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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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路漫漫兮·上·请问名字

    ——序卷[众生万相]——

    【人间多苦,长路漫漫且向何处行】

    【谁说道来,一切皆是因果命数定】

    卷其三·【路漫漫兮·上·请问名字】

    ——永昌四年十月十一——

    泱泱然雪落人间,但见银涛万重,雪气飘洌,不照而莹,不凛而寒,何况几浅天光打来,刹那万顷银光挥毫,竟天地一色都做了白。倏然群山老去,松石盖雪,树生梨花,听那大雪簌下,一任北风呼啸。

    晨些时候,南九县北上的官道就叫那大雪淹没,寻常牵马来往的货郎已是没了踪影,风也停了叫唤,却是天清地宁,群山无声。只是不待这般无声画卷再停留一二,就让一阵清脆的窸窣声响打破,一对小巧粉色棉鞋自官道起处率先踩来。

    再往上头瞧,一弯细致的柳叶眉带着笑意走来,那水灵的大眼,娇俏的鼻梁,不是顾依依又是谁?依依蹦蹦跳跳,欢闹着自雪中走来,眨巴着好奇的眼睛四处张望,这大寒儿天竟是分毫不扰这小妮子的热情。这是顾依依第一次离开县城。

    柳瑶和顾成的身影自依依身后缓缓走来,柳瑶见那丫头撒了欢的跑闹,望着依依手上的缠布也是颇感无奈,这丫头才伤了手也不知个轻重,像只小蝴蝶到处飞儿,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孩子像谁。

    柳瑶娘家在辛泽村,已是武邑县的地头,离着很是有些路途,好在沿途有三个镇子歇脚,只是这雪儿下得猛烈,这一路怕是不好走。正自出神想着,跑前头的依依就传来兴奋的喊声,柳瑶回过神来一看,依依已是跑出好些距离,正指着路旁河面的结冰,好奇叫闹。

    南九县城中有一条河,名水调河,自城南穿过,一路向北,汇去北戴河再奔流向渤海。依依是头一回儿在城外见着水调河,很是兴奋,自顾儿跑去河面玩耍。

    眼下天寒,河面早早就结了冰,那河水本就清洌,再化作了冰,真就同那明镜一般无二了,只是河面不算光滑,一道道水纹叫雪冻了去,这冰面就好似流水潺潺,生动无比,再叫天光一照,真就同水波一般光华粼粼了。又赶上大雪洋洋,冰花飞盈,冰上落满细腻的雪绒,就更是好看了。

    不待依依玩的高兴,柳瑶就把依依叫了回来,离着歇脚的镇子有五十多里,要快些赶路,若是摸着天黑行路,怕是有些危险,一大两小于是继续赶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未时过半,三人已是走了二十里路,寻了片空地稍做歇息,依依已是没了最初那般新奇模样,两脚酸麻,靠着哥哥顾成歇息。柳瑶放下竹篓,吃力喘着粗气,身子是有些吃不消了,顾成见了娘亲这幅模样,轻轻推开依依身体,走到柳瑶身前说道:“娘,这竹篓我来背吧,成儿力气不小的!”柳瑶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得心疼地点头。待歇息片刻,顾成背起竹篓,却要连柳瑶的包裹也一并背走,柳瑶这次是如何也不肯让了。

    不知是不是顾成的孝心让老天爷瞧了去,风雪渐渐变小,一行三人也走得稍稍轻松了些。顾成背着竹篓,腰间系着包裹,蓝色的棉麻袍子和棉鞋,气息悠长,呼着热气,缓缓走在三人中间。依依走在前头,一身红艳的大棉袄搭着粉色棉裤和棉鞋,左肩背着包裹,脸上已是有些累着的神色,脚下却一点不慢。柳瑶走在最后头,自个儿做了身白素雅淡的棉麻长袍,两手有伤裹着棉布御寒,扶着右肩的包裹,紧着身子缓缓走着,只是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响总让人有些担心。

    不觉时辰悄然流过,水调镇云层稀薄,还有些阳光,只是眼下已是夕阳西下,白云边的金辉薄如蝉翼,快失了颜色,夜色如潮水蔓延上来,天边已有月相显现,朦胧的黑纱将要披落人间。酉时过半,一行三人才终于赶到第一个歇脚的镇子。

    那水调镇因临着水调河而得名,夜色将落,一户户人家点起烛火,柳瑶带着兄妹二人走进镇子,直奔向客栈而去。自街道走着,镇里的里正沿途依次点起石灯笼。依依觉得好玩,那里正点起一处石灯笼火,暖黄的光亮散射开来,房屋又都披挂霜雪,叫那光一照就莹莹生辉,点过一处,那屋头就发着暖光,而那还没点上的路段就苍白一片,前头冷色皑皑,后头暖色澄澄,逗得依依娇笑连连。

