能聽到雪花落地。

    ‘這雪下得可真安靜......’倚窗的女子口吐白氣道。

    女子所處,看似富貴人家的暖閣。她眉目如畫,雲鬢如漆,繡金裙衫,明明嬌美,卻和男子一般,佩劍帶玉。她正仰首賞雪,氣若幽蘭。

    ‘今夜雪中無風,仍寒氣逼人。太守,喝溫茶暖暖身子吧!’一位手握精緻茶碗的男子過來,道。

    女子接過茶碗,微微一笑:‘茶煙一縷輕輕揚,攪動蘭膏四座香!清風不愧烹煎高手!’

    被稱為‘清風‘的男子,身穿官服,三十上下,身材修長,面如冠玉:‘太守謬讚了。’

    原來此女,正是‘雪山神女‘-易君鸞。

    今晚,她在官衙與同僚議事。給她遞茶的男子名喬吉,字清風,是她手下一名掾令。

    在座的,還有兩名年逾六十的老者-長史劉同(字叔重),都尉呂明(字克禮)。

    長史管方州的民政倉廩,都尉刑獄軍事。一文一武,是僅次太守的地方大官,易君鸞的左右臂膀。房中還有一位老書生,氣質溫雅,臉上總帶著笑意。此人姓方名陵,字誠碩。雖是布衣,卻因身分乃不易宮多年的西賓,太守府議論政務時,常有他的身影。

    喬清風官居郎中令,負責協助太守文書,品秩最低,正為眾人泡茶。

    方誠碩贊道:‘郎中令何必謙虛?喬家乃方州,乃至九州,數一數二的茶商。烹茶品茗之道,固然是妙手!哎呀,這焦御史早早歸家,實在沒口福!’

    眾人聽到他提及皇帝派駐方州的巡察御史,焦姿(字世奕),知道此人胸無大志,一向早退,也不以為意,皆只嗯了一聲附和。

    ‘只是.....’方誠碩繼續道:‘每次郎中令都讓我嚐珍品,可真是把我害苦了!’

    喬清風忙問方誠碩何出此言。方誠碩佯晒道:‘喝慣如此好茶,老夫回到雪峰,再也喝不了平日的茶葉。你說,這不是苦煞我也!’

    喬清風知方誠碩是在說笑:‘方先生想要好的茶葉,清風倒是十分願意,遣人送上雪峰!’

    ‘那可不行!’方誠碩道:‘太守極重官僚廉明。此禮一出,你就難逃賄賂太守之嫌!呂都尉,你說是吧?’

    掌管刑法獄訟的呂克禮個性耿直,雖知是笑話,仍板起臉道:‘喬郎中令,還請慎行!’

    ‘哎,所以說,這茶,是吃也惹事,不吃也惹事!’方誠碩不由唉聲嘆氣。

    眾人忍俊不禁。

    一旁的易君鸞見幕僚和樂融融,心中欣慰。她年資最淺,又身為女子,深諳身邊如無能人協助,這方州太守可不好當。她少年得志,免不了幾分傲氣,卻不剛愎自用,處事慎重。這幾年,方州在她的治下,確實繁榮不少。但來日方長,政務倥傯,眼下便有幾件棘手的事情。

    易君鸞等同僚相互打趣完畢,道:‘雪夜漫漫,秀不忍耽擱各位太久。瓊山祭事宜已安排妥當,各位可還有事商議?’

    眾人見太守又說起正事,立即斂容。

    都尉呂克禮吞吞吐吐地道:‘太守,修築鎖門關官道一事......’

    易君鸞聽到方州目前頭號的土木工事,不禁嚴肅道:‘如何?’

    呂克禮忙道:‘工事仍如期進行。屬下稟報的,是日前修築材料失竊的案子。此事,已查明。’

    ‘哦?是何人如此膽大,修葺官道的材料也敢偷?’

    ‘犯事者已證實,是......是易輝!’

    聽到主犯姓易,眾人咋舌!

    長史劉叔重皺眉道:‘克禮,此事屬實?’

    ‘我已再三確認。易輝的兩名同夥已被捉捕,都已招供。太守請看。‘呂克禮從懷中拿出供書,呈給易君鸞。

    易君鸞看完供詞,臉色比外面風雪還冷:‘官道一事,關係方州民生。我們方州,自古山多地少,道路閉塞,加上雪災頻頻,百姓生計艱難。三年前,我在鹿都據理力爭,修建鎖門關官道,便是為百姓謀得出路!官道一通,從我們萬壽城到鹿都,半月即可。天下商賈,將雲集方州,販賣我們的獸皮木材,茶藥礦物!此乃方州頭等大事,想不到本族竟出了如此碩鼠。偷取材料,阻礙工期!如此行徑,卑鄙可恥,有辱門風!呂都尉,務必按律嚴懲!’

    呂克禮原本對犯人是易家子弟有所顧慮,聽上司義正言辭的一番話,心中頓時一鬆:‘遵命!’

    方誠碩此時道:‘呂都尉說,已捉獲兩名同夥,那主犯呢?’

    ‘我已在城中暗中搜捕,卻未找到易輝。’呂克禮轉向易君鸞:‘屬下正想,易輝是否因為瓊山祭,而返回雪峰?’

    易君鸞杏目一亮:‘只要人在雪峰上,我定把他綁回來!明日我回雪峰,準備瓊山祭,此事便交與我吧!’

    呂克禮拱手道:‘有勞太守。’

    長史劉叔重想起另一事:‘前幾日鹿都發來公文,增收賦稅,不知太守有否過目?’

    易君鸞嘆氣道:‘我看過了。戶部忘記兩年前,皇帝曾頒下聖令,允許方州五年不加賦,以恤近年雪災之難。我會修書戶部,重申此令。不過,戶部也有他們的難處:去年夜州失收,招搖教在簡州作亂,西境的玉邪王又動作頻頻,以致軍餉吃緊。我會跟戶部說,雖加賦無力,可不易宮會捐銀萬兩,為戰事盡綿薄之力!’

    眾人一聽,覺得雖是折中的辦法,卻難為易家。

    ‘沒有方州百姓,哪有今日的易家?’易君鸞不以為然:‘再說,由於我管教疏忽,易氏族人胡作非為,營私舞弊,這萬兩白銀,恐怕也補償不了!’

    知道易君鸞此舉是為犯事的易輝所作的補償,眾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又吃了一輪茶。

    易君鸞想起昨日收到的一封信,道:‘諸位,我有一件亦公亦私的事想取各位意見。’

    在座一聽,不知何事為‘亦公亦私‘。只聽易君鸞道:‘我收到了古州顧家的求親書。’

    此話一出,除了方誠碩,眾人皆一驚。

    喬清風更是差點兒將茶撒一身。易君鸞見狀,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方誠碩卻是會心一笑:‘宮主收到東麟侯,顧太公的信。信上說顧家有二三兒孫,及冠之年。顧太公欲從世家中,覓妍淑女子配之。’

    眾人方才如此震驚,皆以為顧家是要求娶易君鸞。不料顧家竟是為侄輩求親!這本是兩家私事,但古州顧家和方州易家皆九州貴冑,兩家連親,關係地方勢力,需皇帝同意,所以也屬公事。

    易君鸞點頭道:‘雖然信是顧太公寫的,但主意肯定是顧映月的!不知各位對此如何看?’

    方誠碩一邊回憶多年前去過的東海之濱-古州,還有盤據在那裡的‘地頭蛇’-顧氏,一邊幽幽道:‘顧大郎顧映雪過世後,顧家當家的,便是他的弟弟-當今戶部侍郎顧映月。我們方州得以修築官道,與戶部在庭議上的支持不無關係。顧家顯然有意親近,只不知是福是禍?’