    至客栈,今儿雪下得烈,旅商货郎来往的少,赶路客也大多避着今天出行,住房很是宽裕。柳瑶取出保命银子仅剩的那半两碎银,跟掌柜的换了五百文铜钱,再花去百文,要了间客房,只住一晚,叫小二带路上了二楼,三人放下行李歇息。再取出六十文叫小二上些饭菜,柳瑶和顾成兄妹二人已是大半天没有吃饭了。

    等着上菜的空当,柳瑶打开钱囊,清点盘缠,还剩六百八十文,一个镇子就算作要花去二百来文,眼下只剩两个镇子要过,已是足够支撑着回到娘家,绰绰有余。念及至此,柳瑶总算松下心神,不再那般焦虑。可这人啊,有时候就靠那一口气硬撑着,处境还不算好就贸然放松,也不知是坏是好……

    菜也不多,炒青菜,炒菠菜,烧豆腐,一盆胡辣汤加一大桶米饭和碗筷,就算上齐,顾成今儿有些累着,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就着菜吃了两大碗米饭,柳瑶依依各吃了一碗。叫小二收走剩饭碗筷,三人就准备歇下。依依走到窗前向下张望,原先半黄半白的街道已是尽数点亮,叫依依扫了几分兴致。

    吃过晚饭,顾成自包裹中取出药膏要给娘亲敷药,柳瑶解开缠手的棉布,此前红肿冻伤的手已是好转很多,这琼花膏药效不差,不过两日功夫,柳瑶的手就回了颜色,冻疮慢慢消退,已是不见几个踪影,也不肿胀,今儿再敷了药想来就该好了。

    只是手有好转,身子却不见起色,敷完药柳瑶就咳嗽起来,咳得猛烈,神色是越发憔悴了。顾成打来热水给娘亲洗脚,见娘亲咳嗽不止,担心问道:“娘你早上应该有喝下那碗成儿给你煎的汤药吧。”

    柳瑶此前叫那老伙头逼得慌乱,匆忙收拾之间自是没有喝药,只是不想顾成太过担心,当即揉了揉顾成脑袋,语调温柔说道:“当然喝了,娘亲感觉身子好多了。”顾成不再多言,专心给娘亲洗脚。

    屋内只有一张床,今晚是兄妹二人和娘亲一起睡。柳瑶躺在中间,身子有些发凉,依依和顾成就紧紧抱着娘亲,给娘亲取暖。柳瑶咳嗽不止,寒凉的夜色中咳嗽声不绝声息,顾成听着娘亲的咳嗽声,在忧心忡忡中缓缓睡去。

    辰时,柳瑶就起了床,一夜咳嗽,柳瑶今早的状态明显不对,面色苍白,体冒虚汗。强忍不适,柳瑶走到窗前推开窗沿,今儿的雪不大,云堆深厚,光照也少,适合赶路。洗漱完毕,柳瑶叫起兄妹二人,下个镇子离着八十多里,得早些赶路。

    兄妹二人起来,等依依洗漱完毕,顾成才去用热水,柳瑶正要下楼去退房,袖口就被依依死死揪住,柳瑶装得正常,却还是让依依发现了端倪。依依心思最是细腻,平日里不爱说话,却最能看透旁人心思。只是依依不善表达,很多次顾成伤心的时候从不作声,只是动作温柔地默默抱着哥哥,或者说她认为这就是最好的安慰方式。顾依依其实很聪明。

    当娘的又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柳瑶对着依依摇了摇头,就要下楼而去,依依湿红了眼眶,倔强地盯着娘亲,仍是不肯松手,柳瑶看向顾成,又对着依依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依依这才松手,只是小脸皱成一团,几欲垂泪。

    退了房,柳瑶去打了热水装进水壶,就离开客栈,带着兄妹二人先去了早市,却是去了那包子铺前。柳瑶身子越是虚弱,反倒越是操心起顾成依依的身子,要了两笼最贵的梅菜肉包,一笼五个一个两文,开销了二十文去。顾成最爱吃包子,当即胃口大开,平常也最花力气,吃了五个,依依吃了两个,兄妹二人吃得香甜,吧唧吧唧咬开肉汁,吃得满嘴油水,柳瑶却没有胃口,一个也吃不下,只是为了不让顾成怀疑,仍是强忍着反胃吃下两个。