    易君鸞附和:‘先生說的正是。還有,工部派來監工的將作大匠,本因我們山城雪國,偏遠難行,有意推延啟程。聽說是經過顧映月的一番‘勸導’,才及時趕來的。顧家權傾一時,而我們偏安一偶。他們處處相助,用意不明!’

    紫孝九州推行以農為本,工商為末之策,但除鹽鐵等戰備乃官營,民間殖貨少有限制。

    正因如此,‘地頭蛇’顧家世代在東海之濱經營海貿,攢下巨富。家業之大,其它三大世家加起來,仍不能與其相比!他們更是皇親貴族:顧太公東麟侯,嫡長子名顧貞,字映雪,娶了先帝廉康皇帝的女兒-子夜公主。二子便是戶部侍郎顧映月,名亨。三女兒乃當今三皇子,誓王的生母-素儀皇妃。

    誓王,乃皇室樂氏至今唯一存活的皇子,立儲指日可待。

    滿朝文武更有不少是顧家的舊交。最顯赫的,當數手握兵權的鎮國公,夏侯林(字長靈)。夏侯長靈位居三公,官拜太尉,統領兵權。夏侯一家,與顧家一般,出自古州,世代交好。這位夏侯將軍雖已花甲,可雄風不減,此時仍帶領紫策八軍之二的倚天,御風,固守西疆邊境。

    相比其它三大世家,顧家後來居上,卻隱隱成四家之首。天下第一家的地位,無人能撼動!

    郎中令喬清風忽然嘖了一聲,貌似不滿口中茶水:‘顧家當年不吝嗇用金銀美人巴結皇室,換來皇親貴族的身份,如今又要來巴結不易宮!’

    易君鸞聽到喬清風話中帶諷。想起三年前,自己與他前往鹿都,為求修建官道的聖令,找戶部的顧映月幫忙。當時顧映月對自己輕浮的態度曾令喬清風極其反感。自此,喬清風對顧家便埋下偏見。

    易君鸞暗笑,嘴裡卻道:‘話雖如此,就天下形勢看來,與顧家聯姻,不失為明智之舉!’

    ‘君鸞!’喬清風情急之下直呼易君鸞的名字,隨即改正:‘太守!顧家向來唯利是圖,與其親近,不啻與虎謀皮!’

    易君鸞忍不住笑了出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清風,這道理,你該明白啊?顧家靠著利益二字,位極人臣,處事不無可取之處。’

    喬清風知道易君鸞在暗示自己的商人出身,一時啞口無言。卻聽方誠碩沈吟道:‘顧家商人出身,怕是看到官道開通後的商機,才趁勢示好的。’

    劉長史點頭:‘顧家為此求親,也無可厚非,他們畢竟是一群商人!’

    呂都尉附和:‘若有顧家的幫助,官道定能變成商道。那也不枉太守一番為民請命的苦心!‘

    喬清風見眾人漸漸接受聯姻,心中著急,正想說服之詞,卻聽易君鸞堅決道:‘如此看來,顧家聯姻確實可行!顧太公信中邀我明年正月,赴赤湖梅花宴。我會如期赴會,趁機考評顧家子弟。’

    喬清風重重地將茶碗放下,知道無論說什麼都改變不了易君鸞的決定,長嘆一口氣。

    議事完畢,眾人告退。

    ‘清風,你稍留片刻。’易君鸞忽然道。

    正邁出房外的眾人有意無意地望了喬清風一眼。其中方誠碩更是露出玩味眼神,暗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太守這是終於要回應喬中令的心意?’

    原來喬清風而立之年,仍未婚娶。他比易君鸞小幾歲,自從來到太守府一起共事,便傾心於這位不讓鬚眉的‘雪山神女’。瓊山守宮神女不能婚嫁,一旦到了十八歲便會卸任嫁人。易君鸞卻是例外,不知為何,人到中年仍是神女。多年以來,喬清風守著這份真情,默默等待。

    方誠碩正思量太守要與郎中令談些什麼,不知不覺地走到一人面前。

    ‘方先生,嵐兒回來復命了。’

    方誠碩回過神來,看請來人:‘無待,九逸鏢局的事如何?’

    ‘鏢隊已下榻城中客棧。先生的話,我也傳給了盧先生。盧先生說明日會準時赴宴。謝家的世子,謝子燕也來了。他說要拜訪姑姑。’

    ‘甚好!’好友得以順利入城,方誠碩心安不少,忽然目光露出一絲狡獪:‘無待,你姑姑還在暖閣。我們去禀告她謝世子要拜訪的事吧!’

    *

    暖閣內。

    ‘清風,這墨玉是你們喬家的傳家寶。我之前不知。你快收回去,留著將來送給你的妻子吧!’易君鸞將一塊晶瑩玉佩放在兩人之間。‘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邊。我很感激。我不想改變什麼,你明白嗎?你若不願意繼續留在我身邊,我可以將你調去一個更好施展抱負的地方。’

    ‘君鸞,你當真......如此絕情?’喬清風的聲音微微顫抖。

    一陣安靜後,喬清風步履蹣跚地走出房,頭也不回地向府外走去。易君鸞在窗邊,看著雪中遠去的落魄人影,心中隱隱作痛。

    廊下的方誠碩不禁唏噓。他悄聲對易無待說:‘夜深了,我們還是明日再來禀告宮主吧。’

    這時君鸞的聲音響起:‘是方先生嗎?’

    方誠碩聞言,只好硬著頭皮,與易無待一起,登上議事廳。

    端坐堂上的易君鸞已是神色如常。

    易君鸞見侄兒易無待在此,便問雪峰是否有事。易無待道出九逸鏢局的事。

    ‘謝家世子也來了?’易君鸞想起好友謝春秋,頓時輕鬆起來:‘後日瓊山的早祭過後,你請他,到我的琴閣來吧!’

    ‘謝姑姑。子燕兄定會欣然赴約!’

    易君鸞頷首:‘你多認識這樣的朋友也有好處。’

    ‘子燕兄武藝高強,膽識過人,是個少年英雄!他雖是第一次跟鏢隊出來,而且途中遇到意外,送活人,送著送著,便成了死人。可他一點兒也不害怕,跟那些經驗豐富的鏢師一樣!’易無待讚不絕口地道。

    ‘死人?!’易君鸞與方誠碩同時問道。

    ‘嗯,子燕兄說,主顧是萬壽城一名馮姓商人。在外經商多年,衣錦還鄉。沒想到出發不久,馮商人便因病去世,所以鏢師一路送的,是一副靈柩。’易無待解釋道。

    方誠碩一副聽完一則趣聞的模樣,道了句:‘原來如此。’

    易君鸞聽後卻無甚表示,只有眼神稍稍黯淡。方誠碩以為易君鸞處理公私事務,早已疲憊,便與和易無待告退。

    *

    謝子燕躺在客棧的房間裡,難以入睡。

    無風的大雪夜,連蟲鳴都沒有一聲,兩耳之間只有自己的心跳。

    他因第一次成功出鏢,又認識了好友易無待,心情興奮,久久不能入睡。輾轉數回,索性起身,在黑暗中打坐練功。

    謝家自古出武將,有自成一套的內功心法和武術。

    謝子燕自幼苦練騎射和家傳絕學。年紀雖小,但武藝初成,能應付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煉完一輪內功,謝子燕仍沒睡意。想到客棧有一處花園,雅興突發,想在雪中練劍。

    甫出房門,只覺寒氣逼人,漫天雪花,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此起彼落的打鼾聲從隔壁房間傳來,看來鏢隊眾人早已熟睡。謝子燕悄然來到後面的花園。

    方踏進園子,不經意抬頭,霍然瞧見一道灰影,正從園中假山乍然飛起!兔起鶻落,眨眼間消失在園後一排房子中!