    说这包子,其实天水国早年间是没有的,是前些年大宋国的百姓迁徙带来的,待天水百姓一吃,顿觉美味无比,自然而然就在坊间流传开来,如今已是天水各地早市常见的早点了。

    拿出手帕,柳瑶温柔擦拭掉顾成依依嘴角的油水,再要了两笼梅菜肉包拿油纸包上,连同吃剩的那个包子一起装进竹篓,今儿要赶的路长,要准备些伙食来垫肚子。

    就如此,准备出发,一行三人,一大两小自水调镇出发,要去往下个歇脚镇子蓚镇,八十里路,很是漫长……。

    今儿雪下得温柔,那雪绒自山间轻轻飘来,叫寒松白了头,枝头没有花开,倒是结出莹透冰晶,从那冰晶中望去,山腰处,一条蜿蜒陡峭的山路浮现出来。昨日积雪还在,一大两小的脚步在绵绵细雪中踩出清脆的声响,浅薄的雪印自三人脚下跳出,向着身后延展开来。

    已是未时三刻,三人走了有五十里路,早已疲惫不堪,这山间小路又蜿蜒陡峭不好走,索性就在这里歇脚了。柳瑶不比昨天,一路走来一直在硬撑,身子已经扛不住了,瓜子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依依瞧见了,悄悄凑过来,小小眼睛里满是担忧的神色,柳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是在告诉依依自己没事,温柔伸手揉了揉依依的脑袋。

    顾成把竹篓放下,取出装着包子的油纸,打开油纸却见包子都冻得生硬,这也难怪,自早上买来已过了好些时辰,天又凉寒,冻得生硬很是正常。顾成对着包子哈热气,想把包子软一下,没什么效果,小顾成想了想,把油纸包上,往怀里塞,想要用身体给包子温一下,那油纸冷硬,冻得顾成直哆嗦。

    待包子稍有些软了,顾成先给娘亲和依依送过去,再分了三个给自己。虽然包子没什么滋味了,但毕竟有肉,顾成还是吃的香甜。依依回到哥哥身边,两只小手捏着包子,看着山景慢慢吃着。

    正吃着,依依突然在左边山崖上瞧见几朵雪莲花,定睛一看,正好三朵,一大两小,依依开心起来,叫哥哥一起看去。另一边,柳瑶趁着顾成依依看向那山崖雪莲的空当,悄悄把手上的两个包子埋进雪里,柳瑶已经吃不下东西了。

    歇息了两刻钟,一行三人就要下山而去,依依牵着娘亲的手,要跟娘亲一起走。一行渐渐远去,依依回头望向山崖,要最后再看一眼那雪莲花。

    只见山崖之上,大的那朵雪莲护着两朵小的,三朵雪莲花在风中摇曳生姿,生机焕发。依依看得高兴,又望向娘亲,眉眼弯弯,皓齿微张,露出盈盈笑意,握了握娘亲的手,柳瑶宠溺地回看向依依。沿山路走,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腰之间。

    待得三人离去,山间复得宁静,只是山崖石壁上,那朵大的雪莲花无声的落下……

    同一时刻,蓚镇村口走来一白发老翁,提着药箱,大雪天儿竟是穿着一身绸制的直襟长袍,灰白颜色,绣银鹤。那老翁童颜鹤发,须髯修长,面目慈祥,端的是仙风道骨,气度非凡。

    老翁身后跟着个小女娃儿,脖子上系着一团朱红琥珀,穿的倒是正常,一身白色棉袄棉裤棉鞋,布面光滑,走线细密,棉绒鼓涨,瞧着料子倒是不凡。再细细看去,那女娃儿小脸生的粉嫩,唇红齿白,一对细长的柳叶眼半含秋水,灵气四溢。

    一老一少进了街道,正赶上云海翻涌,渐渐消散,天边拨云见日,一轮大日高悬于空。老翁迎面拦下一路人,面目慈祥问道:“请问方仁玉住哪?”

    “你说的是方老爷吧,方家正在施粥,就在前头不远处。”那路人见老翁慈眉善目,气质超然,料想不是常人,遂指向身后,如实答道。

    “多谢。”老翁谢过,随即向前头走去,步调沉稳,不紧不慢,小女娃静静跟在身后。

    ——方家大门——

    方家后人正在门口施粥,摆了一方九尺大桌,其上放着一大木桶米粥和一大竹篮馒头。此处是方家祖宅,家主方仁玉自蓚镇白手起家,在武邑县打下偌大家业,是武邑县有名的大户人家。

    前些年方仁玉身体抱恙,带着些下人回了蓚镇祖宅这边静养,这方仁玉心性仁厚,原先在武邑县就常施粥,如今回了蓚镇修养身子,也时常布粥,寻常是下人布粥,往年也偶尔能见方仁玉亲自施粥,只是自年初以来,就再没见着方老爷了。