    鬼魅的影子,令謝子燕心中一凜!首先想到的,是宵小之徒夜來探訪!方才灰影消失的方向,是園後房子。那裡擺放的,正是馮姓富商的棺木和財物!想到這點,謝子燕熱血沸騰,二話不說,運起輕功,飛奔追去!

    不一會兒,來到擺放鏢物的房前。房門緊閉,灰影也不見蹤影。他謹慎地豎耳聆聽,果然聽到房內傳來東西被翻動的聲音!

    謝子燕不想打草驚蛇,屏住呼吸,守在門外,準備等那小賊出來時突襲。

    等了半盞茶的光陰,果然,方才的灰影從房中飄出!竟是一個中等身材,從頭到腳都裹在白色斗篷之中的人!

    奇怪的是,白衣人並不焦急離去,而是迫不及待地攤開手中一面三角小旗。小旗巴掌大小,似有夾層。白衣人從內抽出一張紙條,上面似有寫字。來人竟靠著朦朧雪光,閱讀上面內容。

    謝子燕躡手躡腳地來靠近白衣人身後。平地驚雷般,使出謝家劍法-‘如心十二式‘的一招,‘傾巢而出’。劍尖直指來者背後的靈臺穴!

    雖是刺人要穴,他並不想下殺手,只用五成功力,想把來人打暈。

    劍尖離穴位,還有半寸,白衣人仍未有反應,謝子燕心中竊喜!

    就在劍尖觸碰到白衣人時,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傳來!謝子燕握劍的手如被電擊,喀嚓一聲,寶劍自行折斷!他則如風中殘葉,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去,撞上十步之外的粉牆!

    後備一痛,謝子燕喉嚨一熱,全身骨頭彷彿散架!白衣人沒有抬手,便已將自己打倒,功力之高,令他驚恐不已!

    正當謝子燕準備發聲求救,卻見白衣人無意戀戰,一個縱身,驟然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謝子燕掙扎起身,四顧茫然,連白衣人逃走的方向都沒看清!他運氣一個周天,驚忖自己竟沒內傷。冷靜下來後,跑入房中。

    棺木仍在,一切如常!

    他不禁疑竇叢生。武力高強的白衣人夜訪客棧,又分文未取,究竟何人,來意為何?

    那人手中的小旗從何而來,又是何物?

    謝子燕將門窗關好後,跑去找盧義坤。

    盧義坤確定少主沒有受傷,才放心道:‘世間本就有不少奇人異士,他們的行端乖張難測,逍遙物外。訪客既然無傷人之意,又無盜物之心,想必就是此等遊仙。’說著,看到謝子燕斷成兩半的寶劍:‘公子佩劍乃精剛所鑄,如此輕易被震斷,昨夜之人內力之強,非主公而不能敵!’

    謝子燕向來深信父親的武功難逢敵手,聽到盧義坤的話,喃喃道:‘能和阿翁一教高下的人,天下恐怕沒幾人吧?’

    ‘確實。不過方州有不少深山祕境,其中的臥虎藏龍,就不得而知了。’其實盧義坤知道有如此內力的人,在萬壽城曾出過兩位。都是不易宮的人:一位是震南侯易扶風;另一個就是現任宮主,震南侯的女兒,太守易君鸞。

    易君鸞貴人多事,不可能是她。而傳聞震南侯十八年前,外出訪友,從此失踪。難道昨晚是他老人家?可沒有證據,不好斷言。他為了不惹事端,只好說是深山隱士所為,讓此事不了了之。

    翌日中午,兩人趕往轉馬樓赴宴。出門時,看到張寒正與馮家人處理交鏢。馮家只來了兩個僕人。他們似乎對東家的去世早有預料,並沒過問太多,便把棺木和財物取走。

    轉馬樓,乃萬壽城中最大的酒樓。所釀的陳年老酒遠近聞名,平日座無虛席。經過昨夜的大雪,今日是難得的大晴天。街上人頭湧湧,轉馬樓更是熱鬧非常!盧,謝兩人來到轉馬樓時,方誠碩和易無待已在雅座相候。

    四人見面,新朋舊友,相見如故,一番寒暄,開懷暢飲。

    易無待因為謝子燕是初次來萬壽城,提議帶他暢遊當地;還說明日慶典過後,謝子燕便可在雪峰上見到姑姑易君鸞。謝子燕感激不盡,欣然答應。

    盧義坤道:‘鏢隊兩天後才離開方州,世子就趁機,好好遊玩一番吧!’

    方誠碩道:‘盧兄,既然小輩已有消遣,我們可以專心練練棋技!你來寒舍一聚,你我殺個三百回合,如何?’

    盧義坤喜道:‘小弟正有此意!‘

    宴罷,四人分開。方誠碩和盧義坤返回雪峰。易無待與謝子燕遊覽萬壽城。

    轉馬樓的旁邊有一湖泊,千頃之大。方州多山,萬壽城算是峽谷中的一處平坦城郭。在山城能看到如此湖景,確實出人意表。

    ‘此處名為明鏡湖,是觀賞神女峰的最佳地方!’易無待介紹道。

    ‘湖景已美不勝收,原來玄機在於觀賞雪峰。妙啊!’謝子燕讚道。

    當下二人登上小船。易無待划到湖心。瓊山的主峰-神女峰-霍然出現天邊。霽光中,明鏡湖波瀾壯闊,遠方的雪峰挺拔瑰麗,交相輝映。

    兩人相談甚歡,天文地理,詩詞歌賦,騎射技擊,無所不談。易無待突然問道:‘子燕兄,今天為何未見你佩劍?’

    謝子燕愣了一下,只好把昨晚之事說出,又道:‘我的佩劍雖被毀,可有幸與高人過招,卻是不枉此行。’

    易無待驚訝不已:‘萬壽城向來平靜,竟出現了江湖怪客?不知姑姑會不會知道那人的身分......’

    謝子燕恍然道:‘雪山神女博古通今,若能向她請教,也許這個謎就可以解開。’

    ‘明日你拜見姑姑,正好問問她!’

    ‘好!’

    兩人遊湖半日,剛好返回岸上,一老媼捧著一籃子菜走來。‘易公子,又來轉馬樓聽書了?真巧又碰到。這是家裡種的一些菜品,請收下。’

    易無待一頭霧水,看著老媼往自己手中塞了一籃菜,忙道:‘老人家,無功不受祿!’

    老媼奇道:‘公子什麼話?上個月,老身的小兒上山,被雪豹所傷,多虧公子出手,將他救回來!’

    易無待沈思片刻,連連擺手:‘老人家,救令郎的不是我。’

    ‘不是你?當日我可有把公子的相貌看仔細了。’老媼有意地睜開老眼,道。

    易無待笑道:‘救人的是舍妹。她平日愛作男子打扮,相貌與我相像。今日,我替她,把你的謝禮收下吧!’

    老媼雖心存狐疑,但聽到易無待收禮,滿心歡喜,又道謝一回才離開。

    ‘賢妹善舉令人欽佩。’謝子燕不由贊道。

    ‘慚愧啊,舍妹整日不是在山下遊蕩,便是在山上追逐鳥獸,讓人頭痛的很!’

    謝子燕平時遇到的女子大多是謝家內眷。她們端莊寡言,在北方慶州不出大門。第一次聽到不歸家的女子,暗道南北差異,心中又禁不住好奇此女是如何男子打扮,到處閒逛的......