    不知为何,这几日膝下儿女,连同孙儿孙女,整个方家一大家子都来了蓚镇,施粥也是方家后人来行。说回施粥,这方家施粥讲良心,米粥不掺沙子石灰,粥插筷子不倒,裹着毛巾不渗,馒头面粉新鲜,蒸着喷香,吃着劲道。

    布粥也不挑人,镇子里谁家饿了拿个碗来就给施粥,主要这几年也不是什么灾荒年头,灾民不多,连那货郎旅商,赶路过客,要是肚子饿了,也尽管来吃。故而方家在武邑县一带很有声望,方老爷更是公认的大善人。

    今儿个施粥的是方仁玉的小儿子,家中排老五,名英杰。此外还有两名下人帮着打下手。

    老翁带着女娃上前,向方英杰说道:“老朽姓姜,自神农谷而来。”

    方英杰闻言,思索片刻,突然激动起来,急忙说道:“是姜老神仙!我爹时常提起阁下,您老来了就好了!我爹就有救了!还请快些进来!”说罢,方英杰兴奋异常,忙不迭带二人踏入方家祖宅。

    一路直奔正房而去,推门而入,方家老小竟是都在,此刻正聚拢在方老爷子的床榻旁,哭声不绝。只见床榻之上,那方仁玉已是有出气儿没进气,面色蜡黄,奄奄一息。方英杰当即大喊:“爹有救了!爹有救了!”屋内霎时安静下来,方家众人闻声望去,大儿子方连辉怒道:“英杰!爹都不行了,你还在这大吵大闹?!”

    “是姜老神仙!咱爹说的那位姜老神仙!姜老神仙来了!”方英杰连忙辩解道

    “当真?!那快些请进来啊!眼下咱爹要不行了!”方连辉闻言也激动起来

    正自说着,那姜姓老翁已是带着小女娃儿走入屋内,方家众人连忙避让。姜老头走到方仁玉身前坐下,放下药箱,一手诊脉听息,一手抚须深思。小女娃坐在身旁,屋内人多,有些惊慌,只是越是惊慌,那女娃反倒身子越发镇定,恬然静坐,八风不动,很是不凡。女娃静静看着自己的爷爷诊断。

    少顷,姜老头诊断完毕,自怀中取出一方紫金针匣打开,两指并拢,真气自指尖发出,落入匣内,只一瞬,那匣内有九针飞出,纤如发丝,莹莹生辉,自空中翩跹起舞,竟是那以气御针的高明手法。

    只见那姜老头两指轻摆,镵针、圆针、鍉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九针齐落向方仁玉,姜老头全神贯注,紧盯着方仁玉三百六十五周天穴位施针。

    这般一个时辰过去,姜老头施针完毕,神态有些疲惫。再看那方仁玉,起色已是有所好转,两颊微有红润,甚至还能开口言谈,虚弱说道:“姜老……想不到仁玉此生还能再见到您,却是又让您老救了一回了。”

    姜老头抚须轻笑,和蔼说道:“仁玉小友,倒是有数十年未曾见了,你我有些缘分,老朽此番前来,是你命不该绝,也算了了因果。”

    方仁玉年轻时上山采药卖钱,不慎跌落山崖,受了重伤,机缘巧合遇着姜老头外出行医路过,给救了下来。此后方仁玉就一直跟着姜老游历,帮着姜老打下手,很是卖力气。

    而方仁玉又早早没了爹娘,一个人坚强着长大,家中没有牵挂,三年五载,四处游历,自然处处为姜老卖命。姜老也会不时指点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方仁玉都听了去,记在心里,一辈子都没忘。

    后来游历路上,姜老突然离去,也不留书信,方仁玉就回了蓚镇,这几年四处游历开了眼界加之心中不曾忘姜老谆谆教诲,叫方仁玉打下了一片家业,更难得赚了钱不忘本,多年行善,积攒下功德不少。

    只是年初身子越发病重,这几日更是叫来方家大小,却是要叮嘱后事,分置家产了。

    再说那姜老头自神农谷中忽有所感,推演天象,算出那方仁玉命不久矣,卦象却是活劫,加之身上有些功德气数,可以一救。遂带着女娃出了谷,前来了了这桩因果。

    说罢,姜老打开药箱,取出一绿陶药瓶,对着方仁玉说道:“此药名青莲碧玉丹,一日一丹,就温水服下,十日后可病除。”

    方仁玉切谢,一黑发一白发,两老头聊着过去,交谈起来……

    另一处,去往蓚镇的官道上,柳瑶带着兄妹二人缓缓而行,此前拨云见日,阳光徐徐洒下,暖暖地照在三人身上。已走了有一个时辰,三人趁着天暖状态稍好些,走了二十里路,眼下离着蓚镇约莫也就十余里路程了。

    自水调镇起,走了有四个时辰,七十里路,柳瑶已是到了极限。这剩下的十里路程,柳瑶走走歇歇,走走歇歇,一个时辰过去,却是只行了七八里路程。饶是顾成再是迟钝,也发现娘亲身子不行了,只见柳瑶两颊不复此前苍白病态,瓜子脸上显出妖艳的红晕,气若游丝,头痛欲裂。

    顾成吓的丢下竹篓,忙不迭跑向娘亲,柳瑶还想硬撑,只是刚要有所动作,整个人就两眼一黑,昏死过去,消瘦身影倒在了这冰天雪地中。

    依依在娘亲后头,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扶住昏死过去的娘亲,只是尚还年幼,小小的身子没多大力气,又赶了远路,才一用力就两腿颤颤,依依吃力地死死抵住娘亲。等到顾成赶来,依依又帮着把娘亲放到顾成背上,又撑着口气,背着竹篓和三人的行李。兄妹二人火急火燎地向着蓚镇赶去。

    小顾成心慌啊,感受着背后娘亲的身子越发冷冰,彻底慌了神,竟是背着娘亲八十来斤的身子奔跑起来,心里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往那方面去想。那夜大雪磅礴,顾成小小的身子拖着父亲去下葬,只是这次,顾成真的不想再背一次娘亲的……

    顾成不再多想,双腿此时已是疼得欲裂,脚步却仍是再度加快!依依紧紧跟在身后,望着小小的哥哥,望着昏死的娘亲,眼中满是心疼,眼中满是不安。争分夺秒,已是命悬一线时!

    ——蓚镇村口——

    酉时七刻,日暮西山时,有少年背着母亲,披挂晚霞,自风雪中跑来。整整三里路啊,那少年背着娘亲,只用了一刻钟时!

    待顾成背着娘亲跑到村口,就要入镇子时,两腿却像灌了铅一般,脚步越发沉重,明明离着街道只最后几步的路程,可顾成每走一步,双腿的知觉就少一分,最终再无力支撑,彻底跪倒下来。不止双腿,顾成全身的力气已是用尽,就要倒下,只是怕摔着娘亲,硬是强撑着,腰椎死死立住,叫牙齿都咬出血,仍是跪着不肯倒下!

    依依稍晚些赶到,看着顾成突然跪下,已是立刻察觉了哥哥的状况,连忙放下竹篓,解开身上的三个行李包裹,却是把所有的保暖衣物都取了出来。将所有衣服放在哥哥身后铺开,依依在这凉寒雪地中,竟是铺出了一张棉麻布席,再帮着哥哥小心翼翼把娘亲放下,余下多的衣服也都叫依依盖去了娘亲身上。

    待安置好娘亲,依依又从柳瑶身上摸出钱囊,就起身去往镇上,要去把大夫请来,要去把大夫请来,顾成则在这边看护柳瑶。顾依依拿着钱,匆匆忙向镇内走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映入眼中的景象却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寒风凛冽,少年跪在母亲身旁,眨着茫然的双眼,神色黯淡,两眼空洞,呆呆地望着母亲,晚霞的紫曛落在少年的身上,也落在母亲的身上,美而凄凉。

    依依看得红了眼眶,就要落下泪来,终是忍不住悲伤,又跑了回去,把钱囊交到顾成手上。从小到大,无数个日夜里,依依都相信着哥哥,也依赖着哥哥,这次,依依还是把重担交到了顾成手上,交到了这个在她眼中顶天立地的哥哥手上。

    接过钱囊,顾成温柔地看向泪眼婆娑的妹妹,想起了那夜风雪中,暗自立下的誓言,无论何时顾成都会拼尽一切保护好娘亲和妹妹,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顾成已经习惯了背负重担。

    轻轻擦拭掉妹妹的眼泪,顾成深吸口气,忍着脚下传来的剧痛,竟是再度站了起来!迈开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是跑了起来,顾成要去救自己的娘亲!

    一路跑向病坊,郑大夫正在吃饭,顾成匆忙就闯了进来,郑大夫皱了皱眉。顾成火急火燎地把整个钱囊双手递上,焦急对着大夫说道:“救救我娘!前些时候她突然倒下,昏迷不醒,眼下就在村口,大夫你行行好,快去看看我娘!”