    *

    不易宮佔地數頃,伏在雪峰之巔。

    亭台樓閣皆綠瓦青牆,儼如浮在雲端的一塊翡翠。

    它終年隱藏在雪霧之中,氣勢磅礴,藐視群山。有幸登臨的人,都以為到了瑤池玉宮,仙人國度。它是供奉神女的廟宇,也是易家祖宅。

    這日,易君鸞回到不易宮,急著處理當務:將易輝捉起來!

    易輝年逾六十,是易君鸞的叔輩。平日在山下的易家錢莊當差。年輕時,因行事機靈,被家主震南侯帶在身邊。

    震南侯失蹤後,他意志消沉,漸漸染上賭癮。近來欠下巨款,踏上歧途。因錢莊看管錢銀甚嚴,情急之下,把主意打到錢莊購來的一批用來修官道的杉木上。

    此事也是湊巧,最近不知為何,萬壽城比往常多了許多從外地來買上等杉木的商人。易輝因此尋思,利用職務之便,把一部分官木變賣,極快脫手。原以為此事神不知鬼不覺,可仍是被查到。他不知事跡已敗漏,被五花大綁時,仍在與妻兒玩樂。

    ‘宮主饒命啊!‘女人刺耳的哭喊把易君鸞的一曲松風打斷。

    易君鸞無聲地撫著琴弦,心中湧起一股厭煩。身旁站著的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婦人,身穿錦衣玉帶,氣度雍容。她從小就在易君鸞身邊伺候,名喚秋娘。

    ‘把人轟出去!’秋娘瞥了一眼主人的神色,對著門外道。

    易君鸞遲疑片刻,嘆道:‘秋娘,讓她進來吧。’

    秋娘想了想,恍道:’也是,若任由她吵鬧,明日瓊山祭人來人往,豈不丟人現眼!’

    女人被帶進易君鸞的琴室。

    琴室建在半山腰一處凸出的懸崖上,與宮內其它建築用一吊橋相連,優雅恬靜,是一與世隔絕的所在。易君鸞回不易宮時,大多時候都在此間。

    ‘嬸嬸有何話要說?’易君鸞對地上跪著的女人,毫無表情地道。

    女人是易輝的髮妻。‘宮主發發慈悲,救救你這個叔叔吧!他跟在震南侯身邊侍候了大半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兒女們地盼著他回來。如今他回來了,你就行行好,讓他在家,過完年再下山!’

    聽到兒女盼望父親回來的話語,易君鸞喉嚨一澀,滿布血絲的眼睛不覺濕潤。自己何嘗不是在等父親的歸來?十八年前,震南侯離家尋找一位朋友,從此了無音訊。

    她抬眉望向嬸嬸,語氣稍緩:‘方州百姓以易家為馬首是瞻,我姑息養奸,如何服眾?民心一失,易家百年家業,將毀於一旦!我終日戰戰兢兢,恪守本分,為的不就是守住這家業?唉,事已至此,我能做的,只有等到日落,再把輝叔送下山。不要再鬧了,回去珍惜剩下的時光吧!’

    易輝的妻子以為仗著丈夫是宮主的叔叔,且年關將至,能讓宮主網開一面。不料事與願違。看到易君鸞漸漸沉下來的臉色,正要大吵大鬧的她不由打了個冷顫。

    秋娘趁機喚人,連勸帶哄地將她帶走。

    耳邊一時清淨。易君鸞忽然感到一股疲憊襲來,滲透至琴上的指尖。她靜靜遙望窗外恆古不變的雪山,腦中無由來地浮現一段久遠記憶。

    竹林深處,一位男子,披著秀發,舞著布衣,清風明月中,縱聲吟唱:

    草團標正對山凹,山竹炊粳,山水煎茶。

    山芋山薯,山蔥山韭,山果山花。

    山溜響冰敲月牙,掃山雲驚散林鴉。

    山色元佳,山景堪誇。

    山外晴霞,山下人家。(1)

    易君鸞緩緩合眼,彷彿又聞到竹葉煮茶的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