    闻言,郑大夫放下碗筷,接过钱囊,先是打开瞅了瞅,全是铜钱,再用手掂了掂,约莫六百来文,当下对着顾成皱眉道:“你这钱也不够啊,寻常出诊都是要一两银子的,钱不够就别来治了。”语调冷漠,却是还在为先前被顾成打扰了吃饭而生气。

    顾成慌了神,双拳紧握,不知如何是好,蓦的推金山倒玉柱般,向着邓大夫重重跪下,神情悲恸,哀求道:“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救救我娘!我三天前才没了爹,如今又要没了娘,我求求你,差的钱我以后还你,十倍还你!这是顾成从小到大,第一次向娘亲以外的人下跪,也是顾成第一次违背娘亲的教诲,男子汉大丈夫,做了这般没尊严的事。

    郑大夫见着顾成突然跪下,听着少年悲恸哀求,这才认真起来,仔细看向顾成,那小少年发丝凌乱,眉间有汗,嘴唇发白没有血色,两腿因为先前在村子口跪着,膝盖处磨出了两个破洞,露出紫青肿胀的皮肤和斑斑血迹,想来吃了不小的苦。不禁软下心来,轻叹一声,摆了摆手无奈道:“罢了罢了,六百文就六百文,差的也不用你补了,快些带路吧。”说罢,提起药箱,跟着顾成出病坊而去。

    其实这郑大夫人也不坏,寻常遇着病人危急的情况,少钱也将就去了,只是方才叫那少年吵了自己用膳,这才发了些火。顾成心急,一路跑得快,往往是跑出去老远,再回头一看,见那郑大夫还没跟上,就在原地等着。

    郑大夫在后头,瞧着那少年走路颤颤巍巍的,念及他的腿伤,遂喊道:“慢点,慢点。”顾成正等在前头,闻声望来,眼中闪着满是希望的神采,对着郑大夫说道:“大夫你说的啥?”郑大夫见着少年的双眸,不再多言,暗自加快脚步跟上顾成。

    同一时刻,蓚镇方家祖宅处,姜老已是与方仁玉一番畅谈完毕,就要离去。辞别方家众人,老少二人已是走出大门,只是那方仁玉竟是拖着一副病重身子跟了上来,对着姜老抱拳,神色恭敬说道:“仁玉此生行事磊落,问心无愧,膝下儿女双全,也算圆满,只是此前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发觉心中竟是还有一大遗憾未了,姜老神仙救我两次,我却不曾知晓恩人全名,还请老神仙告知方某,方家世代定不忘这天大恩情。”

    姜老闻言,眼中有悲痛神色一闪而过,语调却无波澜,平淡道:“老朽单姓姜,无名无字……”说罢,带着女娃就此离去。

    郑大夫和顾成二人速度不慢,须臾片刻已至村头。依依挂着莹莹泪珠,在娘亲身旁等着哥哥将大夫请来。待郑大夫行至柳瑶身前,才只见了柳瑶的气色,眉头就紧皱起来,再诊完脉息,更是颦眉蹙目,当即打开来药箱,伸手绕过众多瓶瓶罐罐,径直摸向底部。

    摸索片刻,取出一方裹起来的黑色绸布,解开结子,是一团绿色粉末,散着淡淡的药材香味。郑大夫脸上浮现肉痛的神色,动作却是不慢,轻轻捏出指甲盖大小的绿色粉末,就着温水,往柳瑶嘴里送。只这一点回春散,可就要数两银子。

    柳瑶服下回春散,过了片刻脸色仍是不见好转,反倒身子越发凉寒。郑大夫再诊脉象,竟是气机全无!当即再度切脉,仍是不见脉搏跳动,心中凛然,当下不再诊脉,叹息道:“病已入膏肓,无药可救,无力回天……”说罢,郑大夫不忍见兄妹二人的神色,就此离去。

    “无力回天。”这四个字可谓世间最叫人绝望。顾成不信娘亲会死,就算娘亲身子渐凉,顾成仍是不信,可做大夫的只要这一句话,就能要了顾成的命。

    顾成恨也不甘,这一路辛苦走来,眼下路程才刚过半,娘就要离自己和妹妹而去。那风雪夜中立下的誓言,一路苦撑,处处照顾,到头来都成了一一场空!顾成彻底崩溃,一颗坚强勇敢的心竟一瞬碎裂得干净!

    妹妹依依已是泣不成声,小脸蛋儿哭得梨花带雨,小小身子更是抽地一颤一抖,却是哭得连话都说不出了。顾成已没多的心思安抚妹妹,双眼竟是淌下血泪来,绝望,不甘地望着茫茫风雪嘶吼道:“救救我娘啊!谁来救救我娘!谁来救救我娘啊!”

    姜老头带着女娃已是赶到了村头,二人将这般景象尽收眼中。小女娃眼看着,那晚霞自少年身上一点点离去,夕阳入山,大雪出云,凉薄夜色朝着少年汹涌而来。

    见着这般人间疾苦,姜老竟是毫无反应,带着小女娃就要离去。那女娃却轻轻拉住姜老头的衣角,伸手指向顾成依依的方向,姜老头仍是摇了摇头,神色冷漠说道:“我神农谷不救无缘之人。”说罢,拉起女娃小手自顾成身边走过。小女娃与那血泪少年擦肩而过,渐渐远去。路上,女娃儿情不自禁回头望去,只见那少年身影越发渺小,直至最后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人间苦,苦在人间。

    世人多在井中行,偶来窥见一缕天光,便要拼命去抢。大玄大相,财与色,虎豹疾走。有莲花万象?你忘了身后风寒,不顾情,不管义,要去争!远近的蛛网向你缠去,到头来文岩消散,烛火黯淡,那机缘,那造化,并非为你,一切皆是泡影。

    顺利总是别人,苦难从来自己;到头来,少年没等来希望,一切的苦叫自个儿吃了去,作不出声,在沉默中咬牙忍受……

    风雪中,顾成两眼淌血,绝望的呐喊着。蓦的!身后的风雪中跑来一道小小的身影,是那小女娃儿!那女娃竟是挣开姜老的手,自个儿跑了回来!

    姜老从远处望来,左手掐起卦诀,望着孙女离去的背影,叹息道:“嫕儿,这是你命中注定的劫啊……”自姜愔嫕松开爷爷的手,跑向顾成的那一刻,二人之间的因果已是彻底定下,再无避让的可能!

    自风雪中跑来,姜愔嫕径直来到顾成身前蹲下,顾成犹在哭喊。望着面前少年血泪交加的双眸,愔嫕有些心疼,取下脖子上系着的朱红琥珀,握在手中,手心聚拢真气发散,那朱红琥珀竟是在小愔嫕手中渐渐消融。不一会儿,外层的朱红琥珀化作液体流下,一颗散着朦胧霞光的金丹显露而出!

    望着面前神异非凡的霞光金丹,顾成虽没见识,自小没见过什么丹药,但也从未曾听闻世上竟有丹药会发光,只怕是在传说中才能有的神仙丹药,若是娘还能有救的话,也就只有眼前这枚仙丹能救了吧。念及至此,顾成擦掉晕着眼角的血泪,带着期翼哀求的神色望向面前的少女。

    将琥珀液甩开,姜愔嫕手指轻掰,把那金丹一分为二,取出一半,对着顾成说道:“此丹虽药性温和,但你娘眼下这般身子最多只能服下一半,却也足够救活你娘。”说罢,将那一半金丹递出。

    闻言,顾成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半金丹,动作轻柔地送入娘亲嘴中,那金丹入了嘴,也不用温水就着灌下,竟是直接化作了流金七彩液,闪着莹莹霞光,流向柳瑶体内。

    手里拿着剩的半枚金丹,姜愔嫕又瞧见了顾成腿上露出的紫青皮肤和猩红伤口,当即把那仅剩的半枚金丹给向顾成,叫他服下。自姜愔嫕在雪中跑来不过片刻,竟已将爷爷给自己的保命神丹尽数都给了出去,一点不剩!

    正欲推辞,姜愔嫕已抓过顾成的手将金丹放入手心。望着手心那枚散着丹香与霞光的金丹,顾成有些犹豫,竟是舍不得给自己用,等娘身子好些了,这半枚金丹还能再给娘亲用,这顾成身子已是伤痕累累,却仍在挂念着娘亲的身体。姜愔嫕看出顾成的心思,当即道:“这丹一辈子只能吃一次,再吃就没药效了,何况眼下你这幅样子,就算你娘醒过来了,你又怎么去照顾?”

    顾成摸着疼痛欲裂的双腿,一想到还要照顾娘亲,当下不再犹豫,将金丹服下。那金丹入嘴化开,一道暖流直向丹田而去,顾成顿觉小腹处好似有火炉在烧,滚烫无比。顾成咬牙忍受着炙热的气息在腹间翻涌,好一会儿过去,丹田的动静才算消下,随即自丹田处发散出丝丝暖流,徐徐向四肢百骸流去,当即恢复不少气力,而先前那神色黯淡的瞳孔又重燃起希望,顾成眼中有生机焕发,此前碎裂的心境重圆,少年再度振作了起来!

    姜愔嫕眼见得面前少年气色有所好转,先前苍白的薄唇已是回了些血色,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有些开心,欣慰道:“你吃了这丹,大概明日伤势就能全好,还能长些力气。我再给你娘开服方子,你去抓药煎,每三日一服,要服那九九八十一次,如此方可全好。”说罢,就要将药方细细说来。

    “我没有钱……”顾成苦涩回道

    “……我也没有。”姜愔嫕无奈

    一时间两双小眼四目相对,竟沉默了起来。

    姜愔嫕低头细细沉思,思索片刻,才又出声道:“那就自个采药,这一带山头紫苏长的多,你每日采个四五两煎汤,也能将就着治,但切记一日都不可断。”

    约莫是想到眼前少年不一定认得这山上草药,姜愔嫕再度出声补充道:“那紫苏叶面青紫,有细纵纹,叶阔卵形,基部阔楔形,很是好认。”

    “只是……”姜愔嫕似乎还有话想说,但看着少年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希望光亮,姜愔嫕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这紫苏虽然能续命,但救不了命……

    顾成见眼前少女似乎有话还没说完,正欲询问,就被一声惊呼给打断。

    “哥!娘醒了!”仍旧是依依最先察觉情况,柳瑶自服下那枚金丹后,身子越发温暖起来,甚至散着热气,此前体内的寒气都叫这热气给驱散干净,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顾成一惊,忙向娘亲望去,柳瑶醒后也看向自己的儿子,母子二人的视线正巧对上,顾成见着娘亲苍白虚弱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此前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放松,却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当着娘亲的面痛哭流涕起来。柳瑶见着顾成脸上的血泪和腿上破洞处露出来的伤,已是大致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先前自个突然倒下,怕是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就要离兄妹二人而去,这贼老天,苦自己还不够,还要苦自己的孩子,柳瑶眼眶湿润,挣扎着起身,温柔地将顾成的脑袋抱入怀中,任着儿子在自己怀中哭泣。

    见那少年的母亲醒来,姜愔嫕心中暗自松下一口气,先前与那血泪少年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为何,自己心中总感到戚戚然不自在,越是离着他远去,就越是心头难受,终是难受得不行,这才跑了回来,拿出自己的保命丹药去救那少年的母亲。直到现在,见着他抱着自己的母亲哭泣,姜愔嫕这才高兴起来,只是愔嫕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为了眼前这个小小少年这般感到高兴。

    哭了好些时候,顾成才终于恢复平静,指着姜愔嫕对柳瑶说道:“娘,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她救了你!”柳瑶闻言,带着感激的神色向愔嫕看去,只见那少女面容虽尚显稚嫩,可神色始终镇定如常、荣辱不惊,就是这般女子救下了自己,柳瑶越看越是喜欢得紧,只是一码归一码,柳瑶稍稍挺直身子,神情严肃说道:

    “柳瑶在此谢过恩人救命之恩,让我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不至于才没了爹就又没了娘,此番大恩,定永生不忘,将来必会报答!还请恩人告知名字,若我死了还不上,就由我儿子顾成来还,顾成还不上,就由女儿顾依依来还,我顾家上下,有恩必报!”

    原来他叫顾成,姜愔嫕却是只把少年的名字给听了去,也不怪愔嫕,小小年纪又怎会懂什么大恩大情的,当下语调平常回道:“名字就免了,我神农谷救人只讲究个缘分,若你我还有缘,往后自会知晓,若你我无缘,便是知道了也无意义。”说罢,姜愔嫕就要转身离去。

    还不等面前少女转身,顾成急忙说道:“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的!”顾依依扶着娘亲,母女二人也诚恳向少女看来。

    缘分二字,有时候就是很难说得清。

    姜愔嫕本来打算直接走了,但听了顾成的话,这位被姜老点评为有“八风不动之心”的姜愔嫕,竟是又临时改变了主意,那少女望着少年,说道:“我叫姜愔嫕。”说罢,估计是觉着自己的名字有些生僻,姜愔嫕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即转身自风雪中走去。

    顾成望着雪地上的三个字,顾成只认得姜字,但死死记下了姜后面那两字的笔画,也记下了姜愔嫕的模样,少年心中默念:“神农谷,姜愔嫕。”蓦的!顾成朝着姜愔嫕远去的方向,咚!咚!咚!重重磕下三个响头,不留余力,直把额头磕破,在雪中点出红梅几朵。

    少年情不自禁向前望去,只见那少女身影越发渺小,直至最后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少年不知道,人间有那一等神药,名七转金丹,可活死人肉白骨,叫人起死回生,世间仅有三枚,自今日过后,这天底下仅剩两枚!

    少女不知道,自己舍去保命金丹救下的母亲,她的孩子日后将会是何等通天的人物,也不会知道,在不远的将来,这个眼下伤痕累累的少年,将会保护着自己走过很长的道路……

    少年请问名字,少女去往归路。